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夏天,我住在萬盛錦園。
那時候沒有甌江路,沒有BRT,沒有米房。
江濱中路寂寞地通往會展中心,終點便是路上唯一的風景。9點過後路上再無人跡,夜半時分這裡就成了溫州闊少爺們飆車的聖地。
時不時有引擎的咆哮霎地掠過,滿大街空蕩蕩的都是迴響。
就算宙斯的種子能播撒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可能他也不會往這個角落多瞅一眼。
10年的萬盛錦園,高樓在平房堆裡鶴立雞群;
通往板橋頭巷的小路連通著小區和黎二村。
廣場舞大媽在惠民路旁的空地(1)
和萬盛錦園背面的廣場(2)集結
簡而言之,這片區域屬於城鄉結合部,英語叫suburb,用溫州話講,叫鄉下地方。
萬盛錦園不屬於熱鬧的鹿城區,溫州的繁華無力觸及這裡。
但,廣場舞的魔爪可以。
夜色降臨,與世隔絕的江濱中路,人口密度極速攀升。
一曲嗨歌現,千萬大媽來相見。
常規曲目一般是《不如跳舞》和《月亮之上》。
不如/跳舞!夕陽紅/不如跳舞!隨著稠密的節奏,大媽們的舞步配合重力加速度叩打著水泥地,陳釀50餘年的軀體肆意抖動。
《月亮之上》的歌詞則應該是:我在遙望,廣場之上,有多少姐妹在自由地飛翔?明天打折啊,大家加油搶,我要和你衝鋒在去超市的路上。
鳳凰傳奇沒想到自己開創了“女人唱歌,光頭rap”的模式,更沒想到自己的歌曲會被廣場舞大媽們奉為聖經
大功率音響用重低音捶打著旁人的耳膜,大媽們搖擺著早已過期的青春,甩手,扭腰,抬腿,她們似乎不知疲倦為何物。
一個世紀後,音樂漸弱,休息時間開始了。錄音裡的DJ用他性感油膩的嗓音溫柔地開始了中場白:
住戶們苦不堪言。沒法好好寫作業,週末再也沒有回籠覺,和家人溝通基本靠吼,電視音量滿格還聽不清,前戲做一半發現對象在跟著樓下的土嗨抖腿……
恨!恨不得乘時光機回到廣場舞誕生的那一天一板磚拍死創始人!
可問題來了,廣場舞到底是怎麼誕生的呢?
提到廣場舞的起源,往往眾說紛紜。
歷史學家推了推眼鏡答:1942年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後掀起的秧歌運動奠定了廣場舞的基礎。
66-68年的忠字舞改變了一代人對於集體舞蹈的概念,80-90年代的迪斯科帶來了嶄新的伴奏和舞蹈風格。
最後,廣場舞在21世紀誕生並風靡全國各地。
忠字舞被稱作一代人的宿命之舞,
跳不好上不了火車。
社會學家翻著研究資料說,當代的廣場舞現象是一種50年代出生的人藉助廣場舞這一形式框架重構其集體主義理念的過程。
知乎大V揚起眉毛開始碼字,“有人的地方,就有廣場,風生風滅,乃青春永駐之所”。
上班族小李神秘一笑,如果說廣場舞是因為kpi而誕生的,你信嗎?
05年的《全國文明城市數據指標細則》裡規定了“業餘群眾文體活動團隊數量每街道不少於15支”。可是到哪去找那麼多文體活動團隊呢?
無計可施的政府部門只好搬出廣場舞救場,學著簡單又容易推廣的廣場舞消滅了kpi,卻創造出了更可怕的廣場舞大媽!
溫州廣場舞,也曾上過全國新聞。只不過,是負面新聞。
那年的松臺廣場,並不太平。
清晨6點起直到22點,20多個廣場舞團體在此逐鹿。
小小的廣場容納不下她們的數量和野心。搶地盤,拼音量,鬥氣勢,暗流糾纏湧動。
更大的音量,更多的舞眾,更肆意的舞步,臺型扎牢!氣勢拉滿!
