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齡的藍蓮花

壹 譫妄

醒後,王昌齡譫妄了。

在周圍的人看來,他其實沒醒。

老媽、老婆和兒子都被接來,王昌齡沒認出她們。他只是對她們笑了笑,像對周邊所有人一樣——這些人包括幾位如臨大敵的醫護人員、以及公司派來輪班照顧他身兼維穩任務的兩位老鄉。

一開始,大家並不能馬上確認他的譫妄。因為他平時也這麼說瘋話。

他平時說了瘋話後,老婆就對人解釋:王昌齡想要過有“詩意”的生活。但對於什麼是詩意,她難繼續解釋下去。只是隱約覺得這個男人與其他人不一樣。這樣的解釋很耗費她的能量,每當她說出這“詩意”兩個字的時候,便因底氣不足而說得結巴彆扭,同伴隨著臉紅。

老婆心中確信,這種瘋是有血緣聯繫的。因王昌齡的老媽也這樣。剛見面時,她就對未來兒媳說,我兒子今後要做縣委書記,這是他命中註定的。而事實上,自從嫁給他後這20年,他的“事業”卻一直沒有好轉。嫁給他時,王昌齡剛從南方回來休假,相親時表現得意氣風發,那時的他正在某大企業做工,據說馬上要提升為領導。嫁給他後一月不到,他因加班問題帶著工人與外方經理頂撞,結果就被辭退。之後的人生,便是一路的不如意。

先是在南方更換了幾個廠,然後又去到北方,後又去到東方。他做過襯衣、皮鞋、襪子、童車,組裝過鼠標、冰箱、電飯煲、豆漿機、手機,參加過高速路、過街天橋、高鐵站、公廁、收費站的建設。雖嘗試頗多,但除了為小孩賺取了這些年的學費外,並無任何“成功”的跡象。2年前老婆與他小吵後回到老家,王昌齡開始幹上了快遞,“這是一份自由的工作,可以在路上行走”——加入公司的第一天,他用20年前一樣意氣風發的語氣給老婆編髮了這條短信。

做了快遞的王昌齡常一人上路,這不像以往的工作,可以邊幹活邊有人陪你說話。沒了說瘋話的對象,他就常常自言自語,並且開始一首接一首地背誦唐詩。“注意力不集中,開車走神,”——公司對這起交通事故做過通報,在下發給每位員工的手機版文件裡,描述了這起交通事故的原因,文件最後鼓勵大家要安全生產:“望各位同仁吸取教訓,做負責的人、做專業的事,為客戶創造更大的價值。”

老媽、老婆是三天前,被公司工作組從太原老家接來的,兒子則自己乘高鐵過來。王昌齡醒後,對她們仨笑了笑。然後呼哧呼哧、慢條斯理地念了句:

“琉璃堂裡當時客,久絕吟聲繼後塵。”

——這些音節蹦蹦跳跳地從他乾涸的嘴裡吐出來後,又精神抖擻地穿過了塑料片氧氣面罩,依然維持住了些許鏗鏘,繼而傳進他三位親人的耳朵裡。但老媽、老婆沒有聽懂,兒子也沒有聽清楚。

她們仨後來就此做了討論,兒子的意見獲得了共識:從他所說的這些音節判斷,三人認為他念了一句詩。對於詩,老婆不感陌生,他背唐詩是從好多年前就有的習慣。但他從來都是自己默背,從來沒有像這樣當著眾人的面,如此從容鎮定地吟誦過,老婆認為他不是害羞,而是覺得會很尷尬。

因為王昌齡死前不再尷尬地念了一句詩,所以周圍的人都願意相信:他譫妄了。

譫妄狀態下的王昌齡繼續活了約17小時。然後被拔掉了身體上的管子,推送到了殯儀館。公司組織了30多位員工來送行,稀稀拉拉地也佈滿了整個廣場。老媽和老婆都只顧著自己哭,兒子也不知所措。在一系列有條不紊的程序過後,王昌齡變成了一堆灰,被裝進盒子裡。這隻盒子被兒子抱著,與自己的老媽、老婆一起,被公司的車送回太原鄉下的老家。

