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現在自己能做的,就是一直表現強硬。她在朋友圈裡轉發了媒體對自己的報道,配文是:“(父母)再去秦皇島,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他們找出來!”
正在接受採訪的李歡。 新京報記者黨元悅 攝
文|新京報記者 黨元悅
這幾天,21歲的李歡和父母處於“冷戰”狀態。
此前的7年多時間裡,李歡一直希望“拯救”陷入傳銷的父母,隔三差五就會在微信上勸說父母認清傳銷危害,脫離傳銷組織。其父母則認為女兒誤解了自己所做的“行業”,不理解自己,一家人時不時吵架。直到今年10月9日,李歡走進了老家資陽市豐裕鎮的派出所,實名舉報自己父母參與傳銷組織。一家人的關係,瞬間劍拔弩張了起來。
李歡告訴記者,實名曝光自己的父母,既是舉報,也是救贖,更是她7年來嘗試各種解救辦法無果後的無奈之舉。
多方壓力之下,李歡的父母口頭承諾不再入傳銷組織,但李歡依然覺得,他們對傳銷組織沒有死心。
事情陷入僵局,李歡不知道,她和父母的這場“戰爭”何時能結束。
父母走火入魔了
10月19日,豐裕鎮派出所的民警來到李歡家裡,對李歡父母進行批評教育。每當民警同李歡父母聊及秦皇島的情況,夫婦倆就極力迴避傳銷的問題。派出所民警介紹,他們當天“從傳銷的危害,傳銷組織的性質、構成,以後發展的趨勢,和最終的結果是被公安機關打擊,各個方面跟他們講了幾個小時。”
即使這樣,在李歡看來效果仍然是幾乎為零。
李歡覺得,父母被傳銷組織洗腦已經走火入魔了。
在李歡印象中,父母捲入傳銷,還是在她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8年前的2010年,父親李原因為承包工程失敗,欠下了十幾萬的外債,心急如焚。李歡的外舅陳飛當時已經在成都從事傳銷,李原聯繫上了他,跟著他先是待在成都,又去了秦皇島。
母親陳芳也沒經得起誘惑。2012年夫婦倆一起去了秦皇島,一待就是三年。這期間,除了李原每年8月回來賣橘子外,陳芳沒再回過家。
3年前,李歡的弟弟小學畢業後,也被父母帶去了秦皇島做傳銷。
據媒體報道,李歡父母深陷其中的秦皇島“中綠”,是一個被屢次曝光卻依然猖獗的傳銷組織。今年六月,中央電視臺《今日說法》欄目就推出長篇調查《臥底傳銷大本營》。央視記者調查發現,“中綠”已經從最開始暴力控制人身自由的北派傳銷模式,轉型成通過洗腦進行精神控制的南派傳銷。這種模式更具有欺騙性,令許多人身陷其中而不自知。
據反傳銷人士李旭介紹,“中綠”最開始在遼寧紮根,後來搬去了秦皇島。秦皇島市打擊傳銷辦公室主任張國生在接受記者採訪時也表示,早就注意到這個組織,一直在打擊,每年都有專項行動,但始終無法斬草除根。傳銷人員依然在通過“殺熟”的方式矇騙他人,發展下線。
李歡告訴記者,父母最開始從身邊的親戚入手發展下線,李歡的舅舅也曾短暫地被他們帶去過秦皇島。老家的親戚都知道他們在秦皇島搞傳銷的事情。
後來,李原和陳芳轉而通過不斷結識陌生人介紹“行業”。他們運用微信、陌陌、探探這些軟件,認識陌生人,熟悉之後展開“人情攻勢”。李歡估計,父親這些年成功發展了至少5、6名下線,母親的具體情況,她則並不清楚。
李歡說,父母參與的中綠組織已經沒有實際產品,他們目前將從事的行業描述為“資本運作”,宣稱投入2900元的入會費,兩年後可獲得180萬,當上“經理”後,每月工資可達20餘萬元。“中綠”傳銷組織中,職位由下到上是業務員、業務組長、主任、科長、經理。而她瞭解的情況,父親、母親、弟弟分別處於科長、主任、業務員的位置。
李歡說,父母在秦皇島待了快七年,經濟緊張的時候,他們其中一人就在秦皇島當地打點零工維持生計。但即使如此,他們仍對所謂暴富的願景深信不疑。
傳銷!我恨你!傳銷!我恨你!
