應該是月底最值得一看的電影了
去年，一部《岡仁波齊》掀起了全國範圍內的觀影熱潮；
而後，一個四線城市、身高僅1.1米的四十七歲男人去西藏朝聖，被拍成了紀錄片《大三兒》；
上個月，萬瑪才旦導演的新作《撞死了一隻羊》，於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首映，並斬獲了威尼斯最佳劇本獎。
每隔一段時間，「西藏熱」便會捲土重來，成為文化現象。
但是這一次，同樣為藏語片的《阿拉姜色》太不一樣了！
《阿拉姜色》10月26日在國內院線上映
有幸在廣州點映場看到影片全貌，我驚喜地發現藏地風光、藏區習俗、宗教、朝拜、磕長頭…這些在電影裡都有，可這部片卻用人類共通的情感打動了我。
它講述了一個關於愛情和親情、和解與成長的故事。
而這些情感既隱秘又真實、既複雜又自然，每個人都可以在《阿拉姜色》中找到共鳴。
所以說，這是一部藏語電影，但又是一部超越了宗教語境、超越了民族邊界的世界電影。
《阿拉姜色》在今年第21屆上海電影節上，獲得金爵獎「評委會大獎」、「最佳編劇獎」，成為唯一獲得兩項大獎的中國影片。
▲從右：女主角尼瑪頌宋、製片人廖希、男主容中爾甲、導演松太加
影片還在第13屆華語青年影像論壇上，斬獲了年度新銳女演員、年度新銳攝影師、年度新銳剪輯三個獎項。
而本片的導演，是第一代藏族獨立電影人中的領軍人物松太加。
他在成為導演前，在同為藏族電影人萬瑪才旦的「藏地故鄉三部曲」裡，擔任攝影師。《阿拉姜色》是他第三部長片。
▲「藏地故鄉三部曲」從左：《靜靜的瑪尼石》2005年、《尋找智美更登》2009年、《老狗》2011年
處女作《太陽總在左邊》去到了溫哥華、香港、日本、羅馬尼亞等一眾電影節，並在溫哥華國際電影節獲得龍虎大獎。
▲《太陽總在左邊》2011年
第二部作品《河》，也在柏林、上海、西寧FIRST等電影節展映並收穫大獎。
▲《河》2015年
他和萬瑪才旦一樣，作為土生土長的藏民，喜歡以更細微的視角，關注個體，講述這片土地上普通人的生活狀態。
《阿拉姜色》就從小處落腳，展現了一個重組家庭的故事：
藏族女人決定從四姑娘山腳下的嘉絨開始，一路磕長頭到拉薩。
她的丈夫，以及她與前任所生的孩子逐漸加入這段旅程，並最終替她完成了願望。
影片裡每個人物都無比平實，言語不多，甚至面部也沒太多激烈的表情。但故事本身卻跨越了生死，包含了愛的失落和找回。
故事重要的不是講出來的那部分，而是那些沒有講的。
一開始，藏族女人俄瑪從夢中驚醒，她開始啜泣，讓她的丈夫羅爾基做個煟桑（一種祭祀儀式）。懸念便開始鋪排：
俄瑪夢到了什麼？過世的那個人又是誰？
影片的前半段，一個又一個問題在觀眾腦子裡浮出：俄瑪得了什麼病？她為什麼毅然決定去拉薩？
臨走前，俄瑪去拜訪了自己的父母，我們這才發現她的兒子住在祖父祖母家。為什麼兒子諾爾吾不跟她住？為什麼諾爾吾性情有些古怪？
每個人物在鏡頭前的表現都無比隱忍，背後的關係確有些錯綜複雜。隨著劇情的緩緩鋪展，一個個問號得到一一解答。說到底，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
俄瑪，早已料到了自己的大限將至。不然她不會特意支開丈夫，自己去領病例通知書。
這時，她最放不下的是自己和第一任丈夫的約定：一起去拉薩朝聖。
隱秘的誓言終於促使她動身，瞞著現任丈夫真實原因，俄瑪倔強地開始磕長頭，三叩九拜，跪去拉薩。
扮演者尼瑪頌宋，用極為內斂的表演，生動展現了一位擁有複雜情感的藏族女性：
幾次因不同原因的掩面而泣；從後方抱住丈夫時的溫順柔情；磕長頭時的堅毅；拒絕醫治時的固執…身為母親、身為妻子、身為誓約的承擔者，各方權重在拉鋸。
小男孩諾爾吾，俄瑪與前夫所生的孩子。他性格有些自閉，也完全有理由如此。
生活並未厚待小小年紀的他：父親病逝、母親改嫁、繼父不愛他，寄宿在祖父家也不被老人們理解，總和同齡人打架…
他幾乎不怎麼說話，但一開始對俄瑪不理不睬、冷眼相向；跟著舅舅去看望了朝聖路上的媽媽之後，偏又要跟著去拉薩。
導演松太加特別能挑中有靈氣的小演員，這次諾爾吾扮演者是素人小演員賽卻加。
他的表演鬆弛，又恰到好處，比同一時間去到上影節的《未擇之路》的尕娃，更像個有心結又有童心的小孩兒。
而俄瑪的現任丈夫羅爾基，是個忠厚老實、深愛俄瑪的男人。
這種愛一開始是自私的、具有排他性的，所以他的家庭不接納諾爾吾，看到俄瑪隨身攜帶前夫的照片和骨灰會心生嫉妒。
從起初的不解、得知妻子病情的生氣、再得知朝聖真實目的時被刺痛、遭遇妻子病逝的傷痛…這個男人也在逐漸成長。
他接過了妻子的誓言，也接納了前夫的孩子。後半段朝聖之路，由他和小男孩諾爾吾共同完成。
扮演者是初次跨界的歌手容中爾甲，他本是出生四川阿壩州的藏族歌手，一曲《神奇的九寨》傳遍大江南北。
他成為電影的出品人，是因為愛上了這個故事；而成為男主角，容中爾甲笑著解釋：
導演邀請我來當男主角，他說他需要一個有生活閱歷的、而且要長得難看。我對長得難看這點比較自信，所以便答應了。
而他的表演同樣可圈可點，誤以為諾爾吾溺水跳湖了，他連包都來不及取下、忙不迭跳到水裡找孩子，幾個動作便體現了對小男孩的關心。
發現被諾爾吾耍了之後，他一時氣憤，給了諾爾吾一嘴巴子，立馬又有點後悔。懊惱地跑一邊擰乾包包和衣服的水。
這一個重組家庭，其實是在路上才臨時組建了起來。
夜色降臨，羅爾基拿塊石頭假裝是酒杯，唱起了《阿拉姜色》，一首藏語歌，譯作「請你乾了這杯美酒」，那是他們一家三口的bonding moment.