貳 “琉璃廠”

得知王昌齡“出事”的消息時,兒子在西方的某所大學校園裡,正和室友們一起商議著去哪裡春遊好。而抱著王昌齡的骨灰盒回到老家後,才發現春天早已過去了。

回來第二天,初夏滿月的夜晚,竟熱得讓人煩躁。兒子試圖回憶起王昌齡的樣子,總是模糊。倒是躺在病床上最後一面讓他印象深刻,但那樣有些走形,並不像他熟悉的王昌齡。

第二天問他媽,王昌齡是不是在北方的琉璃廠打過工?他媽說,我們倒是知道北京有個琉璃廠,但從來沒去過。

王昌齡最後唸的那句詩的前三個字,“琉璃廠”是什麼意思?兒子在網絡上搜索了與“琉璃”二字相關的詩句,發現居然有大概4、50首。這些詩句中包含琉璃潭、琉璃鍾、琉璃瓶、琉璃宮等等詞彙。他對這些搜索答案採取了排除法:1是需要用琉璃二字開始的。2是應該七言律詩一類。排除後,他發現還是不能確認王昌齡譫妄時所念叨的是哪一句。

“不知古人怎麼這麼鍾情於這類毛玻璃一樣的東西,也許是技術還不夠發達吧。”沒有尋覓到答案,於是他暫且認為,那就是王昌齡譫妄時胡謅的一句,就也不再念想了。

他開始懷念自己的學校。兒子的學校並不理想,西北某所大學,專業也並非自己感興趣。在獲錄取通知書後,他短信問了問在東方打工的王昌齡。王昌齡正在“跑單”的路上等紅綠燈,他用粗粗的指頭敲打著拼音回覆了: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以前兒子只是隱約地看不起王昌齡,在收到這首中學課文就背過的幾句話後,就開始打心底蔑視王昌齡的綜合素質。他認為,王昌齡有些逃避責任,並且有些不合時宜地賣弄矯情,兒子對他的印象是油膩而變態。

但他還是聽從了班主任的建議,最終去這所學校報了道。讀了一年後,方對這個城市有了些許好感。喪葬儀式結束,他居然特別想再回到學校——那個他其實並不怎麼熟悉,也沒有幾個真正好友的城市,但他開始想念那些寬闊的街道和淒冷的空氣。

雖然還有一個月就放暑假,他還是決意返校。臨走前,他媽顫巍巍地遞過一個錢包,讓他帶著紀念。紅著臉介紹了下背景,那是10年前在廣州一家皮具廠打工時,自己用廢料拼接縫製的,雖說是廢料,但都選了最好的牛皮。

兒子看看那個結實的錢包,早被王昌齡用得油光四射,層層包漿。他本想用:現在都用微信、支付寶,很少攜帶錢包這類理由拒絕,但又想了想,便顫巍巍地接了過來。

錢包被兒子放在背囊的最裡層,沒有心情去打開看,裡邊肯定也不會有任何錢物。

返回學校的火車有些漫長,坐著靠窗的椅子上,兒子的手機在前5個小時還有電。電被玩完後,就只好看著火車行經四周綿延的山脈。昏昏欲睡中,那幾句讓他對王昌齡改變態度的詩竟又跳進他的腦袋裡: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他對自己有些不屑,感覺這幾句詩早已都包了槳,油光四射。但同時,他再次琢磨起,王昌齡在譫妄時,所念的那句“琉璃”到底是不是他胡謅的?