李歡家在四川省資陽市豐裕鎮的一個山村,這裡盛產柑橘,每年夏末秋初,家家戶戶都忙著收橘子。
從村口的小路進去,左轉有一片小小的橘子林,穿過橘子林,就是李歡的家。家裡本來只有一層小樓,2007年又加蓋了一層。奶奶住在一樓,養著九頭豬和幾隻雞,李歡姐弟和爸爸媽媽的臥室在二樓。正是橘子成熟的季節,房前的空地上晾著一層橘子皮。
李歡家種的橘子。新京報記者黨元悅 攝
家裡的房子,這些年都只有奶奶一人常住。李歡在成都上學,父母帶著弟弟李樂在秦皇島。
高中時李歡住校,只在週末才坐車回到家裡。每次回去,她看到空空蕩蕩的家裡只有奶奶一人守著,上小學的弟弟只有奶奶一人照料,心中都會泛起一陣酸楚。李歡想搞清楚,父母到秦皇島去,做的究竟是什麼。她查閱了很多資料,看了報紙、電視臺的報道,在論壇上看到受害者的血淚控訴,她確信,父母是受騙在傳銷組織中了。
李歡說,那時候開始,她常常整晚整晚地失眠。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家裡的事情,想陷入傳銷而不自知的爸爸媽媽,想被他們帶走的弟弟。她不明白,為什麼父母就這樣執迷不悔?她在日記裡用大字反覆寫著:傳銷!我恨你!傳銷!我恨你!
2015年,李歡第一次高考失利了。她決定趁那個暑假,親自去秦皇島看一看傳銷組織的運作,順便勸說父母離開那裡。
李歡回憶:“這個組織有十幾個寢室,我爸媽住的是一個兩室一廳,有7、8個人,大家一起吃飯、上課,並不控制人身自由。”
李歡在傳銷組織時所作的記錄。受訪者供圖
然而上課的場景,卻和李歡從網上看到的對傳銷的描述一模一樣,李歡認為父母已經被洗腦。在秦皇島的三天,李歡多次勸說父母離開,但母親不予理睬。每次李歡表達對陳飛的憎惡,母親和傳銷組織裡的其他人都為他開脫。父母甚至勸說李歡,放棄學業跟他們一起幹。李歡終於明白,父母早已深陷傳銷之中,她無奈地獨自回到資陽,開始復讀。
實名舉報
今年8月底,80歲的奶奶在暴雨中骨折,這擊垮了李歡心中最後一道防線,李歡打電話給父母,說奶奶摔倒住院,很想見弟弟李樂。李原這才帶著李樂回到了資陽家裡。
此時,李歡已經在籌劃著舉報的事情,她整理了蒐集到的秦皇島“中綠”涉嫌傳銷的證據,交給了資陽市公安局。遺憾的是,李歡能提供的證據有限,難以立案。刑法規定,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的立案追訴標準是30人以上且層級在3級以上。必須要有眾多下線站出來指認,形成證據鏈條,才能立案處理。
父親回來以後,李歡繼續向他講解傳銷的壞處。但李原聽不進去,他對李歡說:“你再給我兩年時間,你和弟弟讀不讀書(無所謂),這個錢就夠了!”
李原的堂哥李忠,這期間也和其他親戚一起,數次勸解李原。
李忠告訴李原:“你這個東西就是虛構的,你說有一兩千萬,那你現在白乾幾年還能沒拿到一分錢?”李原回應,你們掙的都是小錢,我們要掙的是大錢。
8月28日,李歡偷偷帶著弟弟到成都,成功讓弟弟接受了反傳銷志願者的反洗腦教育。
9月7日,陳芳從秦皇島回來,李歡和母親推心置腹地聊天,介紹母親認識反傳銷志願者。陳芳卻固執地認為,女兒連自己的話都不信,偏要去相信“網上認識的人”。母女倆就這樣僵持著,誰也說服不了誰。
9月30日下午,有媒體報道了李歡反傳銷的事情,“行業”上的人看到,轉給李原,他點開文章一看,“這不就說的我們家嗎?”
李原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在微信上質問女兒:“你到底幹什麼?發在網上,你有文化,你是人才!真是書呆子,死腦筋!”
李歡(右)和父親的聊天記錄。受訪者供圖
陳芳也看到了文章,她瞬間懵了,“氣得想跳樓。”
李原去鎮上包了輛車,花了500塊錢,當晚就趕到了成都,在李歡就讀的大學外面找了間小旅館住下。他約李歡出來好好談談,但李歡拒絕了,說:“你想見我的話,咱們派出所見。”
第二天是國慶節,父女倆一大早在李歡學校外的派出所見了面。在派出所裡,李原大聲表示,自己沒有任何違法的事情。他告訴李歡:“相信你老爸,我一生沒做違法之事!”
