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風」一枕庭前雪


「古風」一枕庭前雪

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歡他,可唯獨他覺得她是這世上再惡毒不過的女子。

【一】

新民初年,戰亂還未平息,手拎長槍的洋軍隨意在大街小巷出沒。新軍北上,戰火連天,屍橫遍地。那場仗一打便是三年,當東北漸漸安定時,奉天早已敗落不堪。陸家一統北系新軍,奉天是通關要地,臨近東北水軍,當新軍打開奉天的城門後,陸家便在這裡安頓了下來。

程之恆是在陸家來到奉天的第三日遇到了陸景惜。那一日,他隨著父親去陸公館拜見陸老爺子,陸老爺子看他少年心性,在席間坐不安穩,便打發公館裡的下人帶他去後院玩耍。後院裡住的就是陸家最小的女兒,陸景惜。

那時奉天正落著雪,陸公館花園裡的浮橋被埋得嚴實,隔得還很遠,程之恆就看到一個身著淡粉襖裙的小姑娘,七八歲的模樣。那真是很淡的顏色,不仔細看就會湮沒在皚皚的碎雪裡。

程之恆走近了幾步,低頭看著她,笑道:“你是景惜嗎?”

小姑娘沒有說話,只是睜著一雙漆黑的眼睛看著他。那雙眼睛明明若琉璃般清澈,可程之恆卻偏生看出了一絲冷意和疏離。那時程之恆只有十一歲,也沒有多想,他以為陸景惜認生,對陸景惜笑了笑,就牽著她的手往外面跑。

庭院裡還有一些世家的小少爺,一群人小孩心性,看到陌生的小姑娘,都十分歡喜。他們爭著報自己的名號,還說著一些拉幫結派跟自己混的胡話。

就這麼廝混了幾日,後來他們漸漸發現,不論他們說什麼,陸景惜從不說話,一雙眸子冰雕似的冷。程之恆也有了困惑,後來父親告訴他,陸景惜小的時候見了血,從那之後就沒說過話,人也孤僻了許多。

那些世家的小少爺有些怕,漸漸不敢再找陸景惜玩耍。終於有一次,一群人鬧得太瘋,不知誰絆了陸景惜一腳,她摔在地上,引得陸家的下人慌亂異常。

那群小少爺回到家後都免不了一頓責罰,他們不明白,平時他們都會磕磕絆絆,為何她陸景惜就這麼嬌貴。自此,他們對她有了埋怨,開始排斥她。

程之恆那一日也是被父親責罵了許久。他的父親說:“陸家在奉天的地位你又不是不知,將來整個天下都會是陸家的。雖是小孩玩鬧,但陸景惜的身份到底比你們都要尊貴,以後你們對她只能有尊重,切不可再將自己與她視為同一等人。”

程之恆雖然聽得明白,卻沒放在心上。

【二】

一年後,西南突然爆發戰亂,陸老爺子帶著北系新軍南下。

陸景惜因為年紀還小,就被陸老爺子託付給程家。她不說話,程公館的下人私下覺得這陸家小姐白有個好身家,人卻冷得很,一副棺材像。

程之恆卻覺得陸景惜這樣很乖巧,便時不時趁父親不注意帶著她溜去正街聽茶館的老頭說書。正街上人很多,他怕她走丟了,就緊緊地牽著她的手。後來漸漸大了,他便讓她攥著他的衣袖。

就這麼過了幾年,當初那些小少爺都已長大,開始接手家族裡的生意。而陸景惜也十二歲了。北平戲班來奉天巡唱那日,程之恆被一群玩伴約去戲園子裡聽熱鬧。那天程家的洋行在財務上出了些紕漏,程父一大早就出去查賬了,程之恆怕陸景惜一人煩悶,便將她也帶了去。

那本是一件極好的事,可誰知,剛入了夜就下起暴雨來。驚雷撕裂如錦的暗夜,疾風驟起,有人疾呼:“快些跑吧,前面的河道就要決堤了。”

眾人失控,紛紛朝外面跑去。程之恆也是有些害怕,十五歲的少年,平日裡養尊處優慣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可他跑了幾步突然發覺,陸景惜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從他手裡滑了出去。周圍的人都自顧逃命,他低咒一聲,撥開人群向後走去。

他找到陸景惜的時候,正看到她被人推倒在地,他慌忙擠到她眼前,將她拉了起來。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覺得她是害怕了,他低聲安慰道:“景惜別怕,以後不會再弄丟你了。”然後將她背在身上向外跑去。

一道驚雷劃破暗夜,順著那僅有的光亮,陸景惜低頭看著少年俊朗青澀的臉龐在猙獰的雨水中說不出的堅毅。她緊了緊環在他肩上的胳膊,眸光有些茫然,然後抿了抿嘴角,低喚道:“之恆哥哥。”

那是她第一次開口說話,程之恆一怔,將她放下,眸光帶著驚喜:“景惜,你方才喚我什麼?”

