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魯迅在世,不知他的微博有多少點擊率

假如鲁迅在世,不知他的微博有多少点击率

今天是10月19日,魯迅先生逝世82週年的日子。“錦鯉”、“女兒國CP”的熱點似乎還在中國人的眼前翻湧。有多少人記得魯迅呢?

許子東老師說:“假如魯迅在世,不知他的微博有多少點擊率?”我們兀自相信,還有人願意讀魯迅,談魯迅,悼念魯迅。

一位名叫@魯迅bot 的博主在置頂中,引用魯迅先生的話說:

“我們追悼了過去的人,還要發願:要自己和別人,都純潔聰明勇猛向上。要除去虛偽的臉譜。要除去世上害己害人的昏迷和強暴。我們追悼了過去的人,還要發願:要除去於人生毫無意義的苦痛。要除去製造並賞玩別人苦痛的昏迷和強暴。”

“我們還要發願:要人類都受正當的幸福。”

這段話似乎正是我們今天紀念魯迅的原因。今天從《許子東現代文學課》中摘取一篇文章:從周樹人到魯迅,聽許子東講魯迅生平,勸世人莫忘“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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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周樹人到魯迅

文章摘自《許子東現代文學課》

1.

人生中的幾件大事

一百年前,魯迅也是八〇後,他比陳獨秀小兩歲,浙江紹興人。相對來說,魯迅的生活經歷是比較簡單的,不像其他作家。比如,胡適做過駐美大使,又在臺灣做“中研院院長”,解放軍包圍北平時,最後時刻傅作義給他留了一架飛機,讓他和陳寅恪一起離開北平,經歷過很多大起大落的事情。

再比如郭沫若,他是北伐軍總政治部副主任,後來撰文討蔣,流亡日本;一九三六年被蔣介石原諒,回國擔任抗日高官;建國後做了政務院副總理、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等,一直是政治地位很高的作家。郁達夫沒官做,但愛情風風火火,最後在南洋當翻譯被暗殺,很是浪漫傳奇。

相比之下,魯迅的生平一點也不傳奇,但研究他生平的著作是最多的——因為他的精神歷程,最能體現現代中國的精神歷程,直到今天還是。魯迅的生平,就是讀書、教書、寫書。有個說法,認為人應該“士、農、工、商”什麼都做做,魯迅卻工、農、商都沒做過,一直是士。

關於魯迅早年的生平,有兩件事我要重點講。竹內好講到魯迅生平,提了三個疑問:一是祖父去世與魯迅父親生病的影響;二是魯迅跟羽太信子的關係;第三,到底周氏兄弟之間出了什麼事情。後兩件事可能有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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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1909年攝於東京,時年二十八歲。

2.

“小而言之,是為中國;大而言之,是為學術

魯迅人生的轉折點是十三歲,這一年,祖父出事,父親生病。他祖父是一個官員,出了什麼事呢?魯迅的回憶裡也語焉不詳。一般認為是科場舞弊。

中國的科舉制度是世界文明的重要部分,是中國傳統社會數千年維持社會公平、政治清明,使得下層寒門人士能夠有向上階梯的一個重要途徑。即便到了社會腐化墮落如清朝,科舉制度還是非常嚴格,科場舞弊是死罪。祖父一出事,魯迅父親被革了秀才,然後生了病。三年以後,他父親去世,只有三十六歲,這一年魯迅十六歲。

這三年,對魯迅一生產生了重大的影響。他整天去買藥,把家裡的好東西拿去當鋪換錢。在少年周樹人看來,去當鋪是非常失尊嚴的。藥裡面還有叫藥引,是蟋蟀。蟋蟀不貴,貴的是要原配蟋蟀。魯迅就特地把它記下來,這種胡說八道騙病人的錢,害得他家破人亡。他當時覺得,中醫是庸醫,騙人誤國。當然,這個看法是偏激的。

魯迅人生的第二件大事,就是在日本留學時在課間看了一段幻燈片。魯迅在《吶喊·自序》裡有很詳細的描寫。

幻燈片講日俄戰爭期間,一箇中國人被認為是俄羅斯人的間諜,因此被日本人殺頭。但是不光殺頭,還要找人去看,圍觀的是中國人,被殺的也是中國人,可那些看客表情非常麻木。從那天起,魯迅就覺得做醫生沒用。本來他要做醫生救國的,可如果國民的精神是傻的,身體再健壯又有什麼用?照樣被人殺頭。於是魯迅要棄醫從文。

後來美國漢學家周蕾研究中國文學與視覺藝術的關係,就從魯迅看幻燈片入手。日本有學者去仙台,在學校檔案裡怎麼也找不到魯迅講的幻燈片。竹內好從魯迅寫的《藤野先生》裡又發現,其實他還受了別的刺激,有別的屈辱,並不是完全因為愛國才棄醫從文。而且,還考證出他的醫學成績不怎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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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核電站出事前,有一度,國人去日本旅遊,熱門景點就是魯迅在仙台上課的教室。這是非常反諷的:據說魯迅當初選在仙台學醫,就是為了避開國人。沒想到,他讀書的地方變成今天國人的旅遊點。大家去買電飯煲之餘,看看魯迅在仙台讀書的地方。——許子東(圖片源自網絡)

但是,藤野先生後來在回憶裡又對他很寄託希望。魯迅在《藤野先生》裡有一段話,說到藤野先生勸他將來好好做事:“小而言之,是為中國;大而言之,是為學術。”這句話,魯迅還把它記在心裡一生。

在日本從文完全不成功,魯迅和弟弟編了《域外小說集》,銷路很不好。回國後,魯迅就做了教育部的官員,抄古書。從一九一一年到一九一八年,是魯迅身體、精神最好的時候,整天抄古書,收入也不錯。

很多人說魯迅之所以深刻,跟他抄古書的經歷有關。魯迅不像胡適、陳獨秀那些人,一面做文學,一面做領袖,一面做教授,很風光。魯迅這種在教育部的官員,規規矩矩地抄古書,腦子裡卻想著古今中國。這使人想起卡夫卡。卡夫卡的正職是保險公司的職員,寫出了《城堡》這樣可以概括整個現代官僚社會的著作,影響了西方整個二十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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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子東在《鏘鏘行天下》第三期與帕慕克對談時,提到“文學與政治的關係”,帕慕克說:“文學存在的意義不是為了政治,不是為了國家,當你寫出好的作品時,就是對國家做出了貢獻。” 上圖為許老師的回應。

3.