李歡心裡明白,父親心裡,還在聽信著傳銷組織,甚至已經走火入魔。
於是10月9日,李歡走進了豐裕鎮派出所。實名舉報自己父母參與傳銷組織。
失敗的反洗腦嘗試
李旭和曹月傑是民間組織中國反傳銷協會的反洗腦專家,李歡今年3月起便和他們取得了聯繫。他們決定來到資陽,義務幫助李歡對她父母“反洗腦”。
10月21日,李歡帶著他們來到了家裡。
李歡家周圍的情況。新京報記者黨元悅 攝
起初,李旭和曹月傑為了放鬆李歡父母的警惕,報稱是李歡學校裡的老師,從前也有過從事“行業”的經驗,話題很快打開。
陳芳滔滔不絕,說著她對女兒這次實名舉報行為的理解:“都是她接觸到QQ群裡那些所謂幹行業失敗的人,給她灌輸那種思想,給她出點子。”她覺得造成現在的局面,都是女兒的原因,“純粹就是她任性,固執造成這個結果。她說我們做傳銷,你不認同不理解的情況下認為是傳銷,有很多事情我們是無法解釋清楚的。”
李原更為激動,他質問著李歡:“我就問你,你不讓我們去打工,難道你在家裡養我們嗎?”
李歡帶著哭腔說:“這不是打工的事情!我就是想讓你們明白,這就是個騙局,是個文字遊戲!”
陳芳態度依然強硬:“你說是文字遊戲也好,數字遊戲也好,我們文化程度有限,你不能把自己的思維強加在我們身上!”她又補充:“你不要干涉太多了,你不把心思放在學習上,總去關注這些,你要深入這個行業去了解!”
反洗腦勸說進行到最後,李旭向李原和陳芳詳細計算了傳銷組織的分賬方法,希望他們能意識到這是個虛無縹緲的騙局。夫婦倆這才看出了李旭反洗腦老師的身份,瞬間不悅了起來。陳芳不斷擺著手,“不要說了,我覺得跟有知識有文化的人爭不起,真的爭不起!”
曹月傑直截了當:“其實到現在,你們二位都還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情帶給你們整個家庭的嚴重性。”
不歡而散。
李原和陳芳氣鼓鼓地回了自己的臥室,他們懷疑,李歡是花錢請了反傳銷老師來勸說自己的。
陳芳質問:“他們是不是收了你的錢?你那8000塊助學貸款,是不是就用在這個上面了?”
李歡否認了。她搶過了媽媽的手機,“你說你不去了,讓我看看你的手機。”
她看到陳芳在陌陌、探探這些交友軟件上,還在聯繫著陌生人,介紹著自己的“行業”,就刪去了陳芳的一些聯繫人。
陳芳情緒激動了起來,喊道:“為什麼我就沒有自己選擇朋友的權利?”她突然猛地用頭撞向了臥室的牆。李歡一下子懵了,“我沒想到她會來真的。”
李歡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陳芳已經又撞了好幾下。李歡趕緊狠狠抱住了陳芳,大哭了起來,“你幹什麼嘛!”陳芳用手錘著李歡的背,哭喊著:“你放開我!不要管我!”
她們背後,李原躺在床上看著手機,未發一言。
“不能恨,要拯救”
10月21日晚,反洗腦老師離開的時候,李歡哭著跑來,請求跟隨著回成都。陳芳也跟著跑來,抱住李歡,說自己怕失去女兒。
李歡留了下來。
那天晚上,李歡做了個噩夢。她夢到家裡一地玻璃渣,爸爸媽媽、外公外婆還在爭吵傳銷的事情,外公拿著玻璃渣扎向自己的臉,她忙去阻止,結果外婆也拿起筆戳向了自己的手。她驚醒,哭了起來。陳芳在對面房間聽到了響動,起身到李歡的房間,抱著她,安慰她。
這一刻讓李歡又想起了小時候的夜晚,媽媽也是這樣哄自己睡覺的。這樣的小事,總能讓她勾連起過往的細節。
資陽市豐裕鎮,李歡家門前。新京報記者黨元悅 攝
2016年,李歡被成都一所大學錄取。大學第一年,李歡還不適應大學的生活,有些自卑,她覺得家裡事情太多,要先處理好自己的事情。
李歡從小愛寫作文,有寫日記的習慣。她詳細記下自己當時的感受,其中不乏言辭激烈的控訴。她認為自己前面走的路都很糟糕,現在生活中的種種不如意,都是父母造成的。
李歡當時覺得,那是恨吧。
一次夜裡睡不著,她寫下這樣的話:“當別人完成自我鬥爭,自我成長後過上自我滿足的生活時。我已被時間的洪流捲走而四處流浪,誰說原生家庭不重要?”