火車到站後,他就忙著回學校,忙著應付考試,應付愛情,應付實習。世界齒輪與他的生活開始咬合,有條不紊地逐一展開。

兒子立志要做和王昌齡不一樣的人,他認為一個屬於他的時代,正在徐徐打開。

叄 有圖無真相

雖然此前顯得毫無希望,甚至迷茫和苦悶。但一個新的世界確實正在兒子的面前打開了。

王昌齡去世三年後,兒子爭取了去南方實習。如果順利,他會在王昌齡曾經打工的那個城市當上一位白領。他憧憬著這場為他準備的盛宴,也準備了為今後的愛情、買房、買車等等偉大的“成功”大幹一場。於是開始整理行裝,算是和過去告別。

但這告別並不順利。

三年前從老媽手上顫巍巍接過那個包了漿的錢包,終於從背囊中翻滾而出,跌落在他眼前。他本打算把這皮包和一堆爛書全扔掉時,突然有了種打開看看的好奇心。果然如他三年前就所料到的,裡邊除了幾張“跑單”的收據外,並無現金和銀行卡。他的手指感覺到更裡邊,更厚實的一層牛皮中有一張硬卡片。掏出來後,緊接著便又失望了。

這是一張畫。

確切地說,是一張古畫的現代印刷品。不知道王昌齡從哪本雜誌上剪下來,並且將它封塑了。

王昌齡的藍蓮花

故宮博物院藏《文苑圖》局部

——他將這幅畫放在皮夾裡,當做自己的附身符?兒子再次對自己強調了他對王昌齡的蔑視。包括他封塑一張畫片並裝在皮夾子裡的行為。

但這畫似乎緊糾纏著他,在他動身去南方城市的前一個星期,每當他起床時、早餐時、去教室、跑步、刷牙時,一直到他晚上躺在床上時,這幅畫總在他腦海裡回想。

他不得不分出一點點精力,對這幅畫兒開始思量起來。

畫中2位中年油膩發福的古代男人,仔細想想,倒是有些許印象。

鄉下小學的美術課上,有學期美術課本的封面上,就印著這幅畫。那時的美術課和音樂課一樣,是每週一次混亂而輕鬆的調味品時間。他想不起來這幅畫是誰畫的,畫中這四位人物又是哪幾路神仙,或者這些信息壓根也沒有光顧過他的腦袋。

兒子拿起手機把這幅被王昌齡封塑攜帶身邊多年的畫拍了照,發在自己的朋友圈裡。他附加了一句賤賤的、討好的,同時也自認為符合規範的流行範語:“跪求萬能的朋友圈,誰知道這幅畫叫什麼?在線等。”

但兒子隨即發現,雖然生活在這麼一個獲得信息如此便捷的時代——人人都可以拿著手機任意拍攝、記錄當下發生的畫面——我們愛說“有圖有真相”,但卻是距離真相越來越遠。

兒子的圈不大,零星的幾位好友通過網絡搜索為他提供了幾條答案,稀稀拉拉也沒有站滿整個屏幕。這些答案彙總起來大致涵蓋倆方面信息:一路人馬說這是從唐朝人韓滉的《文苑圖》上剪裁下來的,而另一派說這來源於五代人周文鉅的《琉璃堂人物圖》。

另一派的答案中出現的“琉璃堂”這三個字,讓兒子想起以前關於“琉璃廠”的推測,他的後背開始發麻。

於是他暗暗希望,王昌齡譫妄時所念的那句詩開頭應該是“琉璃堂”三個字。他有些傾向於那兩句“詩”,不是譫妄的王昌齡在“跑單”的路上自個胡謅的。

於是他用《文苑圖》和《琉璃堂人物圖》作為關鍵詞,搜索了網絡,但他發現,所謂的有圖有真相,真是現在網絡上最流行也是最扯淡的話。

包括這樣的古畫也是如此。可能我們中國人一直都生活在一種與之對立的“有圖無真相”這樣的世界裡?

在對過去記錄的介質中,圖片和文字,那一樣更靠得住呢?