大媽們沉浸在舞蹈的軍備競賽裡,渴望一統這片江山。
附近的住戶苦不堪言,孩子成績下降了,老人沒法睡午覺,週末不得安生,他們帶著黑眼圈來尋求理解。
松臺廣場與新國光大廈。新國光樓盤建成伊始因靠近松臺廣場和九山公園而收到追捧,後因廣場舞氾濫而低於同期房3000餘元/平方米。
大媽們不為所動。無計可施的住戶們想起了四個字,以暴制暴。
2014年3月29日16點0分27秒。戰爭開始了。
尖利的警報聲如號角般響起。廣場舞暫停。眾人迷茫地尋找著警報的來源。
那是對面新國光大樓上如防空導彈一般架立的鋼鐵怪物。
新國光600多名住戶集資26萬元購買的擴音設備,這套設備的常見用途是強聲驅暴及災害事件時指揮調度,少有私人購買。
大媽們的怒火被點燃了。她們何時認過輸!加大音量!決鬥!
但她們的廉價音響,在這臺價值26萬元的戰神前不堪一擊。
“請遵守《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噪聲汙染防治法》立即停止違法行為。”
立即停止違法行為。
立即停止違法行為。
大於60分貝的聲音便能讓人感覺吵鬧,損傷神經,人體耳朵舒適度的上限是75分貝,而大媽們面臨的,是92.5分貝的攻擊。
巨大的聲浪海嘯般衝擊著松臺廣場,像是失傳已久的獅吼功。
耳膜幾乎要被震裂,心臟止不住地狂跳。
有人的記憶回到了五十年前的某天,那時毛主席語錄從擴音喇叭裡放大,播出,進入她的耳朵,直達她的靈魂。那個瞬間她的靈魂止不住地震顫。
可如今,衰老的肉體已無力再承受這樣的衝擊。
撤,fall back,離開這裡。大腦給出的唯一答案。
行人皺著眉頭快步走開,大媽們節節敗退潰不成軍。
旗開得勝,新國光的人民那晚睡的香甜。
但以暴制暴,從來無法根除問題,第二天高分貝的音樂若無其事地響徹松臺廣場。
那就戰吧!再來一輪!新國光的人們捂起耳朵再次啟動轟炸。
遛狗的周老伯第一個感受到這場戰爭的虛無。
“一邊唱歌聲越來越響,另一邊高音喇叭又循環播放,吵死了。”
以噪制噪的結果,只能是兩敗俱傷。
雙方疲於鬥爭與噪音,卻都不甘讓步。
政府部門及時趕到了現場。和平,理解,溝通,他們說。
誰又能拒絕這個誘人的建議呢?圓桌會議開始了。
2014年4月30日下午,在鹿城區委宣傳部召集的“圓桌會議”結束後,新國光商住廣場業主和文體團隊代表握手言和。
大媽們同意了早7點前,午12-14點間與晚9點後不再使用音響。音量上限為85分貝。
住戶代表拆除了他們26萬元的武器,承認了以噪制噪的不可取。他們希望大媽們可以遵守《廣場文化活動公約》。
監督隊伍適時跟進,在廣場上設置了噪音監測設備,民間企業注資建設松臺廣場中央音控系統,防止音量被隨意上調。
戰爭來得快,也結束得快。松臺廣場回到了從前的安寧。
一場戰爭結束了,可各地的戰爭依然在上演。
2013年8月,紐約一支華人舞蹈隊領隊在排練時被警方以“在公園內沒理由地製造噪聲”為原因拘留。
2013年8月30日晚,因廣場舞音樂聲音太吵,北京市民施某持獵槍
朝天鳴槍,並放出自家的藏獒驅趕跳舞人群。2013年10月23日晚,武漢市嘉園小區,廣場舞大媽遭受從天而降的糞便襲擊,附近住戶多次交涉無果後採取了這一洩憤行為。
14年6月14日,廣場舞大媽在俄羅斯紅場起舞的照片刷爆網絡。據說此舉驚動了附近的警察
多方報道下,人們對於廣場舞的看法逐漸往“俗,吵,煩”的方向傾斜。提起廣場舞,他們紛紛皺起眉頭表示鄙夷。
