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曹笑 自貢攝影報道
大安區全省首創，自貢全市鋪開，已形成有力震懾：“不僅僅是紅臉出汗，是骨子裡都在冒汗”。
如果單位有調皮搗蛋、上班混日子的人，你會怎麼辦？
不服從安排，“大錯不犯、小錯不斷”；不懂政策、不通業務；在單位搞小圈子；推諉扯皮，問題下滑、矛盾上交；不按規定請假銷假……這些不良行為、負面表現，在個別機關、一些基層，表現得比較突出。
遇到這樣的人和事，老百姓深惡痛絕。但仔細推敲起來，卻又夠不上問責和黨紀政務處理。該拿他們如何是好？
自貢市大安區在全省範圍內，創新了一種不是“處理”的處理機制：“待崗培訓”。簡而言之：經過嚴格程序篩選出來的幹部，全脫產集中培訓一週；培訓結束後，經考試合格、組織鑑定，方可回單位返崗工作；返崗工作後還有為期3個月的考核；待崗培訓期間，扣發有關補貼、年終目標績效獎或附加績效工資。
早在今年7月23日-27日，大安區就進行了首次待崗培訓；首批6名待崗培訓幹部，分別來自黨政機關、學校、醫院等。之後自貢全市鋪開。自貢市紀委提供的權威資料顯示：截至目前，自貢全市一共對26名幹部進行了待崗培訓；其中，公務員和參公人員4名，女幹部3名，平均年齡46.77歲。
待崗培訓，不是處分，也不裝入個人檔案；但震懾力度，卻是空前的。自貢現在流傳著這樣的說法：“不是處分、勝似處分，不裝入檔案、重於裝入檔案”，“名字出現在名單裡，面子上掛不住，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自貢市紀委負責人認為：“這是治‘未病’，不開刀、不動手術，但也是一劑猛藥！不僅僅是‘紅臉出汗’，是骨子裡都在冒汗。目的很簡單，就是要大家好好幹、幹好。”
待崗培訓結束後要考試
10月11日、12日，封面新聞記者，專程去到自貢現場調查採訪。
一條小鯰魚 刺激一個大魚池
待崗培訓的震懾力，的確已經顯現出來。自貢的大街小巷，不時會聽到這樣的話：“這個事情要整好啊，不然就可能去待崗培訓哦。”不用問，他們是公務人員。
為什麼會是大安區首創了待崗培訓？大安區委書記張昭國給出的答案是：形勢所迫、壓力所致。張昭國說，“你想啊，市裡重大項目一共18個，其中有13個就在大安。發展的壓力、民生的壓力、管黨治黨的壓力，我們大部分的幹部，都在加班加點、任勞任怨，這是主流、基本面。”
但也存在另一種情形。區委常委、區紀委書記、區監委代理主任姚太勝講了當地的一個順口溜：一部分在幹，一部分在看，還有一部分調皮搗蛋。“在考核上，不少單位打不破情面，搞平均主義。幹事的人，看到‘看’的人還評了優秀，他會怎樣？他會寒心；久而久之，‘幹’也可能滑向‘看’。”“真正幹事的人，幹得多、風險也多，甚至可能問責也會多。這不公平，這不行，得想想法子，治一治‘看’和‘調皮搗蛋’。”
2017年6月，大安區委、區政府出臺《機關事業單位工作人員待崗培訓管理辦法（試行）》（以下簡稱《辦法》）。規定待崗培訓對象，包括全區機關公務員、行政工勤人員、參公管理人員、事業單位人員；而孕期、產假、哺乳期、傷病人員，暫不作為待崗培訓對象。
《辦法》規定，機關事業單位工作人員由各單位黨委（黨組）研究，按幹部管理權限，提出待崗建議。“很多單位‘一把手’打不破情面，不敢動真碰硬，所以去年沒有推出人來，待崗培訓就沒搞成。”區委常委、區委組織部部長朱莉說了其中的原因。
今年5月，大安再次啟動待崗培訓。“我們先走訪調研，然後廣泛宣傳、開動員會，下發補充《通知》。”區委組織部副部長王洪劍說，《通知》縮小了範圍，操作性強。“劃定了三類初步人選產生範圍：一是上一年受到問責的人員；二是上一年黨政目標績效考評排名二等次以下單位且內部考核排名末尾的人員；三是各單位初步認定需要待崗培訓的人員。”
按照這個“三類人”原則，大安區6名幹部，被推選出來參加了今年7月舉辦的第一期待崗培訓。區紀委副書記、區監委副主任鄧茂權說：“待崗培訓，就是要讓他們明白：幹多幹少不一樣，幹好幹壞不一樣。”“我們希望待崗培訓，能起到‘鯰魚效應’。為什麼這樣講？鯰魚，要追小魚、要吃小魚。一個魚池，沒有鯰魚，就沒有你追我趕。”
因此，有人“待崗培訓”這種不是“處理”的處理方式，比喻為“一條小鯰魚，刺激了大安這個大魚池。”