“鐵屋”啟蒙的悖論

後來,《新青年》的錢玄同來找魯迅約稿,說我們辦了一個雜誌提倡白話,有胡適、陳獨秀等支持,但也沒什麼好的作品,聽說你的文章寫得好,所以請你來寫寫。關於這次會面,魯迅在《吶喊》自序裡有一段對話: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這個比喻,後來李歐梵用來概括魯迅,書名就叫《鐵屋中的吶喊》。這是魯迅一輩子創作的核心,也象徵了當時大部分中國知識分子的兩難處境。

今天看這個啟蒙的悖論,有三層意思:

第一,魯迅的開窗啟蒙成功了。在民國期間,中國大約有四億五千萬人,小學以上水平的有二成多,其中也許有十分之一的人讀《新青年》、魯迅、郁達夫、巴金。換句話說,只有全中國人口的百分之二。而恰恰是這百分之二改變了中國的方向,引導了中國的變化,少數人啟蒙了大多數人。魯迅“開了窗”,毛澤東和鄧小平“開了門”。

第二,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啟蒙了,喚醒群眾了,可是隔了若干年,無數的群眾陷入了另外一種昏睡。一九六六年八月,老舍在“文革”中被打,後來自沉於太平湖。打老舍的就是某中學在廣場跳孔雀舞的純真少女們。

今天回頭看,官方都已做了定論,黨中央《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認為“文革”造成了中國的十年浩劫。可是在這十年浩劫當中,我們的廣大民眾是被喚醒了還是又一次昏睡?有多少人選擇性集體失憶?今天的讀書人,比如錢理群、李澤厚、夏濟安等很多人都覺得魯迅的事業沒有完成,還要繼續做。當然,更大的意義是在文化層面。

想象一下, 假如現在有一個巨大的機器, 把全國所有的網絡直播都放在同一個屏幕上,會看到什麼?絕大部分是一些網紅,說皮膚,說口紅,下面有很多點贊。在這個大眾化的“小時代”裡,嚴肅節目的點擊量是非常邊緣、非常有限的。

假如魯迅還在世,不知他的微博有多少點擊率。我大概查過,看誰的微博粉絲最多,她們的微博在講些什麼?“我的一個釦子掉了”,下面幾千回貼;“頭髮最近又染了一個顏色”,又是一群粉絲。在文化的意義上,今天是不是還是很多人處在魯迅所講的狀態,他們只是以不同的方式睡覺。這是第二層意思。想想魯迅的“ 鐵屋中的吶喊”, 早有悲觀的預言。

第三層,可是,你到底是誰?有沒有資格啟蒙別人?魯迅的意義是大家都在睡著,他醒著,這叫世人皆醉我獨醒。我們都是相信他的。如果比喻成“中毒”,我們都是中了魯迅的“毒”,現在給同學們上課,我相信我說的是對的,希望能影響你們。同學們可能嘴角一撇:你講的那些對我們來說有什麼用?要是換馬雲來,大家精神就好起來了。在香港,甚至北京、上海,李澤厚沒人知道,李澤楷個個都知道。

啟蒙(enlightenment),這個概念一部分是從法國的盧梭、伏爾泰來的。現在,中文講“啟蒙”有兩個意思,一是指第一個老師,就是開導“矇昧”。父親,母親,或幼兒園老師、小學老師,總之是最早教你知識的人。第二個意思,是在你已經懂得很多之後的某一天,有一件事、一個人、一句話,“啪”地一下,把過去不明白或者誤解的問題全解開了,把你過去崇拜的東西摔碎了。

這樣的一個火花,在禪宗叫“棒喝”。東西都在,你看不見,劃一個火,山洞裡的東西就全看到了。

法國革命的基礎是啟蒙運動,盧梭講天賦人權,伏爾泰講自由平等,狄德羅講理性崇拜。康德的一個總結很有名,他說法國啟蒙主義可以歸結成一句話,人和人的智力、財力、能力天差地別,但是差距再大,一個人也不能決定另一個人的命運。人跟人的差別可以巨大,比如智商、情商可以差一百倍,財產可以差一億倍。比如比爾·蓋茨的財產比我多一億倍,但是我今天這樣講話,他不能要求我不這麼講話。這是現代民主社會的文化基石,這是一人一票制的哲學基礎。

再回頭看魯迅的“鐵屋”啟蒙,會不會有人懷疑啟蒙者的權力?怎麼肯定世人皆醉我獨醒?誰來判斷什麼狀態是醉、什麼狀態是醒?

“憂國憂民”,夏志清的英文直譯是“為中國痴迷”,obsession with china,會不會是“執迷不悟”呢?所以,關於魯迅的“鐵屋”比喻,可有三種不同的解釋:第一,這個意象隱喻了整個現代中國文明的解放史;第二,“五四”過去一百年,我們需要繼續啟蒙的精神;第三,要用現代民主觀念來反思“五四”的啟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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