面對爭議,知乎上有人得到了這樣的回答:“我都一把年紀了,還在乎這些?自己玩的開心就不錯了,我們的孩子也是在外地很少回來,就剩一群老頭老太太,不跳舞不活動,一身病,在家還孤單,相比年輕人對我們的不好的看法,我們更在意他們什麼時候回來陪陪我們。”
“我們更在意他們什麼時候回來陪陪我們。”
廣場舞的誕生,或許是因為中老年婦女們早已風乾的生活和她們尚未麻木的心。
年輕人結伴去網吧開黑,去購物中心血拼,去外國旅行。
老人們還有什麼呢?他們大部分不懂電腦遊戲,也不明白所謂的潮流,有的更是早已身體虛弱不便遠行。
寂寞啊。
孫子孫女出去玩,兒子女兒在上班,留守空房的他們能做的,除了看電視以外無非是一起搓搓麻將跳跳廣場舞。拉一拉筋骨,聊一聊家常。
還有人說,現在能跳廣場舞的,那都是生活足夠幸福的大媽,她們不用為柴米油鹽發愁,身體硬朗能蹦能跳,還不為家務所累。
不幸的老人們或是疲於生計幹著髒累的活,或是在病床上望著始終陌生的天花板發呆,
他們的生活和輕鬆無關,和廣場舞無關。所以,再見到興高采烈的廣場舞大媽時,如果她們沒有擾民,就隨她們去吧。
你看到的是一群幸福的老人,你眼中的庸俗不堪卻正是屬於她們的國泰民安。她們膀大腰圓神采飛揚,比骨瘦如柴獨守空巢,要好上太多。
廣場舞並不是上不了檯面。在交行舉辦的2018“沃德杯”廣場舞大賽中,甌北陽光太極拳隊獲得溫州賽區冠軍。
或許我們老了以後,也會放著一曲早已過氣的《成都》,在松臺廣場上扭著滿是贅肉的腰肢,一臉幸福地高歌:
“和我/到溫州的街頭/走一走,嗚↓哦↑歐↗喔→”
邊跳邊用手機拍上一段,美滋滋地發到微博朋友圈互轉互贊。
我還見過溫州最魔幻的廣場舞。
莎拉布萊曼版《斯卡布羅集市》的前奏娓娓響起,廉價音響的粗劣音質居然糊出了一種朦朧飄渺的美感,彷彿樂聲來自海中的美人魚。
廣場舞,以吵鬧,以密不透風的節奏聞名的廣場舞,居然用了這首舒緩唯美的民歌當伴奏。
夜幕下,大媽們整齊地站著隊,如無風的蘆葦叢一般沉靜。
08年北京奧運會,和劉歡共獻的一曲《我和你》讓國人記住了莎拉布萊曼
我停下了自行車,一隻腳踮著地。
彷彿被風吹動的柳絮,她們的手臂緩緩揚起,動作輕柔,一如她們十六歲時那樣。舉到最高處,她們稍作停頓,仰首凝視天空。
一個優雅的轉身,大媽們身軀前傾,望向遠方,左手向前伸至極限。
映入她們眼簾的是什麼?是前方舞伴燙染多次飽經風霜而乾枯的髮梢,是60年代的舊夢,是隨著喀秋莎的旋律舞動的回憶,是第一次穿海魂衫的驚喜,也是當年集體化的狂熱也壓不住的少女情愫。
向前,再向前,她們的手臂顫抖著,努力著,似乎想要抓住什麼一瞬即逝的東西。
參 考 資 料
《同期群與廣場舞的集體主義建構》,王婕
知乎:廣場舞大媽會為了搶地盤鬥舞嗎? 朱炫的回答
帶您回到80年代的北京街頭,滿族文化網
天價音炮PK廣場舞 以噪制噪期待理性迴歸,溫州網
知乎:廣場舞大爺大媽知道網絡輿論對他們的評價嗎? 幾孤風月卿的回答
知乎:什麼樣的女孩會變成將來的廣場舞大媽? 陳蘭香的回答
網易雲音樂 -
文 / 囧大
和父母步入初級和解階段的溫州好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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