兒子覺得陷入了一個汪洋,他在其中游弋了半天方總結出:在宋代之前,文獻記錄應是更可靠的,中國的畫家們開始在畫上署名的習慣,到了宋代中期才逐漸養成,在畫面上題下跋文和詩詞,也才開始逐漸流行。在宋之前,流傳至今的那些老畫,除了出土文物上的墓葬畫、石窟裡的宗教畫,但凡在紙和絹上留下的繪畫作品,幾乎都難以確認他們的作者和創作年代。

王昌齡的藍蓮花

王昌齡的藍蓮花

肆,韓滉

網友們發給他的兩幅畫,應是有某種聯繫的。

其中一幅是現在藏於故宮博物院的《文苑圖》,另一幅是現在藏於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的《琉璃堂人物圖》,它們之間的聯繫也分別有兩個版本的故事,而這兩個版本都有些靠不住。

兒子依據網絡的資料自己做了些筆記,他大致整理如下:

第一個故事版本流傳了近千年。在故宮收藏的《文苑圖》中,畫作者沒有留下款印,但在畫面左上方,有宋徽宗趙佶於1107年題的9個字:“韓滉文苑圖 丁亥御札”,字是典型的宋徽宗獨創的瘦金體,下邊有他“天下一人”的畫押。在畫幅四個角也都蓋有他專屬的印章。徽宗曾經將皇家所蒐藏的畫都登記造冊,在其主持編撰的宣和畫譜中,也將韓滉歸納為人物門一類畫家。因此,此畫流傳近千年來,大家都認可宋徽宗的說法,這就是唐代畫家韓滉所做的《文苑圖》。畫面描繪的內容是韓滉與文友錢起、劉長卿等四人雅集的情景。

唐朝人韓滉生活在公元723年-787年之間,字太沖,京兆長安(今陝西西安)人,官至宰相,是太子少師韓休之子。因為韓滉善於畫農村鄉間的風俗題材,他的牛、馬、羊等都畫得很好,比如流傳下來的《五牛圖》,因此後人對韓滉是否善於畫人物題材,覺得有疑慮。也有人因此認為《文苑圖》不應為韓滉所做。

但這類質疑有些牽強,事實上,韓滉不僅是牛畜畫的專家,在人物畫方面也有造詣。在《宣和畫譜》中,就將韓滉歸入“人物門”一類的畫家。《宣和畫譜》中所記載的北宋御府所藏韓滉畫跡有36幅,其中19幅是田園風俗畫,13幅是人物畫,而牛畜畫只有4幅。可見在,北宋時期,韓滉在人物畫方面的成就已經受到宋朝人的推崇。

除了宋徽宗於畫上題字外,這幅畫上還有南唐官印 “集賢院御書印”朱文墨印。南宋時,高宗趙構也在其上蓋了“睿思東閣”的印,此後畫上還留下了元代畫家王蒙“王叔明氏”白文收藏印、明代大收藏家顧正誼、郭衢階等人的印記。網絡上有人說這幅流傳有緒的畫,原是一幅手卷,清乾隆時改裝為冊,被記錄入《石渠寶鑑》,如今收藏在北京故宮博物院。

這幅畫曾被收錄於南宋《中興館閣錄-儲藏》的雜畫一類,但人們對這幅流傳有序的畫,依然充滿了疑問。其上雖有南宋宋高宗的“睿思東閣”印,但當時南宋的內府曾經把北宋皇帝趙佶的“御畫”、“御題畫”都分別著錄畫目《南宋館閣錄》,比如五代人周文矩做的《聽說圖》,就被註明:“御書周文矩聽說圖,丁亥御筆十字”,而這幅徽宗題字的《文苑圖》卻在《南宋館閣錄》中沒有記錄上述御題,因此《文苑圖》上的徽宗趙佶御題可能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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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昌齡的藍蓮花