陸景惜看著他,卻是不再言語。

【三】

戲班是在城郊搭的臺,地界十分荒僻,這麼一折騰,戲園裡的人幾乎就要散盡。程之恆迷了路,待程公館的下人找來時,看到陸景惜趴在程之恆的背上,昏睡不醒。程之恆休息兩日就無礙了,可陸景惜受了涼,傷了肺,高燒不斷。

程父看陸景惜病得實在嚴重,於是修書一封,通知了遠在西南戰場的陸家。當陸景惜再醒來時,一切都變了。有位陌生的少年坐在她床前,那少年戎裝在身,眉宇清朗。待看到她醒後,少年輕輕攥住了她的手,低聲安慰道:“景惜別怕,我是三哥。”

那真的是很多年沒有喚起的字眼,陸景惜有些生分。她想問問程之恆在哪兒,可她動了動嘴唇,沒有出聲。很久之後,陸景惜才偶然間聽到有下人說,這兒是西南。她坐在窗前,朝北方望去,第一次想念一個地方,想念一個人。

當陸景惜學會寫書信時,她第一封信就寫給了程之恆。三三兩兩幾句話,不過是問他過得好不好。可她猶豫再三,那信封被她手中的汗給浸溼了,到底沒有送出去。後來,她寫的字越來越好,信上的內容也越來越多。西南的戰爭終於結束時,她什麼都沒有帶走,只帶回去一沓書信。她想,她喜歡上了那個喚作程之恆的少年,而這些,都是這幾年她對他的思念。

回奉天時,她已經十六歲了,而此時北系新軍已經統治了大半個天下,陸家比幾年前還要風光百倍。陸老爺子在陸公館辦了接風宴,很久之後陸景惜還能記得那天的一切。那是個天氣再好不過的日子,柔和的陽光透過她房間的西洋雕花窗灑了一地,她聽說程之恆要來,穿上了她最好看的衣裳,由下人帶著進了宴廳。

終於,當下人將程公館的拜帖交上來時,她抬起頭。幾步遠處,有一年輕男子長身而立,二十歲的年紀,星眸朗目,風度翩然。程之恆同陸老爺子交談了兩句,在瞧見陸景琛後,就徑直走了過來。與陸景琛寒暄一番,然後他低頭看著陸景琛身旁眉目如畫的少女,低笑道:“你是景惜吧,幾年不見,長大了。”

那眸子中似乎有溫柔的星光。陸景惜看著他,有些緊張,沒有說話。後來陸景惜想,那或許是他最後一次對她笑了。

宴會結束後,陸景惜就被父親叫到了書房。陸老爺子問了她近日來的情況,最後笑道:“景惜喜歡程家少爺?”

陸景惜一愣,隨後輕輕點了點頭。那時她還不知道父親為何這樣問她,直到幾日後,陸家小姐和和程家大少的婚事傳遍了奉天。

剛聽到這個消息,不可否認,她還是很開心的。那時她只知道程之恆是除了家人外唯一對她好的人,她想嫁給她。可就在那天下午,一個喚作宋昕儀的女子找到了她,然後哭著讓她取消和程之恆的婚約。

【四】

陸景惜不認識宋昕儀,她秀眉微蹙,靜靜地瞧著宋昕儀,待宋昕儀哭夠時,她這才淡淡地問道:“為什麼?”

宋昕儀眸子裡帶著不甘:“之恆是我的未婚夫,在陸小姐回來之前,我們明明快要訂婚了。”

陸景惜目光投到她臉上:“你也說快了,在未訂婚前,你們什麼關係也沒有。”

宋昕儀聽到後,又哭了出來,帶著委屈和怨氣,她指著陸景惜道:“你為什麼非要和我搶之恆?若不是陸家小姐的身份,你什麼都不是!之恆根本不喜歡你,他喜歡的人是我!”

