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西甯 最後一位民國小說家


朱西甯 最後一位民國小說家

一九六七年夏天,身在美國的張愛玲給一位臺灣的朋友寫信:

“多年前收到您一封信,所說的揹包裡帶著我的書的話,是我永遠不能忘記的,在流徙中常引以自慰。但是因為心境不好,不想回信。一九六〇年在雜誌上看到《鐵漿》,在臺灣匆匆幾天的時候屢次對人提起你,最近也還在跟這裡教書的一位陳太太講。你的作品除了我最欣賞的比地方色彩更深一層的鄉土氣息外,故事性強,相信一定有極廣大的讀者群,將來還會更擴大。……”

收信人,正是小說家朱西甯先生。彼時,他剛剛遷居內湖眷村,寫他的長篇《八二三注》。他還有一個後來人們熟知的身份,作家朱天文、朱天心的父親。

二〇一八年,距離這封信有半個世紀的光陰,朱西甯小說集《鐵漿》終於要在大陸出版(理想國10月新書),這也是朱西甯先生的作品第一次與大陸讀者見面。

朱先生祖籍山東,從《鐵漿》開始,小說家踏上返鄉之路,還原民國初年北方鄉野的傳奇人物與古老事件:為了爭鹽槽灌下鐵漿自戕的孟昭有、在酒樓上吃炒人心的屠夫傅二畜……都讓人想起《吶喊》《彷徨》裡的人物,怪不得作家劉大任說:“居然在臺灣發現了魯迅的傳人。”

同為山東作家的莫言看了朱先生的小說,相見恨晚,說:“朱先生是我的文學先驅。”

在大陸簡體版的跋文中,阿城先生說:“今天這邊的讀者接觸過的臺灣類型小說,深深淺淺總有《鐵漿》文字的影響,卻不如《鐵漿》的錚錚到骨。”

這樣一位小說家,他的作品,至今卻從未在大陸出版過。他也許是我們最後發現、出版,接續五四白話小說傳統的“民國小說家”。

接下來理想國有幸將在大陸首次推出朱西甯先生的系列作品。10月29日晚,我們邀請到作家的女兒朱天文、朱天心女士、學生唐諾先生,和戴錦華、虹影、史航、唐諾、趙立新等眾多嘉賓,一起重讀朱西甯。

今天,我們分享朱西甯先生的小說選段,在這些“錚錚到骨”的文字中,讓我們來認識這位“最後一位民國小說家”。

朱西甯 最後一位民國小說家

《鐵漿》是臺灣文學家朱西甯先生的小說名篇,故事背景在清末民初的山東鄉野,寫兩個家族為爭鹽槽生意而引發的悲劇。白先勇先生說:“這真是一篇中國短篇小說的傑作。”張愛玲評價其寫出了“戰國時代的血性,和我們不大知道的民族性”。

小說主人公孟昭有灌下鐵漿自戕的一幕震懾心魂,而鐵路所象徵的現代文明對中國鄉村自然經濟的破壞也令人震驚。

鐵漿(節選)

文 朱西甯

摘自朱西甯短篇小說集《鐵漿》

遊鄉串鎮的生鐵匠來到小鎮上,支起鼓風爐做手藝。沒有什麼行業能像這生鐵匠最叫人又稀罕,又興頭。許久沒有看到猴兒戲和野臺子戲的了,有這些玩意兒就抵得上多少熱鬧。

鼓風爐四周擺滿沙模子,有犁頭、有鏊子、火銃子槍 筒和鐵鍋。大夥兒提著糧食、漏鍋、破犁頭,來換現鑄的新傢什。

鼓風爐噴著藍火焰,紅火焰。兩個大漢踏著大風箱,不停地踏。把紅的藍的火焰鼓動得直髮抖,抖著往上衝。爐口朝天,吞下整簍的焦煤,又吞下生鐵塊。大夥兒嚷嚷著,這個要幾寸的鍋,那個要幾號的洋臺炮心子,爭著要頭一爐出的貨。