大都會博物館藏《琉璃堂人物圖》

伍,周文鉅

兒子老了後,會認為1979年是一個重要的年份。

這一年他的父親王昌齡剛剛上小學。

1979年王昌齡上小學時,會在一隻肩膀上斜跨著一根繩子,繩子上吊著把算盤,另一邊挎著書包,右手還端著墨水瓶。他每天都身穿著白襯衣和藍褲子,帶著算盤和墨水瓶,興高采烈地奔赴學校。

王昌齡興高采烈地奔赴學校的這一年,中國人開始對這《文苑圖》有了另一種不同的看法。

在這一年,徐邦達先生在《美術研究》上發表了《琉璃堂人物圖與文苑圖的關係》一文。徐先生經過考證認為《文苑圖》中宋徽宗趙佶的題字畫押、南唐墨鈐“集賢院御書印”、宋高宗“睿思東閣”印均為真。但畫幅四角的雙龍和“宣和”年號印騎縫,疑偽。

徐先生將此畫與現存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的《琉璃堂人物圖》作了比較。發現該畫與後者的後半段基本相同。後者為一手卷,起首也有趙佶的題字:周文鉅琉璃堂人物圖,神品上妙也。下鈐“內府圖書之印”。他認為該畫“人物面相稍欠風采,衣紋更曲折戰動,但不太勁挺;趙書亦弱;‘內府’大印,更顯然是翻刻的,定為後代摹本無疑。”

在《宣和畫譜》卷7周文鉅名下,確有“琉璃堂人物圖”的記載。徐先生又從畫中人物所戴的幞頭做了考證,認為在唐朝人韓滉的那個時代,幞頭還沒有折而向上的樣式。而《文苑圖》中人物所戴的幞頭與周文鉅另一幅畫中的“重屏會棋圖”中諸王所戴的相像。唐朝時期的幞頭可以參考以下《男侍從圖》,這是從陝西唐李重潤墓中出土的壁畫,其中的畫面相對可信,那時的幞頭都是下垂的。

王昌齡的藍蓮花

唐李重潤墓室壁畫 縱157釐米 橫138堙米

徐邦達先生特別強調,這兩幅圖中對衣紋的描繪,都用了“戰筆”,這接近周文鉅的畫法。周文矩是江蘇句容人,南唐時期的宮廷畫家,在李煜為南唐後主時(943-975)任翰林待詔。《宣和畫譜》記其“善畫,行筆痩硬戰掣”、“工道釋、人物、車服、樓觀、山林、泉石”等。參與編寫《宣和畫譜》的米芾,在《畫史》中曾描述:江南周文鉅士女面一如昉,衣紋作戰(顫)筆,此蓋布紋也,維以此為別。所謂“戰筆”又稱“戰筆水紋描”,是古人畫人物衣服褶紋技法一種,此描法近似水紋,用毛筆中鋒下筆,線條轉折頓挫,曲折中見流暢。

周文鉅那握筆的手想必也是顫巍巍的,希望以此表現出布紋的質感。相對可靠周文鉅流傳後世的畫,兒子發現有一幅《重屏會棋圖》,這幅畫因為畫中的屏風裡還有畫有一面屏風,畫的是南唐中主李王景與其弟景遂、景達、景逖下棋的情景。畫中屏風中所畫的屏風內容,據說是白居易《偶眠》詩意圖,因為一幅畫面屏中有屏,所以被人稱為《重屏》(在西方,如此多重的構圖恐怕得聯想到委拉斯凱茲的《宮娥》了)。

王昌齡的藍蓮花

王昌齡的藍蓮花

重屏會棋圖 周文矩 卷絹本設色縱40.3釐米橫70.5釐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因戰筆的技法,是從五代周文鉅時期才出現的。徐邦達先生將此畫歸為周文鉅名下,否定了作者為韓滉的說法。但他也只能將其歸於周文鉅的名下,而該畫是不是周文鉅留下的真跡,仍難確認。徐先生認為,這幅《文苑圖》可能是周文鉅所創初稿,美國大都會的收藏的手卷是“後世臨摹本僅存梗概而已”。《文苑圖》系《琉璃堂人物圖》的半卷,“為周文鉅同時高手仿製,或為周文鉅再做,亦未可知。”