陸景惜不喜歡她這般說話,當下就回道:“可你偏偏就缺這麼個身份。我陸景惜想嫁給他,他還敢娶你嗎?”那時她有些口不擇言,她只是想氣一氣宋昕儀。她以為宋昕儀在撒謊,若是程之恆真的喜歡她,怎麼會讓她獨自一人來陸公館?

可陸景惜沒想到,第二日程之恆就來了。那時淡薄的曦光擦在窗際,陸景惜坐在桌邊把玩著髮簪,庭院裡卻傳來一陣喧鬧,她起身向外走去。書房前,程之恆面目冷厲,一字一頓道:“請陸先生取消婚約,我不會娶陸景惜。”

陸景惜手指一顫,然後她便看到她三哥拿槍指在程之恆的額前,眸光冷淡:“不娶可以。不過,只有死人才敢退我陸家的親事。”程之恆冷笑,但目光依舊堅毅。

陸景惜手指漸漸攥在一起,尖利的髮簪似乎劃破了她的手,手中冰冷而潮溼。她穿著白色洋裙站在樹下,曦光穿過枝頭嬌豔若血的紅棉花打在她身上,拉扯出長長的影子。陸景琛看到陸景惜後,把槍放下,程之恆也是微微一愣。她就那樣看著他,眸光清冷,安靜得看不出一絲悲喜。那年正街上的瓊花似乎也像她這般,白到極致,他牽著她的手,凋零的花瓣落在他們身上,比初見時的那場落雪還要好看。

程之恆雖然拒婚,但程家父母害怕開罪陸家,在他們百般祈求下,陸景惜這才嫁到了程家。婚禮雖然很急,卻轟動了整個奉天城。陸景惜掩著蓋頭,看不到外面喧鬧的一切,她只感覺到她的手被喜娘交到了程之恆的手上。他牽著她的手,拜了天地。

她被送入新房,下人離開後,她的蓋頭被揭開。有酒氣迎面而來,她抬起眼,看他身形不穩,雙眼迷離地瞧著她。他的目光不像幾日前那般冷漠,他就那樣看著她。許久後,他低聲道:“景惜,告訴我,那不是真的,告訴我,你根本不想嫁給我。”

他的聲音有些慘淡,有些悲憫,還有一絲祈求。那墨黑的眸子中似乎有星光,她怔怔地看著他,搖頭道:“不是,我想嫁給你。”

程之恆的臉色在一瞬間蒼白,眼神也染滿怒意,他冷笑道:“程之恆何德何能,竟然能讓陸家小姐屈尊下嫁?”

他說這話便帶著諷刺的意味,諷刺陸家以權壓人。他還是如此冷淡地對她,她定定地看了他已然清明的神色許久,而後淡淡道:“我也不想嫁給你。可陸家和蘇家勢不兩立,如今正是爭權奪勢之際。程家在奉天也是有些地位,若現在程家被蘇家拉攏了去,那豈不是對我陸家不利?”

那不是她的真心話,那不過是她不想自己在他面前太卑微而已。他是她這輩子唯一想嫁的人,她喜歡了他那麼多年。她從十二歲那年就想嫁給他,可他寧死都不願娶她。程之恆聽到後,臉色沉得更厲害,他欺身壓在她面前,伸手捏著她的下巴,一字一頓道:“陸景惜,記住你今天說的話!我雖是娶了你,但若有人要利用程家,我定不會容你。”他說完便甩手離開,房間裡一時間安靜得不像樣子,滿目紅綢如今卻像極了嘲諷。

【五】

程之恆離開後就再也沒有踏進房間一步,程公館裡的下人也開始竊竊私語起來。陸景惜初時寄養在程家時,他們就不喜歡她,如今她又拿身份逼程之恆娶她,眾人更是忍不住鄙夷一番。程之恆白日待在洋行,晚上也不回程公館。

下人都說,還是宋小姐好,知書達理,對人也溫婉,怪不得少爺喜歡宋小姐,就算結了婚,也日日陪在宋小姐身邊。他們還說,宋小姐和少爺才是天造的一對,地設的一雙。

現在陸景惜終於知道,原來那日宋昕儀並沒有騙她,原來他真的有了喜歡的人。可那人不是她。她從小和程之恆一起長大,她從未聽說過宋昕儀。她才離開不過四年而已,為什麼一切會變成這個樣子?每次家裡有下人嚼舌根,程夫人便會過來勸慰她一番,她知道,程夫人只是怕陸家會怪罪程家。