“無意之失 我必須為之付出代價”
大安待崗培訓的這6名幹部，具體是哪些人？封面新聞記者從大安區紀委那裡，拿到了6人名單。
6人四男兩女，分別來自大安區教育局、食藥監局、城鄉建設局、住保局，以及牛佛鎮、回龍鎮，1名公務員、5名事業幹部；年齡包括60後、70後、80後，這幾個年齡段，是機關單位上班族的主力軍；職務包括，1名學校校長、1名鎮經發辦副主任，其餘為工作人員；4人為黨員、2人為非黨員。
這6名幹部進入待崗培訓，各自是因為什麼？鄧茂權一直在具體抓待崗培訓，情況很瞭解。
“食藥監局的那位公務員，規矩意識淡薄。她要請假8天，只把假條交給分管領導，管你領導同沒同意，就休假了。期間，單位人員與其聯繫，讓其回單位履行完請假手續，但她未回單位。8天之後，她又打電話給‘一把手’，要再請10天假。‘一把手’對其前期未經批准休假的行為進行了嚴肅批評，並表示要續假除非是有什麼特殊情況，但她並未說清請假事由，‘一把手’未同意其續假。直到單位責令她回來，並對其請假事宜進行調查，她任然含糊其辭。為弄清她請假緣由，‘一把手’安排分管領導從關心慰問的角度向其家人瞭解情況。聯繫中她家人表示不需要單位的關心，她本人也表示之前請假就是家裡有人生病了，具體情況不方便說，這是她們的隱私，讓單位不要再去打擾其家人了。”
“城鄉建設局路燈股的那個楊亮，喜歡喝酒，平時上班期間也喜歡喝兩口。這哪行啊，他做的可是隨時帶電的工作，有生命安全隱患。”6月4日，大安區有個項目集中開工儀式，全世界的客商都要來，“這是我們大安的大事。很多準備工作要做，就要求6月3日晚沿線路燈要全部都亮起，因為當晚要趕工期，綠化鋪花、路面鋪瀝青、會場內路面黑化，哪一項都耽誤不得。他呢？喝了二兩酒，把負荷搞錯了，整個區域路燈持續一個多小時沒亮，造成連環影響，園林、道路、布展、舞臺搭建，幾十個人因此熬夜加班到凌晨四五點鐘。”
至於那名校長，更叫人哭笑不得了。“學校房產租出去了，問他租金去了哪裡，他也不遮掩，直接回答：買菸抽了。”這名校長參加待崗培訓前，因違反中央八項規定精神和國家法律法規規定問題受到留黨察看一年處分，被處分後，思想轉變緩慢，紀律規矩意識仍有欠缺，但又夠不上問責或紀律處分，所以參加了培訓。
篩選待崗培訓人員，會不會有領導趁機打擊異己、挾私報復？封面新聞記者為此進行了針對性調查。
32歲的張梅，是大安區某個糧食大鎮的經發辦副主任。10月11日下午當面採訪，張梅表情輕鬆、語速自然。大專畢業後參加工作已經10年，她的職責之一，是負責糧食直補。“我們鎮有33個村、18000多戶口，糧食直補的事，都是我負責。2013年，有個村的文書找到我，要調整一戶人糧食直補的面積，5.88畝減為2.88畝。”
張梅沒有去實地核實，就按村文書說的調整了。這戶人家因為發現自己的糧食直補，近些年每年少了幾百，一問才知道被調整了，於是舉報到了紀委，紀委讓張梅寫了書面檢討。
對於自己進入待崗培訓班，張梅覺得是應該的，沒人打擊報復。“我工作不細，哪怕是無意之失，作為當事人我都應該承擔過錯，我必須為之付出代價。”
張梅們其實可以放心，因為自貢市紀委副書記、市監委副主任龔作真，斬釘截鐵說過：絕不准許有領導在推選過程中趁機打擊異己、挾私報復，也不準縱容、包庇“自己人”，“如有類似行為，堅決問責‘一把手’！”
不能讓幹活路的老實人吃虧
這6名待崗培訓的幹部，又是經過什麼樣的程序，推出來的？楊亮說自己“不太清楚”，但鄒政友清楚。
鄒政友是大安區城鄉建設局局長。“推選程序包括‘三上三下’一共六個步驟。比如第一期待崗培訓班，按照《辦法》，首先我們局民主測評，推了6人出來，上報區紀委、區委組織部、區人社局組成的專班；結果返回來時只有3人，這是第二步；第三步，我們組織全局幹部職工61人，參加紀委、組織部、人社局舉行的‘反向測評’，推選出了路燈股的楊亮；第四步，上報並得到同意；第五步，我們局又召開黨委會研究，一致同意楊亮；第六步，再次上報，得到最終同意。幾個來回、反反覆覆，楊亮才進了待崗培訓班。”
鄒政友證實：最初局裡推出的6個人，除楊亮外，還有上年被問責的、機關考核末位的，還有不服從管理、遲到早退的。
“上年被問責的，是‘硬槓子’，排第一位的，為什麼沒有參加待崗培訓？他是誰？原因是什麼？”封面新聞記者很不客氣地追問。
