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隋中胜 摄影丨旅途
那年，我表大爷来奶奶家“叫亲戚”。
大表哥要娶媳妇了，叫奶奶这娘家人去沾喜气儿。表大爷说的是“去掌主事儿”。
奶奶盘腿坐在土炕外沿，表大爷坐在灶台后的高马扎上。姑侄两人手里都夹着烟卷，金鱼牌的。烟气袅袅，弥漫了屋子。
“媳妇子是哪庄的啊？”奶奶习惯在好多名词后头加个“子”。
“雷埠的。”
“看着，……还行噢？”
“我没见，乜(nie)什么行不行啊，正南正北的人家儿就行啊！”
“手底下呢(ni)，容过？”
“济钱吃面，哪有容过不容过啊！”
“屋也盖下了，就是土屋呢！”奶奶对娘家知根知底。
“老百姓，遮风挡雨就行啊，还得高楼大厦噢？嘿哧喃！”
我表大爷喜欢抬杠——央上人说话都喜欢抬杠。
表大爷没有姐妹，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是前窝里的，生母早亡；弟弟是后窝里的，居上海。说起来，奶奶的哥哥——我舅姥爷，也不是一般人物。解放战争伊始，央上村一百多名青年集体参军，组成“央上连”，舅姥爷是为主的。队伍南征北战打出了名堂，舅姥爷成长为南下干部，留在上海当嘉定县长。在战场上呼风唤雨的舅姥爷却栽在家庭矛盾和小人的陷害上，最后冤死在狱中。表大爷大部分时间里由我奶奶看护，姑侄俩相依为命。奶奶虽是小脚女人，也不识字，但人聪明刚强。她数度赴沪，为舅姥爷的事儿“讨说法”，眼界见识绝非一般乡村女人可比。表大爷结婚早，养育了四男三女，个个一表人才。他继承了父辈的大气大度卓尔不群，深得老少爷们和村里人的敬重，算得上央上庄的头面人物。
奶奶吸一口烟，笑了——她太了解自己的侄子了。
准备了几天，眼看日子近了，奶奶决定动身。我是长子长孙，得以随行。
仲冬时节，太阳挂在天上，并不是太冷。田野空廓辽远，麦苗远看还有绿色。“央夹沟”是一条人工开凿的水渠，枯水季节一片干涸。碱蓬、黄须菜罩满了沟底，红彤彤黄灿灿地延伸开去。白花花一片一片的是盐碱地。鸭兰儿在低空欢快地鸣叫。
我们坐的是毛驴拉的地排车，父亲不需扬鞭，小毛驴就嘚嘚地走。车厢铺了新褥子，车子零碎地颠簸着，奶奶的脑袋摇晃着，很惬意。有的路面盐碱结成一层壳，车轮碾过沙沙地响。泛起的盐白在冬日的太阳下闪着晶亮的光。车厢里摆放着几个箢子，里面盛满了诱人眼目的白面饽饽，还有烟酒。上面盖红包袱，红包袱上压一架喜绫。车厢尾部拴着两只活蹦乱跳的大红公鸡。谁都能看出，车子满载着喜庆。此去我有一肚子的憧憬，最渴望的只有一个——敞开肚皮吃饽饽，就虎头鸡。
车子一过“反修沟”上的央三桥，就算进村了。不断有人跟奶奶打招呼：“老姑哎，来了噢！”
“姑哎，又见着你了！”
奶奶笑着，答应着，叫着人家的小名。人家并不恼，反而裂开嘴笑。
新表嫂“过门”的热闹场景我压根没印象，只记得表嫂在东头厢房坐庐帐，还有给奶奶磕头。奶奶坐在堂屋的炕头一侧，她是第一个接受表嫂磕头礼的。地上铺一张苇席，苇席上放一个蒲团，玉米包皮拧成的，黄白色，圆圆满满的样子，像艺术品——就是艺术品吧。表嫂一身红妆，笑吟吟地进门，慢声细语地说道：“给俺老姑磕头咧……”奶奶嘴里说着：“磕啥头啊，来了就是礼啊！”一面脸上绽着笑，坦然接受表嫂的磕头礼。礼毕，奶奶拉过表嫂，把五元崭新的纸币塞到她的手里：“媳妇子拜了堂，俺娘家人烟旺！”众亲笑着，拍手叫好。
第二天是新表嫂回门的日子。娘家人赶着马车来接，外带一个“压车子”的小小子。表大爷安排“十大碗”的酒席，小心伺候。三道饭毕，已是夕阳西坠。小小子倒是跑进跑出玩得恣儿，接亲的两个哥哥早就坐不住了。虽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但“做贵客”的拘束实在折磨人。“虚”亲戚，怕的是夜长梦多。赶紧张罗着上路。
一群人簇拥着新表嫂步出院落，登上马车，面向婆家门口，坐定——唤亲辞别。婆家门口站着的都是本家的至亲长辈，对于新媳妇来说，大多是初见，一面之缘。叫不叫得出，叫不叫得准，叫不叫得全，叫不叫得甜，代表着新媳妇的脑瓜儿好不好使，嘴头儿是不是利落，心里头装没装着婆家人。每一个被叫到的长者瞬间喜笑颜开，这意味着他（她）在家族里的地位和影响得到了认可。新表嫂很聪明，她一句话一揽子活儿包圆儿了：“俺老姑，俺爹俺娘，俺大爷大娘，俺二叔二婶……外边风大，恁都回家吧。俺明儿个再来，有不周全的地方恁老人们多担待！”看看，这话说的！皮笊篱舀汤——滴水不漏。每一个在场的老人，每一个围观的乡亲都眉开眼笑。
奶奶是第一个被叫到的老人，她自然高兴，但绝不失礼：“慢慢走，给老人们带好、带好！”于是，马鞭轻轻一扬，马车起步，伴着叮叮当当的马铃声，出庄去。
隋中胜，六零后，广饶县大码头镇人。中共党员，任教于广饶县英才学校，中学高级教师。爱好广泛，篮球、旅行 、读书等。工作之余偶尔涂鸦，不图发表，只为充实生活；不慕名利，只为愉悦自我。倘拙作亦能快乐他人，则我心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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