再見到程之恆已是三個月後的事了。那日她在窗前看書,而他就站在幾步遠的地方,目光依舊冰冷,再也沒了一點當初和煦的模樣。她抬眼看他,聽他道:“晚上洋行有宴會,你陪我去。”到這時才想到了她。她瞥了他一眼,隨即又低頭看著手中的書冊。

程之恆被她氣到,走到她眼前,一把將她拎到懷中,低沉的聲音響起:“你現在還是程家的少奶奶,莫要整日掛著身份不做些主母該做的事。”溫熱的氣息灑在她的耳側,她有些心慌。瞪了他一眼,她挑著眼低諷道:“怎麼不去找宋昕儀?帶不出門吧?我覺得你們都不應該出門。”

她聲音清冷如隆冬的寒月,那樣好聽。他似乎又看到了初見時站在碎雪中的小姑娘,那般安靜,那般好看。他愣了一會兒,連她話中的嘲諷和挖苦都給忽略了,待到終於明白她在罵他時,他冷哼了一聲,甩手離開。她終於還是隨著去了宴會。她向來不喜歡喧鬧,但今日她卻覺得那些嘈雜似乎沒有那麼難忍。

宴會結束的時候,已經快凌晨了,外面淅淅瀝瀝下著雨,路上已經漫起了水窪,大抵下得很久了。程之恆看著昏黃燈光下的雨線,蹙眉道:“我送你回去。”她還沒有說話,那邊卻有下人慌慌張張朝這邊跑來,而後在程之恆耳邊低語了幾句。程之恆眸光一閃,有些慌亂,將傘遞到她手中,叮囑道,“在巷口等我,我很快就回來。”他的身影消逝在雨中,她緊了緊手中的傘骨,真的去了巷口等他。

【六】

陸景惜一直等一直等,傘不知什麼時候落在了地上,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後來她等得冷了,便縮起身來。她想到幾年前那個大雨磅礴的夜,所有人都拼命往外跑,連程之恆也不見了。那時她知道他對她好,可她覺得他不會回去找她了。就像五歲那年,奶媽也是很疼她,可奶媽仍是將槍口對準了她。父親救了她,奶媽就那樣死在她眼前,濺了她一臉血。後來,父親便告訴她,除了家人誰都不要相信。那些人對她好,若不是有目的,便是想殺她。

她一直以為程之恆和那些人一樣,她以為那時她會死。可程之恆回來了,他說景惜別怕,他說他再也不會弄丟她了。那個少年到底沒有丟下她,那時她就想一直在他身邊,一直跟著他去正街看瓊花。她抬起頭,雨水打在臉上,有些疼。這一刻,她終於知道,他不會來了,他再也不是那年大雨中十五歲的少年。那時的程之恆只有陸景惜,可現在,他還有宋昕儀等他。她終究不是他喜歡的人。

陸景惜笑了笑,站起身往程公館走去。兩旁路燈昏黃,街上再無人影,只餘雨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淒涼。她走了很久,身上的洋裙早已溼透,她有些冷,意識也有些昏沉。恍惚間,她似乎聽到有急促的腳步聲從前面傳來,她抬起眼,看到那人的身影在夜幕中漸漸清晰。

他呼吸急促,頭髮被雨水打溼。她無力地眨了眨眼睛,看到他眼中似乎有些擔憂,還以為回到了十二歲那年。她輕輕地笑了笑,然後在他面前昏了過去。

那是她第一次對他笑,雖然很單薄,他卻抱著她在雨中愣了很久。耳邊落雨的聲音似乎打到心裡,那樣涼,他看著她蒼白精緻的容顏,攬著她的手有些發抖。在那樣一瞬間,他心裡像被抽空了般難受。這是他從小疼了那麼久,護了那麼久的人,可她一意孤行,毀了他半世歡笑。

陸景惜受了涼,到了夜裡就咳嗽起來,身上也燙得厲害。朦朧中,有人喂她吃了藥。她醒來的時候,程之恆正坐在她的床邊。她困惑地看著他,他瞥過眼去,淡淡道:“醒了就好,你燒了兩天了。”

他說完就喚來外面的丫頭進來服侍。之後,他又來看過她兩次,雖然不再冷著一張臉,但卻相對無話。陸景惜猜不透他來做什麼,只是自嘲,他定是來看她是不是死了,然後好娶宋昕儀進門。

就這樣相安無事了幾日。直到那天,陸景惜終於可以起身走動時,程之恆滿臉戾氣地闖了進來,他一把攥住她的手:“是不是你將昕儀的事說了出去?!”

