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做一本電影書比你想的更難

拍電影很難,做一本書也不易。

而書裡的“電影書”,就像是電影裡的“文藝片”,受眾少,市場小。

從選題策劃到付梓出版,一本中文電影書所經歷的,也是艱難曲折的命運。

本文作者主理過一批名聲遐邇的電影書,不過如今已然隱退,但他回首當年,仍然是酸甜苦辣,千頭萬緒。

文|黃文傑

在中國,做一本電影書比你想的更難

1

槍稿主編徐元說,你這稿子拖得有點久啊。我說,我做書的時候,作者拖稿好幾年都見怪不怪。

一直拖稿,其實是要我來談做書有點羞於啟齒,雖然我做了十四年書,但那並非成就感爆棚的光榮往事,而不過是不堪回首的辛酸史、血淚史

而且我也不確定這樣的故事有多少人願意聽。人們對書的熱情已經大不如前了,關於做書估計更沒什麼人感興趣吧,何況還是一個逃離北上廣的失敗者談怎麼做電影書。

2

十四年前,因深感每週採寫深度報道嘔心瀝血,剛畢業的我拒了上海一家已見習數月的週刊,進了一所名牌大學出版社。

多年後,相熟的朋友都以為,我是一名只做電影書的編輯。其實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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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所著作品

除了電影書,我還做了更大量的新聞傳播、廣播電視、廣告、動畫乃至其他人文社科領域的大學教材和資助出版的所謂學術著作。

那些書專業性強,看到的朋友少,影響力也輻射不到影迷圈,但如果沒有那些書,也就不會有我做的電影書。簡單說,這叫以書養書

都說做書發不了財,做電影書更難發財。原因顯而易見,看電影的人多,但看電影書的人少

在一家綜合性出版社,如果你沒有足夠的利潤積累,想做電影書通常不大現實,除非領導支持或者你本身就是領導。

猶記當年我剛進出版行業時就興沖沖報了許多電影方面的選題,結果被領導教育,做這些書沒法創利,還是先老實做些賺錢的書,養活自己再說吧。

當然領導也不想完全打擊新人,還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讓我做了幾本。但很快我就發現做這類書跟整個單位格格不入。

3

我所在的出版社長期依賴教材,選題思路、美編意識、發行系統,都跟教材密切捆綁,嚴重缺乏市場思維,設計、審美水平也至少落伍時代二十年。

我清楚認識到,要在這裡做好書,作為小編輯全面缺乏資源和支撐力量。被環境和生活所迫,我不得已識時務地捨棄了這塊業務,老老實實學老編輯做起了教材和資助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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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電影書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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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電影書推薦

循規蹈矩幾年過去了,隨著年歲漸增,我開始惶恐了。

首先是被自己做的書噁心壞了。我不是排斥教材和專著,但碰上好作者和好書的機會微渺,它們普遍枯燥、死板、無趣,每天面對那些書稿,做編輯這件事就變得機械、無聊甚至苦悶

最大問題是深感自己在浪費生命。這是一家書店告訴我的。這家書店在出版社對面一條步行街上,不賣教材,主打人文社科,一進門就是一張大書檯,擺放的都是推薦的當季新書。

我去逛的次數多了,就發覺不對勁:本社的書鮮少上架,特別是書店正中央那張大書檯上,幾乎從未見過本社圖書。

4

離出版社如此之近、相距不到百米的一家書店,竟然難覓本社圖書蹤跡,可見出版社跟讀者和市場的距離有多遠。這既讓我備受打擊,又使我深感不安,覺得在出版業白白蹉跎了數年,再繼續下去,也不過是虛耗光陰罷了。

我向來缺乏遠大志向,當時只有一個小目標:自己做的書一定要擺上步行街那家書店的新書展臺。不甘心的我捲土重來,又做起了電影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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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電影書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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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電影書推薦

那時我已有了些利潤盈餘,領導見我一意孤行,也不阻攔,反正利潤考核到編輯個人頭上,盈虧都得個人擔著。如此,我又開始了孤軍奮戰,苦心孤詣堅持了好些年,一直到去年離開,箇中酸楚,實難為外人道也。