鼓風爐的底口扭開來,鮮紅鮮紅的生鐵漿流進耐火的端臼子裡。

煉生鐵的老師傅手握長鐵杖,撥去鐵漿表層上浮渣,打一個手勢就退開了。踏風箱的兩個漢子腿上綁著水牛皮,笨笨地趕過來,抬起沉沉的端臼子,跟著老師傅鐵杖指點,濃稠稠的紅鐵漿,挨個挨個灌進那些沙模子。

這是頭一爐,一圈灌下來,兩個大漢掛著滿臉的大汗珠。

鐵漿把七八尺內都給烤熱了。

“西瓜湯,真像西瓜湯。”

看熱鬧的人忘記了冷,臉讓鐵漿高熱烤紅了,想起紅瓤西瓜擠出的甜汁子。

“好個西瓜湯,才真大補。”

“可不大補!誰喝罷?喝下去這輩子不用吃饃啦。”

就這麼當作笑話嚼,鬧著逗樂兒。只怪那兩個冤家不該在這兒碰頭。

孟昭有尋思出不少難倒人的鬼主意,總覺著不是絕招兒,

這可給他抓住了。

“姓沈的,聽見沒?大補的西瓜湯。”

這兩個都失去三個指頭,都捱上三刀的對頭,隔著一座鼓風爐瞪眼睛。

“有種嗎,姓孟的?有種的話,我沈長髮奉陪。”

爭鬧間,又有人跑來報信,火車真的要來了。不知這是多少趟,老是傳說著要來,要來。跑來的人呼呼喘,說這一回真的要來了,火車早就開到貓兒窩。

不知受過多少回的騙,還是有人沉不住氣,一波一波趕往鎮北去。

“鎮董爺,你老可是咱們憑證。”

孟昭有長辮子纏到脖頸上。“我那個不爭氣的老爺子,挨我咒上一輩子了,我還再落到我兒子嘴巴里嚼咕一輩子?”

鎮董正跟老師傅數算這行手藝能有多大出息,問他出一爐生鐵要多少焦煤,兩個夥計多少工錢,一天多少開銷。 “我姓孟的不能上輩子不如人,這輩子又挨人踩在腳底下。”

“我勸你們兩家還是和解吧。”鎮董正經地規勸著,沒全聽到孟昭有跟他叫嚷些什麼,“昭有,聽我的,兩家對半交包銀,對半分子利。你要是拼上性命,可帶不去一顆鹽粒子進到棺材裡。你多想想我家老三給你說的那些新學理。”

鎮董有個三兒子在北京城的京師大學堂,鎮上的人都喊他洋狀元,就勸過孟昭有 :

“要是你鬧意氣,就沒說的了。要是你還迷著五年大財運,只怕很難。”

洋狀元除掉剪去了辮子,帶半口京腔,一點也不洋氣。“說了你不會信,鐵路一通,你甭想還把鹽槽辦下去,有你傾家蕩產的一天,說了你不信……”

這話不光是孟昭有聽不入耳,誰聽了也不相信。包下官鹽槽不走財運,真該沒天理,千古以來沒有這例子。

遠遠傳來轟轟隆隆怪響,人從沒聽過這聲音,除了那位回家來過年的洋狀元。

立刻場上瞧熱鬧的人又跑去了一批。

鼓風爐的火力旺到了頂點,藍色的火焰,紅色和黃色的火焰,抖動著,抖出刺鼻的硫磺臭。老師傅的鐵杖探進爐裡去攪動,雪花和噴出的火星廝混成一團兒。

鼓風爐的底口扭開來,第二爐鐵漿緩緩地流出,端臼子裡鮮紅濃稠的巖液一點點地漲上來。

飄雪的天氣,孟昭有忽把上身脫光了,儘管少掉三個指頭,紮裹的布帶上血跡似也還新鮮,脫掉衣服倒是挺溜活。

袍子往地上一扔。雪落了許久,地上還不曾留住一片雪花。

孟大娘正在家裡忙年,帶著一手的麵粉趕了來,可惜來不及了,在場看熱鬧的人也沒有誰防著他這一手。

“各位,我孟昭有包定了,是我兒子的了!”

這人光赤著膊,長辮子盤在脖頸上扣一個結子,一個縱身跳上去,托起流進半下子的端臼子。

“我孟昭有包定了!”