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喃喃道:“什麼事?”程之恆眼睛裡滿是怒意:“若不是你,難道昕儀會自己毀壞自己的名聲嗎?”

有下人通知了程之恆的母親,程夫人趕來拉住程之恆,但眼神中卻是對陸景惜的責怪:“景惜,雖然昕儀有了之恆的孩子,但你也不該毀壞昕儀的名聲。”她愣住,怔怔地看向程之恆。輕輕的幾句話像一把刀,一點點剜著她的心,帶來刺骨的痛意。

明明難受得厲害,她卻笑道:“沒錯,是我。”程之恆眼中寒意更甚,而她嘴角的笑是越發深刻,那清冷妖嬈的模樣彷彿一朵開在冰天雪地裡滿是尖刺的玫瑰。眼梢微微上挑,她不屑道:“既然她能做出那般不齒的事,還怕別人說?”

程之恆將她甩開,自嘲道:“陸景惜,前幾日我還覺得你沒那般惡毒,但如今我卻覺得我錯了。陸景惜,你斷了我最後一絲念想。”

陸景惜跌坐在地上,低垂著頭,待程之恆的腳步聲聽不見了,她嘴角的笑意漸漸消逝。

下人都惴惴不安地站在四周,不敢上前。陸景惜覺得眼角酸得難受,她不知道為何會說出那樣的話,她故意惹怒他,她的心在滴血,她也想像他說的那般成為一個惡毒的女子。她恨宋昕儀,明明是她先遇到了他,明明她才是他的妻子,她只不過才離開四年而已,宋昕儀就搶走了她的一切。宋昕儀搶走了本該屬於她的寵愛,宋昕儀搶走了本該屬於她的家。她恨宋昕儀,卻又忌妒她。

【七】

未婚先孕是敗壞門風的大事,大抵宋昕儀也覺得十分丟臉,所以就跑去自殺了。幸虧下人發現及時,給送進了醫館裡,怪不得程之恆會那般生氣。陸景惜本來不想聽他們的事,但下人聚一塊就是為了嚼舌根。

納姨太太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但這件事實在讓程家失了面子,所以程家也沒有太張揚,只是選了個好日子,把人給接了過來。宋昕儀給程之恆的父母奉茶,他們看著宋昕儀微隆的肚子,開心地接了過去。待到陸景惜時,宋昕儀低著頭,怯怯地喚了句:“姐姐。”

陸景惜冷眼看著她,沒有動作。宋昕儀有些害怕,程夫人從主位走了下來,不著痕跡地站在宋昕儀面前,笑著對陸景惜道:“景惜,昕儀有了之恆的孩子,以後你就是昕儀的姐姐,昕儀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一定要照顧好她。”

程之恆站在一旁,臉色寡淡,看不出悲喜。陸景惜仍舊看著宋昕儀,聲音淡淡:“是嗎?我怎麼不知道陸家突然多出個女兒?”

宋昕儀的臉瞬時蒼白,陸景惜輕笑道:“你以後可要小心些,你們不都說我惡毒嗎?如今你又搶走了我的丈夫,萬一有一天我不開心,失手掐死你了可怎麼辦?”

她雖是笑著,眼中卻滿是冷意。眾人都被她的話嚇到。她不再看他們,轉身離開。宋昕儀懷了程家的孩子,程家的人都將她放在心坎上疼。怕陸景惜真的做什麼手腳,程夫人讓程之恆和宋昕儀搬到了她的院子裡住,也免了陸景惜每日的請安。

庭院裡的古樹開始落葉,蕭索而寂滅。陸景惜看著枯黃的葉子落了滿地,看著枝丫變得光禿,很久沒有踏出庭院一步。陸景惜沒想到程之恆還會來見她。他站在古樹下,落葉掃過他的肩頭。她似乎看到了許多年前瓊樹下的少年,那時他錦衣華服,眉目俊朗,他牽著她的手,他喚她景惜。如今他來看她,卻連句寒暄的話都沒有,開口便向她討東西。討的是程家祖傳的白玉鐲子,那是他們結婚時,他親手戴在她手腕上的。