當然,我做的書早就攻佔過步行街那家書店的推薦臺了,也擺上了全國各地書店的書架,這是聊可欣慰的;只是如今步行街早已拆掉,書店也不知搬到何處去了,還是徹底關門了。

5

做書第一位是選題。我做書全憑興趣,喜歡第一,總相信我喜歡的,世界上一定會有其他人也喜歡

比如我有段時間狂迷成瀨巳喜男,對他的喜愛甚於小津;一查,大陸居然沒有一本關於他的書,立馬引進了一本加拿大學者寫他的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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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瀨巳喜男的《浮雲》改編自林芙美子的同名小說

又發現成瀨的多部名片都改編自林芙美子的小說,再一查,大陸也沒出過林芙美子的書,於是我又做了一套林芙美子小說集。

做《對話比利·懷爾德》也是如此,因為我大愛這個睿智風趣的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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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本文作者主導策劃的《對話比利·懷爾德》

其次是做自己相對擅長的領域。

比如港臺電影這塊我做得較多,原因一是我從小看港臺電影,比較熟悉;二是引進港臺書,版權合作不像做外語書那麼複雜,也可以省卻翻譯費。

6

我較早合作的作者是焦雄屏老師,早在週刊工作時我就採訪過她,後來有機會做出版第一時間就想到與她合作,但那時她在臺灣主編的電影館那批書已被其他社陸續引進,我只好做了她的個人文集《映像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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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年出版的《映像中國》圖書封面

許鞍華導演數十年全身心投入電影,她的熱情和堅持,令我至為佩服,所以一直想找機會出版關於她的書,後來在香港找到《許鞍華說許鞍華》,當即買下版權出版了簡體版,即便這本書體例和訪談都不夠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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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版(上)與大陸版(下)《許鞍華說許鞍華》

像我自己翻譯的《無人是孤島:侯孝賢的電影世界》,就更不必說了,侯導是為我真正打開電影大門的精神導師,出版關於他的書再順理成章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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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譯《無人是孤島:侯孝賢的電影世界》

其他如張徹、胡金銓、杜琪峰等,都是覺得市面上沒有他們的書太不合理,所以自己做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本來也想做李翰祥,但版權被其他社捷足先登買走了,對此很有些失落。

7

那什麼樣的電影書我不做呢?

首先是教材。我知道有些出版社和圖書公司熱衷做引進的電影教材,而且規模龐大風生水起,但這實在非我個人興趣,故此基本沒碰。

其次就是內地作者的書做得較少。這不是偏見,因為我對港臺電影和國外電影更感興趣,這方面的書自然是海外作者寫得好。國內作者當然也可以研究國外電影,但基本上觀點和材料都是二手的,所以我做書主要還是引進為主。

引進外版書就得翻譯。但翻譯書吃力不討好,酬勞少,回報低,譯者並不好找。對高校老師來說,翻譯不算學術成果,於考核和評職稱無用,許多人不願接活。

有時那些有迷影情結、對翻譯有熱情、外語水平過硬的朋友反而是更好的選擇,他們也往往不太計較得失,比如與我合作過的黃淵、連城、侯弋颺等,都是靠譜的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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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淵翻譯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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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淵翻譯作品

侯弋颺是後起之秀,他自小留學美國,痴迷電影,在高中階段就為我翻譯了《楊德昌》,還曾為北大社的周彬兄翻譯《公民凱恩》等書,如今他已在UCLA追隨白睿文讀博,仍在翻譯我離職前留下的一部書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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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弋颺譯《楊德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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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弋颺譯《公民凱恩》

對負責的譯者我常懷愧歉,因為報酬跟勞動付出實在不成正比,我所在的傳統出版社在這方面更是摳門,翻譯費的標準自我進社起十多年就從沒提高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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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睿文所著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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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睿文所著圖書 ,為連城譯

8

書做出來了還得賣。發行於我也是永恆的痛。本社主打教材和專著,也只有與之配套的發行網絡,而面向市場的文化讀物少得可憐,這部分產品就有點任其自生自滅的意味。

有時領導也會對圖書上架率和市場佔有率低痛徹心扉,試圖對發行整頓和改革,但多年下來始終收效甚微,

天長日久,大家更是麻木不仁

憑著陳舊僵化的發行系統,我做的不少電影書竟然能結算,有時還能重印,我只能說這真是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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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年出版的《日本電影史》在口碑和銷量上都取得了不俗成績