徐邦達先生髮表此文的1979年,中國正式確立了改革開放的國策,長期封閉的新中國正開始與西方有了交流往來。這一年的1月1日,美國與新中國建交,同一天國防部長徐向前發表聲明停止炮擊金門。1月的份最後,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鄧小平開啟了對美國的國事訪問。

著上文時,徐先生應無機會親眼看過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收藏《琉璃堂人物圖》。他在文後註釋說,他文章的參考資料是“有正書局《中國名畫集》三三冊影印。今在英國、裡特手。”

徐先生註釋中提及的有正書局出版的《中國名畫第三十三集》,是民國年間由江蘇溧陽人狄平子所編。狄平子原名狄葆賢,出身溧陽望族,也就是孟郊曾經做過縣委書記的那個地方。狄早年曾中舉人,後留學日本,號稱康有為唯一的江南弟子。

1904年,由康有為、梁啟超集資,他在上海創辦了《時報》。在那個時代,狄有著多重社會身份,他不僅是為報人,出版人,也是一位著名的收藏家。徐邦達參考了狄平子創辦有正書局的出版物,僅看見過此畫的影印版,他也因此將該畫簡稱為“狄版”。但在1979年時,徐邦達並不知道,他所謂的“狄版”早已輾轉被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收藏。

隨著中美關係的解凍,大陸的學者們終於有了遠赴美國,近距離觀賞“狄版”的機會。1983年,央美教授金維諾訪美歸來後在1982年第二期《美術研究》雜誌上,發表了《從華盛頓到紐約—歐美訪問散記之三》一文。金唯諾近距離觀賞了“狄版”後,認為該畫“筆墨精細”,但他依然和徐的觀點一致,認為“狄版”“行筆柔弱”不及《文苑圖》。

而與徐邦達的觀點相左的是,金維諾認為故宮收藏《文苑圖》的徽宗的題字也為偽作,同畫上留下的雙龍玉璽、“宣和”年號騎縫印一樣,都是後人仿製的。此後,《美術研究》繼續於1983年刊發了方聞與何慕文合著《大都會博物館迪能畫廊的中國畫收藏》一文,在文中充分肯定了“狄版”高超技法。

王昌齡的藍蓮花

大都會博物館藏琉璃堂人物圖細部

陸 張喬

面對這些其實如煙的往事,兒子充滿了疑問。

就故宮和大都會博物館的這兩個版本來說,如今無人敢斷言這兩幅畫在技法上的優劣。也難以定論:是誰臨摹的誰?又是誰割裂了誰?

今人不斷地為大都會博物館的版本正名,在構圖方面,在技法和諸多細節方面都有很多可做比較的地方。

比如:坐著冥思者托腮時的鬍鬚,是不是大都會的版本更自然些?又比如:磨墨小廝的頭髮,哪一個畫得更像一塊抹布?還比如:那顆松樹非得垂直到90度嗎?再比如:小廝繫腰帶的方式,哪一幅交代的更清楚呢?再再比如:站立松上那個人腦後的一塊交代不清的東西,是幞頭的另一根翅膀嗎?

瀏覽過這些網絡上收集來的素材後,兒子最終想到,最具說服力的應是周文鉅的戰筆,但他仔細端詳了這些所謂的戰筆,目光細劃過所有畫中人物的衣紋,也難以分辨,周文鉅(如果是的話),他畫哪一筆的時候,懷揣的是顫巍巍的心情呢?