衝著對頭沈長髮吼出一聲,雙手托起了鐵漿臼子,擎得高高的,高高的。人可沒有誰敢搶上去攔住,那樣高熱的岩漿有誰敢不顧死活去沾惹?鑄鐵的老師傅也愕愕的不敢近前一步。

大家眼睜睜,眼睜睜地看著他孟昭有把鮮紅的鐵漿像是灌進沙模子一樣地灌進張大的嘴巴里。

那隻算是極短極短的一眼,又哪裡是灌進嘴巴里,鐵漿劈頭蓋臉澆下來,喳—一陣子黃煙裹著乳白的蒸氣衝上天際去,發出生菜投進滾油鍋裡的炸裂,那股子肉類焦燎的惡臭隨即飄散開來。大夥兒似乎都被這高熱的岩漿澆到了,驚嚇地狂叫著。人似乎聽見孟昭有一聲尖叫,幾乎像耳鳴一樣地貼在耳膜上,許久許久不散。

可那是火車汽笛在長鳴,響亮的,長長的一聲。

……

朱西甯 最後一位民國小說家

朱西甯先生祖父是前清讀書人,在山東鄉下做傳教士。後舉家從山東臨朐遷到江蘇宿遷。朱先生自小聽母親講山東原鄉的故事,那些故鄉的傳說、人物、風俗、方言,根植於他的記憶,成為他後來在臺灣開始小說創作的素材。

莫言評價他以故鄉傳說為素材的長篇小說《旱魃》時說:“對一個少小離家、浪跡天涯的小說家來說,他用語言尋找故鄉,他用語言創造故鄉。”

朱西甯先生四九年隨國民黨軍校入伍生去臺灣,與醫師之女劉慕沙相戀,成家後三個女兒陸續出生,從一個眷村遷徙到另一個眷村,他一直沒有考慮買房子,有一個令女兒們詫異的理由:“買什麼房子,安家落戶的,就不打算回去了麼?”回去,自然指的是回大陸。

朱西甯先生自小是“張迷”,少年在南京,棄學從軍,揹包裡唯獨塞一本張愛玲的《傳奇》,到東到西,遍地戰火裡走過來。

一九六七年夏天,張愛玲從美國來信:“多年前收到您一封信,所說的揹包裡帶著我的書的話,是我永遠不能忘記的,在流徙中常引以自慰。”次年張愛玲贈書題字:“給西甯——在我心目中永遠是沈從文最好的故事裡的小兵。”

朱西甯 最後一位民國小說家

最後一位民國小說家

—— 朱西甯先生作品《鐵漿》《旱魃》大陸首發式

嘉賓:戴錦華、虹影、唐諾、趙立新、朱天文、朱天心

主持:史航

地點:鼓樓西劇場

(西城區鼓樓西大街小八道衚衕6號,全總文工團院內)

活動免費,需提前報名

報名通道將於週二(23號)

中午12點統一開啟

報名請掃描以下二維碼

[ 新書介紹 ]

朱西甯 最後一位民國小說家

《鐵漿》寫於臺灣的六〇年代,書寫想象中的華北原鄉。故事設定在清末民初的山東鄉野,九個短篇故事,一群血性漢子上演著仇殺與救贖、俠義與溫情,在命運面前抗爭與毀滅的悲劇,復活了“戰國時代的血性”(張愛玲語),鄉土成為勘探人性善惡的舞臺:

為了爭鹽運生意灌下鐵漿自戕的孟昭有(《鐵漿》)、在酒樓上吃炒人心的屠夫傅二畜(《劊子手》)、不求神婆自學醫書而接連害死家人的能爺(《新墳 》)……

這些小說都讓人想起魯迅的《吶喊》《彷徨》,怪不得評論家劉大任說:“居然在臺灣發現了魯迅的傳人。” 而朱西甯先生的作品自然接續到五四時期的白話小說和自然主義的文學傳統,作家阿城說:“《鐵漿》是現代漢語文學中強悍的代表作。”

莫言先生評價其作品《旱魃》“是一部繼承了中國古典小說寶貴的白描傳統的長篇傑作”。

活動報名,週二(23號)12點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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