後來我做了佐藤忠男先生耗盡畢生心血撰寫的鉅著《日本電影史》,依然沒人看好,還有人放話說這書能賣出一千套就阿彌陀佛。我氣不過,跟magasa、桃姐、奇愛博士等幾個朋友合作,在他們的公眾號做直銷,兩週時間就實現了重印,算是著實打了一把某些人的臉。

在出版業,編輯和發行永遠是互相指責的兩個部門。我知道有些發行人員曾在背後議論我,說我做的書不好賣云云。但我從不怪罪任何個人,只是深感體制積弊之深、之頑固,著實遺禍無窮。

書賣不好,絕不只是少賺或不賺這麼簡單,而是會得罪作者,對做書來講這不啻是自掘墳墓。

我自己就深受其累,同一個作者的書,本社只能賣七八千冊,他社能賣十五六萬冊,你說作者還會把書給你嗎?如果好作者都跑光了,那不是隻有等著關門大吉?

甚至連分管副校長來社裡開大會時都直接吐槽:你們把書做得那麼難看,銷量又上不去,我的書就不想在這出!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局面還是一無改觀,可知病入膏肓任誰也難以迴天

9

做書其實也是做人,這麼多年下來,也算體會了一些人情冷暖。對於眾多師友的關照,沒齒難忘。比如周黎明、妖靈妖、大旗虎皮等諸位老師,都曾給過我無私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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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靈妖(徐鳶)著《等待電影的日子》

且說與我同在上海的妖靈妖老師吧。他是我見過的真正熱愛電影,真正把電影融入生命的人,但凡跟電影相關的事,他絕對是二話不說全情支持。

除了在自媒體為我們義務宣傳新書,他還曾為我介紹過譯者,當我想做某名人的書時,他竟也能找到名人的聯繫方法,如果我做的書夠好,還會榮幸地入選他的年度十大電影好書榜。

我時常在想,中國的影迷和書迷,有這樣一位電影文化工作者熱心而又低調地為他們服務,實在是無比幸運。

我合作過很多作者和譯者,大多能保持友好的往來,當然也有那種出書後地位上升變得趾高氣昂甚至翻臉不認人的,但這類人畢竟是極少數,對此我也只會一笑置之。

編輯本身就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對此定位我從來都很清醒。

我曾經以為自己會做一輩子書,但是現實漸漸消磨了我的意志和理想。單位腐朽的體制一成不變,狀況江河日下。

每個人都在抱怨,都覺得自己是受害者,人人唉聲嘆氣,人人表示無能為力,甚至連高層、既得利益者都是如此。面對如此荒唐情形,還有何話好說?

我本身就覺得自己是單槍匹馬作戰的困獸,孤獨感始終揮之不去,到了後來漸漸心灰意冷以至心如死灰,不再抱任何希望,不甘只做電影書的更大的出版願望,也就自行掐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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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金銓導演曾把老北京比作“流沙”,說呆在這種地方的時間長了,你就會越陷越深,“終於老死斯土”;而年輕時候的他“很厭倦那種死氣沉沉的環境,時時想衝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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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金銓所著《胡金銓談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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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金銓武俠電影作法》

對我來說,名牌大學的單位和編制也變成了“流沙”,不知不覺我已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再不抽身而出,我也就被它掩埋了。

如今我已離職重啟一段新的人生,卻依然沒有離開體制,我的焦慮症並沒有好轉,我也不知道未來會怎樣。

很多人覺得我的選擇不可理喻,但只有我自己清楚地知道,逃離那片“流沙”,我總算沒有活活憋死而能喘口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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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劇照:再回首,恍然如夢

十四年,我喜歡的《半生緣》敘事時間跨度就是十四年,回過頭看真有半生的感覺,也許因為太疲憊和留下太多遺憾。太多書沒做好,太多書沒有做。

不過我知道自己本性難移,就算重新來過一次,也未必會有什麼不一樣。遺憾是註定的了,那已經是不可更改的流逝了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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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推薦本號兩位作者的電影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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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推薦本號兩位作者的電影書

現在的我不做書了,但依然買書,甚至比以往買得更多。看到有新的電影書出版,我差不多都會買下來,因為我知道,每本電影書的問世都不容易,背後都有一個仍在努力堅持的編輯

昔日我曾與他們同行,今天,我向他們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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