在陷入這麼一些自己毫無興趣把它們搞明白的問題後,兒子沒有獲得直接的答案,但依然懷揣著些希望。

這希望的源泉,當然來源於王昌齡譫妄時以“琉璃堂”仨字開始的那首詩。至少現在他可以肯定:那個不負責任、油膩並矯情的中年王昌齡在譫妄時所念的“詩”,不是他在“跑單”路上胡謅的。

有關這首詩的答案其實就隱現在他所查閱並記錄的上邊這些筆記中。

在徐邦達1979年所寫的這篇文章中,就提到過了,這幅畫(或者是《文苑圖》也或者是《琉璃堂人物圖》)應該描繪的是:“唐開元時江寧縣承名詩人王昌齡和他的朋友在縣衙後廳琉璃堂下宴集的故事;但也有可能所畫的是晚唐鹹通時後任縣承許棠和他的詩友張喬等人,一時不易確斷。”

王昌齡這個名字對於兒子來說應該早已包漿了,同名同姓而已,又不是工商註冊,如今派出所管理也很寬泛。但,許棠和張喬又是誰呢?

相比中唐時期的那位王昌齡來說,張喬的人生難說如意。至今的我們,不知道他具體的生卒詳情。僅大概知道他的生活年代是唐朝晚期的鹹通年間,鹹通是唐懿宗李漼的年號,從公元860年一直到874年這麼十幾年。張喬於鹹通12年考上了進士,但他遭遇的是一個衰敗、敏感和苦澀的唐朝。從鹹通九年(868年)始,爆發了龐勳起義,僖宗乾符元年(874年)王仙芝起義,第二年黃巢又開始造反,這些此起彼伏的動亂終於讓唐王朝徹底崩潰。

包括張喬、許棠在內,這段時期有一群詩人表現得“自卑、自賤、自疑”(不知道後人怎麼給他們帖上這樣的標籤),人們為了圖省事,給他們統一加上了“鹹通十哲”的名頭,統一打包處理。

五四之後,我們的國家開始用白話文來記錄歷史,用白話文來記錄這類寒士詩人群體,就是這樣的:鹹通十哲的人生道路和詩歌創作,展現了唐末兵連禍結、帝王文人播遷漂寓、民生哀艱的末世景象,以及文人的獨特境況。

被這麼一路打包而來的張喬,在《全唐詩》中錄存錄了他的二卷詩共101首。

其中有一次在時任江寧書記許棠的官邸中參加聚會,他賦詩一首《題上元許棠所任王昌齡廳》:

“琉璃堂裡當時客,久絕吟聲繼後塵。百四十年庭樹老,如今重得見詩人。”

兒子在臨別西方的城市之前,把張喬這首詩唸了多遍,他藉此繼續回憶譫妄后王昌齡的嘴型,仔細回想那些蹦蹦跳跳地從他乾涸的嘴裡吐出來後,又精神抖擻地穿過了塑料片氧氣面罩,依然維持住了些許鏗鏘的音節。

他終於確認了,王昌齡譫妄時所吟誦的確是這麼14個字:琉璃堂裡當時客,久絕吟聲繼後塵。

柒 琉璃堂

在代表國家意志,官方的,正統歷史敘事中,古人常常用官職來敘述此人的社會價值,至於他是不是詩人、畫家,在這些官方的歷史書中,並不看重。比如在整部唐朝官方歷史中,真正意義上被提及的畫家,也就是又皇家血統的李昭道,但也僅僅點了幾筆。比如另一位有名的畫家韓滉,他最主要的身份則是政治家,馮夢龍評價他說:用人如韓滉、錢鏐,天下無棄才,無廢事矣。

那位一千多年前的王昌齡因為和許棠一樣,做過江寧丞,因此人們稱王昌齡為王江寧,和咱們現在所謂錢部長、金科長、王書記類似。

按照正統的敘事,王江寧 (698—757),字少伯,河東晉陽(今山西太原)人,又一說京兆長安人(今西安)人。他早年貧苦,主要依靠農耕維持生活,曾經上山做過道士。30歲左右進士及第。初任秘書省校書郎,而後又擔任博學宏辭、汜水尉,因事被貶嶺南。開元末返長安,改授江寧丞。被謗謫龍標尉。安史亂起,被刺史閭丘曉所殺。