鄒政友說，這個人叫王剛，是一名副所長。“去年環保督查，因為截汙管道的事，被問責。”
王剛，人很胖，痛風十幾年了，平時工作踏實肯幹，凡事都到現場。同事陳宇薇說，今年夏天有次去王剛辦公室，看見他剛從現場回來，一身汗溼透了，臉色卡白，“可能中暑了。他活路幹得多，大家都曉得的。平時工作態度、責任心，都可以。”同事們都覺得：推他出去，沒良心。
龔作真和自貢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陳金洪認可了這種說法，並且還舉了個例：有個鎮的副鎮長，分管的城鄉環境綜合治理方面有問題，在單位內部考核排名靠後，鎮黨委在最初的摸排階段，把他推了出來；但鎮上全體機關幹部、村社幹部參加的反向測評，只有很少人同意他待崗培訓。“為什麼那麼多人不同意？因為這名副鎮長平時工作也不錯，排名靠後，是因為他被抽調到區棚改辦參與中心工作，抽調期滿，回鎮後接手分管工作時間很短，這才導致了他分管的工作排名靠後。”
“不能讓幹活路的老實人吃虧”，這成了自貢上上下下的一個共識。
培訓：軍訓+嚴格考勤+書面考試
就這樣，6名幹部進了大安區的首屆待崗培訓班，地址選在區委黨校。
第一天，7月23日，上午報到，然後進行開班動員並授課，內容是理想信念教育；下午，則是整整兩個半小時的軍訓。
培訓人員參加軍訓
那一天，自貢非常悶熱，氣溫高。6名學員在教官帶領下，操練正步、跑步等，“迷彩服溼了一次又一次。”楊亮前幾天摔了一跤，當天依然堅持參加了軍訓。
一週的時間裡，大安區紀委監委、組織部、人社局、檢察院、區委辦負責人，從理想信念、職業操守、黨風廉政建設、公職人員職務犯罪預防、機關管理制度、公務員管理規定等等，進行了全方位的培訓。
上午8：30上課。張梅的家在30公里外的鎮上，每天，她6點起床，6:40出門坐公交，以保證8:20左右趕到。“我被選為班長，我要早一點到。”
考勤是嚴格的。有人因為遲到，被扣10分；上課玩手機，也被記錄在考勤表上。最後一天，上午進行自我剖析，下午進行書面考試。
待崗培訓人員培訓後的自我剖析
張梅覺得自己收穫很大：“我更加明白了，既然幹了這個工作，要麼不幹、要幹就要幹好。”她還代表學員們，感謝舉辦這個培訓班，“他們費了很多心思，也花了不少人力物力。”
“待崗培訓，要與幹部選拔任用掛鉤”
培訓班結束後，張梅返回鎮上工作，進入了“返回單位3個月工作表現考核”期。
雖然覺得自己該進待崗培訓班，但張梅和其他“同學”一樣，心裡還是有些擔心：這次不光彩的培訓，會不會影響自己的以後。
自貢市委常委、市紀委書記、市監委主任李清在封面新聞記者採訪時，回應了張梅的這種憂慮。
大安區紀委領導親自講課
李清首先肯定：大安區的待崗培訓做法，是解決“庸懶散浮拖”的好辦法。“大安首創之後，現在自貢的6個區縣都在辦待崗培訓。市上的機關，也動起來了。”
“現在待崗培訓的層級還比較低，以後會不會有正科級、副縣級甚至正縣級幹部，進入待崗培訓？”對這一提問，李清微微一笑：“這個不是問題。今後，我們將擴大範圍，提高層級，只要按嚴格程序推出來，都要待崗培訓。”
李清沉思了一下，說：“我還在想，以後的待崗培訓，除了理論學習之外，還要實踐。能不能上午學理論、下午去一線幹活？因為待崗培訓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解決懶惰的思想和行為。”李清還說：以後還可能讓參加待崗培訓的人，全部自費，“你一個人的懶惰，無端增加了組織的行政成本，租場地、編資料、請老師，這些成本，要讓他們承擔。”
培訓人員參加軍訓
有一個觀點，李清已經很成熟：“待崗培訓，要與幹部選拔任用掛鉤。不然有些人不會放在心上。”這種掛鉤，李清解釋是兩種走向：待崗培訓就是教育挽救，如果屢教不改，那就是無可救藥，這樣的人，堅決不能用；“如果經過組織幫助，後進成了先進，我們就要認可他的先進，該提拔重用的，就要果斷提拔重用。”
李清講，這個邏輯非常簡單：搞待崗培訓，不是為了打擊一個人的自信心，而是為了更好的幹事創業。
（文中張梅、楊亮、王剛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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