阿拉姜色
容中爾甲 - 阿拉姜色
羅爾基和俄瑪一來一回唱了兩輪，也邀請諾爾吾一同加入，他最終還是扭扭捏捏地傳遞了一下「酒杯」。
此刻，俄瑪在為隱瞞丈夫而煎熬、羅爾基在擔憂妻子的病情、諾爾吾還在埋怨父母。各種複雜的情緒在歌聲裡悄悄釋放，也稍稍緩解下來。
當然影片裡，稍許展現了一些現代醫療對藏區人民的影響：俄瑪去醫院得知病危、俄瑪的前夫在全身插滿管子的狀態下死去、路上俄瑪病重在帳篷裡輸生理鹽水…
俄瑪並不是不相信現代醫療，當然也沒有完全寄希望於神靈。她看到丈夫全身被插滿了管子的樣子，有點害怕。
有很多人看出《阿拉姜色》跟《小偷家族》的相似性，一個是非血緣關係的家庭紐帶，一個是破碎家庭的重新組建。
▲《小偷家族》2018年
而他們的區別也很明顯，是枝裕和終究會有社會性的表達，而松太加選擇更加簡單和純粹。
他做的提純，甚至剔除掉了大部分宗教的表達。
在很多影片裡，西藏成為信仰之虔誠、心靈之淨化的符號，免不得站在局外、用宏觀話語，講述生死輪迴、大愛無疆。
▲《岡仁波齊》2017年
而松太加選擇了活生生的人，他們的愛恨情仇、生老病死。
於是乎，本來無比神聖、儀式感十足的磕長頭，變成了俄瑪親人們不理解的糟糕選擇。
原來朝聖路上，藏族姑娘也可能半途而廢，跟著開小車的小夥子跑路了，或者半路到哪個親戚家就放棄的。
原來路上會有親人拜訪、提供補給；原來沿路的藏民都會提供些熱茶，或者別的幫助；原來路上還能就醫，或者因為勞累而停歇幾日。
俄瑪去拉薩的原因是為了完成前夫的誓言，羅爾基父子則是為了完成俄瑪的遺願，都不主要為了祈福，為了某個非去不可的信仰。
去奇觀化的朝聖變得真實了，像一個人的行為，而不是苦行僧。
所有藏族符號裡的「宗教性」被淡化，反而在其他地方又顯示出某種「宗教感」。
俄瑪去世後，羅爾基哄諾爾吾回家，「你先回去，就能看到媽媽了」。
諾爾吾回道：「你別騙我了，我知道我媽媽死了」，這是他第一次跟羅爾基說這麼長的句子，他沒有哭泣。
而他真切感受到喪母的巨大傷痛，是因為看到路邊有隻小驢，它的媽媽死在了它腳邊。
而後小驢就跟著諾爾吾了，甩也甩不掉。這便是神蹟啊。
別人說，現在都用拖拉機了，你們留著這驢子做啥用。羅爾基說這是緣分，他給小驢的媽媽也做了個煨桑，帶著小驢一起上路。
羅爾基拿俄瑪和前夫的合照去廟裡的活佛超度。沒搞懂來龍去脈的活佛說，「這對夫妻一同往生，也是件幸事」。
心情複雜的羅爾基，把照片撕成兩半貼在牆上，卻被諾爾吾偷偷取了回來。
照片的「破鏡重圓」，直至被羅爾基再次看到那一刻，他釋然了。他一直失落的愛情得到了找回。同樣地，他和諾爾吾的親情也得以建立。
他之前對諾爾吾突然捂住耳朵開的玩笑，被諾爾吾用到了小驢身上。
還有那次，在夜色篝火裡的唱起的歌《阿拉姜色》，也在諾爾吾口中傳唱了起來。
導演在細節處設置的前後互文，成為情感連接的標誌，也形成了某種傳承。
通往拉薩的路，最終由一個男人、一個男孩，帶著一隻驢子一同完成。路上不明事實的藏民都以為他倆是父子。
當父子倆到達拉薩，遙遠地望見了布達拉宮。父親用熱水給兒子洗頭，這個儀式化的行為，意味著隔閡達成了和解。
人類的各種困境大抵相似，有的通過宗教達成和解，而這部電影選擇了另一種更加普世的方式：
他選擇了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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