所謂的“琉璃堂”,人們普遍認為是他做江寧縣委書記時弄的一個場子,就在他自己官邸的後院。在這個會所裡李白、高適、王維、王之渙、岑參等當紅明星都曾來過。這種雅集的盛況很另百四十年後的張喬和許棠羨慕。

然而人們在此前誤認為韓滉的《文苑圖》時,也有人描述稱畫面描述的是韓滉在琉璃堂中與文人集會的場景。

琉璃堂到底在哪裡?這個世界上真正存在過一個琉璃堂嗎?就像王江寧曾經詠唱過的《芙蓉樓送辛漸》中那個確實存在過的芙蓉樓嗎?

張喬的詩中提到的“琉璃堂”,後來被反覆用來印證其存在,徐邦達先生引用同治重修本《江寧縣誌》卷十七,“名跡”中有“琉璃堂”一條,注云“張喬題王昌齡廳詩云‘琉璃堂裡當時客’”。但琉璃堂是不是“王昌齡廳”,依然沒有直接被證實。另一位學者,南京大學文學院域外漢籍研究所的金程宇曾經查遍古今江寧方誌與古籍庫,均無“琉璃堂”之地名。

若是從文學的角度而不是單從繪畫的角度看,琉璃堂在唐朝確實有過,但那只是一個唐人虛擬的、理想中的會所。

金程宇先生曾寫過《詩學與繪畫—中日所存唐代詩學文獻新探》一文,他在文中用日本的史料,分析了唐代重要的詩學文獻:《琉璃堂墨客圖》。墨客即指詩人,這部文獻屬於句圖一類,就是摘錄諸位詩人的佳句,或稱“警句圖”、“秀句集”。唐人句圖存世者有二,其一為晚唐張為的《詩人主客圖》,久為學界所知。而另一唐人句圖,即本文所討論的《琉璃堂墨客圖》則長期未獲學界重視。金先生在旅日期間,檢得日本古典籍《明文抄》所載“瑠璃臺詩人圖”一則,知為日傳本《墨客圖》之概略,日本版的《墨客圖》中記載有李白、孟浩然、陳子昂、王昌齡等三十六位詩人,而中土未見同樣的選本。

金先生認為,琉璃堂在傳到日本後,衍變為“琉璃臺”,“琉璃在古代屬於較貴重的建築材料,主要用於寺院、宮殿、官宅,本書以‘琉璃堂’命名,指的當是超凡脫俗的理想空間。”他認為,張喬詩中指的是《墨客圖》收錄王昌齡詩的一事,“客”指“墨客”,非主、客之客,不能由此推出琉璃堂就是官衙廳堂的結論。因此那一句“琉璃堂裡當時客”,張喬的意思是說:當年被收錄入《琉璃堂墨客圖》的那位詩人。

按照金先生的說法,這幅畫就完全不應看做:“以紀實筆法反映唐代傑出詩人王昌齡等於江寧琉璃堂雅集吟詠”的場景。

而是五代畫家周文鉅,依據當時流行的詩學文獻,在其中選取了幾位詩人來進行想象加工,描繪了他所想象出來的唐代詩人群像圖。

而雅集的地點琉璃堂,在現實中並不存在。

捌 藍蓮花

兒子終於要去南方了。

臨走前,他登上了校外的一座荒山。站在高處,可以看見遠方祁連山頂被殘雪覆蓋,連接成一條細小白線。

他將王昌齡封塑的畫片重新放入那個厚實的錢包,在面向祁連山的荒坡上挖了個洞,將它們埋了進去。

那被剪裁下來半副畫中,2位留著長鬚的中年人,兒子已經難以忘記了。

雖然還有很多問題沒有搞清楚,但他還是寧願跳過重重疑竇,相信:那位倚著松樹的人就是李白,那位坐著冥想的人就王昌齡。

走下山坡時,他顯得有些輕鬆了,嘴裡哼起了一首歌:“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地清澈高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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