那白玉鐲子象徵著主母的身份。陸景惜思緒有些空白,她聽程之恆繼續道:“那件鐲子想必陸小姐看不上眼,昕儀卻喜歡得緊。”

她摸著手腕,溫潤的涼意突然一直冷到心裡。那是他唯一送給她的東西,那是他留給她的念想。他一直說她惡毒,可如今,她卻覺得他比誰都惡毒百倍。她那樣努力地喜歡他,可他憑著她對他的喜歡,一點一點凌遲她的心。她緩緩取下鐲子,像是某些根深蒂固的東西被強行從心裡連根拔起,拉扯著血肉,撕心裂肺地疼。那一刻,她突然想,如果她不曾喜歡過他,該多好。她嘴角的笑意慘淡而荏弱,他有些不忍,拿過鐲子,匆匆離去。

【八】

宋昕儀得了鐲子,也不再哭鬧了。那些下人都是勢利的,看宋昕儀受寵,私下便都喚她少奶奶。宋昕儀聽著高興,程夫人也就默許了。

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冷,帶著殘忍和毀滅。陸家從北平戰場回來後,陸景惜便收到了陸景琛的信,信中說現在東洋人將陸家視為眼中釘,讓她不要隨意外出。

陸景惜沒放在心上,一切就那樣發生了。臘月初三那日,有下人來到陸景惜的院子裡,說道:“少奶奶,老夫人讓你去洋行走一趟。”

聽那下人說完,陸景惜這才知道,程之恆的重要文件遺落在書房,宋昕儀身子不便,要她送去。

陸景惜剛出書房,就遇到了宋昕儀。宋昕儀拿過她手中的文件,下巴微抬:“我去送吧,我想之恆大概不想見到你。”

宋昕儀極其張揚,打著程家少奶奶的名號被一眾下人護著出了府去。奉天所有人都知道程家少奶奶是陸家小姐,宋昕儀進門那天程家連酒宴都沒有擺,世人怎知還有她這麼個姨太太。所以,當下人喚著她少奶奶,招搖地在正街上走了一趟時,她便被不知情的東洋人當作真正的程家少奶奶給亂槍射死了。

當消息傳來時,程夫人承受不住昏死過去。陸景惜的心也沉到了深淵,那一刻她知道,程之恆這輩子都不會原諒她了。果然,不多久程之恆就出現在她眼前,他紅著眼眶,伸手掐住她的脖子,那般狠戾的模樣似乎要將她活活掐死。他的聲音中也滿是恨意,他說:“陸景惜,你明明知道昕儀身子不便,為什麼還要昕儀替你去?你是不是故意的?”

“陸景惜,你為什麼不肯放過我?死的為什麼不是你?若是知道你會害我家破人亡,我當初就不該救你!”

陸景惜感覺自己脖子快要斷了,可程之恆淒厲的話語比殺了她更讓她難過。她嚐到自己喉間血的味道,她怔怔看著眼前這個她喜歡了那麼久的人,她突然就笑了,眼中的淚也落了下來:“我也在想,為什麼死的不是我。”我也在想,當初為什麼會遇到你……

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淚。五歲那年,奶媽拿槍指著她,她沒有哭,十二歲那年,她明明怕得要死,她沒有哭。她這輩子唯一哭的一次,就是因為她喜歡的這個男子。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歡他,可唯獨他覺得她是這世上再惡毒不過的女子。她的淚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微微顫抖,最終緩緩鬆開。她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身。

到了中午,宋昕儀的屍體就被送了回來,血肉模糊。八個月的身孕,小孩的手指都已經成形。程夫人看到後,受了刺激,有些瘋癲。程之恆也悶了一口氣,一病不起。

陸景惜去程之恆房間照顧他的時候,他好像魔怔了,不停地在說:“陸景惜,死的為什麼不是你。”那是陸景惜聽過的最怨毒的話語。她跪在他床前,輕輕牽起他的手,就像很多年以前,她攥住他的衣袖,跟著他走過奉天的每一條街巷,桑榆暮景,她以為那便是一輩子。