後來李歡發現,她對父母又真的恨不起來。她常想起來小時候的事情,想起和父母一起經歷過的困苦和歡樂。她放不下。
李歡聽媽媽講過,1996年,陳芳花了“三天三夜”生下了李歡,小兩口本來想取名叫“李坤”,但怕“坤”字女兒承受不起,希望孩子快快樂樂的,於是就改叫李歡。
陳芳在一篇寫給女兒的文字裡回憶,覺得女兒從小就特別倔,4歲的時候看到喜歡的衣服就學會了賴著不走。在田裡跟著自己割草時劃傷了手指,血都流了出來,李歡也沒哭,只是扯著媽媽衣服說:“媽媽,血。”
去年生日,李歡在QQ空間裡寫下了4000字的長文,回憶和爸爸媽媽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她記得小時候和父母住在成都的工地上,和媽媽一起去大澡堂洗澡;也記得爸爸媽媽外出打工之後,自己在電話線那端回應著“想你們”。後來爸爸媽媽打工回來,她覺得“一切變得新鮮硬朗起來,就像魷魚長骨頭了變成一條自由的鯉魚。”
她告訴記者,她不能恨自己的父母,她要想辦法救他們。
社會關注越多,這件事就越有希望解決
李歡“拯救”父母的事情被媒體報道、上微博熱搜之後,李歡的微博收到了眾多評論。有很多網友對她表示支持,也有一些質疑她是想借這個機會“炒作自己”。
李歡哭笑不得,有誰會用這種方式炒作呢?但她也覺得,社會關注越多,這件事就越有希望解決。越多人關注傳銷組織,揭露傳銷組織,就越少有人會像自己父母一樣受害其中。
她收到了很多私信,詳陳自己親人受騙傳銷的經歷,說自己也想效仿李歡去舉報。
李歡後來專門發了一條微博回應,說自己有信心,即使是舉報了自己的父母,她和父母的關係都不會破裂,希望網友們不要輕易這樣做。她一次又一次跟記者強調,“我很愛我的爸爸媽媽,他們也很愛我。”
陳飛曾和李歡通過一次電話,電話裡,他毫不客氣:“你自己要拿刀去抹你們父母的脖子,他們已經在這裡幹這麼多年了,馬上要見到曙光了,你這個時候給他們來一刀,釜底抽薪。”
李歡迫切地期待,陳飛能受到法律的懲處,秦皇島“中綠”可以徹底被打掉。她想等事情結束之後,在微博上詳細說明“這其中的所有利害關係”。
秦皇島打擊傳銷辦公室主任張國生一直和李歡有微信聯繫,他給出的建議是,待李歡父母的態度軟化,認清誤入傳銷的事實之後,能夠前往公安機關和工商機關的打擊傳銷部門,指證自己的上下線,指認秦皇島的傳銷窩點,為他們後續打擊“中綠”傳銷組織提供便利。張國生對記者說,一旦找到關於“中綠”活動的線索,他們“對傳銷絕不縱容”。
李歡時常想象生活的模樣,說以後想過上“沒人管的生活”。她曾經想過做記者,覺得可以改變點什麼。這次舉報了父母之後,她卻發現連自己的父母都沒辦法改變。她反問記者:“你不覺得很無能為力嗎?”
李歡現在已回到大學讀書,李原和陳芳還待在豐裕鎮的家裡,平常就是把家裡的橘子售賣。他們依然沒能理解女兒,雖然他們在微信裡不斷向李歡重複著,以後不去秦皇島了,或許去別的地方打工另謀生路。但李歡依然覺得,他們對傳銷組織沒有死心,“反傳銷老師說了那麼多都沒有說動他們。”
她說現在自己能做的,就是一直表現強硬。她在朋友圈裡轉發了媒體對自己的報道,配文是:“(父母)再去秦皇島,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他們找出來!”
(應受訪者要求,陳芳、李原、李忠、李樂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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