她活了這麼些年,從來沒有想得到過什麼東西,除了他。他是她這輩子唯一的執著。她知道他這輩子都不會原諒她了,她知道她不想再喜歡他了。喜歡他太痛,她痛了那麼久,她怕了。他再也不是她曾經喜歡的少年,那個少年的一切,早已隨著四年前那場大雨,無聲無息地死了。她最後看了他一眼,輕笑道:“若是你能開心,我會遂了你的願。”

廖安街有日本人的租界,當陸景惜看到他們的汽車從院子裡緩緩開出來時,她扣動了扳機。槍聲破空而起。撕心裂肺的痛意蔓延了她的全身,挑花衣裙上的血跡大片大片暈開。她緩緩倒在地上,周圍的一切都不再真實。目光混沌中,她似乎看到程之恆微笑著向她走來,陽光灑在他臉上,美好得不真實,她輕輕笑開。

一切彷彿又回到很多年前,陸公館門前的庭階上落滿了花,她站在窗前看著他們嬉鬧,桑蔭未移,浮光流轉,那裡有她喜歡的少年。

【尾聲】

程之恆一病數日,他做了好多夢。他夢到陸老爺子把婚訊帶到程府時,他開心的樣子。那時他以為,他喜歡的姑娘也喜歡他。可還沒等著他將嫁衣送到她面前,昕儀卻來告訴他,景惜不喜歡他,景惜說她嫁給他便是看得起程家。那是他隱藏了許多年的自尊,他父親一直告誡他,程家比不上陸家。他雖然聽著,卻將那些話放在心裡最陰暗的地方,如今被喜歡的人親手曝露在陽光下,就像那腐爛的傷口,痛可蝕骨。

結婚那日,他掀開她的蓋頭,她抬眼看他,那清冷的眸子和如畫的容顏當真是絕世無雙。那時他還心存僥倖,可當她說出那般絕情的話時,他真恨不得將她的心給挖出來,也恨不得將自己的心挖出來。

他夜夜不回程公館,那時昕儀正好在他身邊,他便帶著昕儀出入程家。他以為她有一絲難過,可她仍是安靜地過著自己的生活。那時他終於相信了昕儀的話,她不喜歡他,她真的只是利用程家。他想,縱使他配不上她,她也不能那樣對他,他恨她。當程之恆醒來時,一切都不在了。

那年奉天早早就迎來了入冬後的第一場雪,落雪在寒風中纏綿了一夜。程公館前的青石臺階被埋得嚴實,白皚皚的街道一直蜿蜒到蒼茫的盡頭。程公館朱門大敞,庭前琉璃高掛,程之恆披著西裝外套站在庭院裡,他微微咳嗽著,臉上也滿是病態。身旁有下人替他撐著傘,老管家站在幾步遠的大門處,止不住向外張望。終於,有哨兵氣喘吁吁地從外面跑了進來。

程之恆攥著外套的手指微微一緊,然後他聽那哨兵道:“陸三少在廖安街找到了少奶奶。”

他緩緩鬆了口氣:“她怎麼沒回來?”哨兵一頓,小心翼翼地回道:“少爺請節哀,少奶奶……已經去了。”

程之恆的聲音低沉而沙啞:“死了?”哨兵艱難地點點頭。世界彷彿在一瞬間寂靜無聲,接著便是長久的沉默。而後哨兵便聽到程之恆低笑出聲,“死了倒好,畢竟……我那樣討厭她。”

那聲音悶得人心慌,哨兵稍稍抬頭,正看到程之恆眼眶微紅,恍恍惚惚地轉過身去。他步履輕緩,似乎下一秒就會倒下,連西裝落在地上也不知,咳得微駝的背影在碎雪中格外蕭索淒涼。

他不住地呢喃著死了倒好,說著說著,便有淚落了下來。他突然想到她這輩子只同他講過五句話。第一句是她十二歲那年,她在大雨中低聲喚他“之恆哥哥”,第二句是他們結婚那晚,她說她嫁給他只是利用他。第三句是他帶她去宴會那日,她罵他沒臉見人……

他不知道他哪裡讓她討厭,所以她才說出這般讓人傷心的話。到底是他不夠好,不夠讓她喜歡上他,不夠足以與她相配。他想,如果可以,他希望他還是那個十五歲的少年,他喜歡她,那是一種再純粹不過的信仰,一直守護他喜歡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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