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1929年，充斥著機器和汽車的現代生活方式已初具雛形。然而，佛羅里達州帕坦市一個名為依波城的小鎮的舊倉庫裡，一個古巴手工雪茄作坊仍在以自己的方式“反抗”著以標準統一、高速運轉、經濟利益至上等為特徵的現代世界。工人們日復一日地卷著菸草，朗讀人的傳統得以保留下來，為工人們帶來文學和外面世界的樣貌。
這是曾獲2003年普利策戲劇獎的《安娜在熱帶》所講述的故事。
文中的角色切奇——聖地亞哥同父異母的兄弟，正代表了現代化進程對這座工廠延續了幾十年的生產方式產生的衝擊。他帶來了其他公司產量都已超過他們的緊迫消息，並主張以機器生產取代純手工的工作，取消“無用”的朗讀人傳統。
廠主聖地亞哥一家和新來的朗讀者胡安·朱利安有著他們自己的堅持。一輩子以捲菸為生的人們恐慌於從古巴島上帶來的手藝的消失，以及將會偷走工人們的工作的各種機器；而朗讀人，這個自泰諾印第安人時代就出現，帶有轉述神明的神聖話語的意味的身份，也在啟蒙著終日為工廠單調與沉悶的氛圍所籠罩的工人們。
最終的結局還是頗帶有一些理想主義色彩的。聖地亞哥開發了一款新雪茄品牌，試圖通過優質的材料和精良的做工與佔據市場的香菸相抗衡；胡安·朱利安雖然死在了切奇的手下，但帕洛莫選擇繼續他的工作，去完成導致他和妻子孔奇塔的生活發生戲劇性轉變的《安娜在熱帶》的朗讀。
這就好像是“抵抗”吞噬性到來的現代生活方式的一次勝利。
今天節選的書摘就出自《安娜在熱帶》的第二幕。在一個雪茄作坊的小空間裡，我們就可以窺得傳統手工業向現代文明轉型的時代上演的種種衝突，以及它在不同群體身上製造的機遇或陣痛。
傳統手工業向現代文明轉型的時代，為什麼還需要保留朗讀人的傳統？
切奇等等……等等……你沒讓我把話說完！你沒讓我把話說完！我們之間存在一個問題，我擁有這個工廠的股份，而現在你丈夫……（雪茄工人上，圍在切奇身邊。他身邊放著一個用紙包裹著的大機器。圍繞機器展開了激烈的辯論。我們聽到工人在抱怨。）
奧費利婭我是廠主，我最後說一遍……
切奇 但是奧費利婭……
奧費利婭 誰上樓去叫聖地亞哥！
切奇奧費利婭……我想說的是，所有這些公司都成功地……
帕洛莫但是，切奇，那跟機器沒關係……
奧費利婭 我不想聽這個。他不是這個工廠的主人。誰去叫我丈夫！
（切奇站在一把椅子上，對人群發表演說。）
切奇 讓我說吧！！！讓我們從頭開始！我想說一個觀點，但你不讓我說話……
馬雷拉讓他說吧，媽媽！
切奇 奧費利婭……奧費利婭……別的雪茄公司產量都超過我們。我可以全部說出它們的名字：卡普里丘斯、恩特雷克託斯、佩蒂特·布凱，雷加利亞·德·沙龍、科凱塔斯、孔恰斯·菲納斯……他們產量都超過了……
奧費利婭 呸！他們不像我們這樣卷雪茄。
切奇 他們怎麼卷雪茄並不重要。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
奧費利婭 對我們來說重要。
切奇 那麼我們永遠到不了任何地方。
奧費利婭 有誰著急要去什麼地方嗎？你要去什麼地方嗎，孔奇塔？
孔奇塔不。
奧費利婭 你要去什麼地方嗎，帕洛莫？
帕洛莫 我想去加那利群島看我祖父……(人群中發出笑聲。)
奧費利婭 那樣的話，我想去西班牙……
馬雷拉那我想去俄羅斯……（人群中發出笑聲。胡安·朱利安上。）
切奇 我不是在開玩笑。我說的是現代世界。現代化。發展。進步。
奧費利婭 如果跟機器一起工作意味著現代，那我們對現代世界沒興趣。
（工人們鼓掌。）
孔奇塔 好極了！
切奇 你要看看我們的銷售記錄嗎？你要看看我們的銷售記錄嗎？
奧費利婭 我沒有必要看銷售記錄。我知道我們賣了多少，而且我們幹得不賴。
切奇 當我們必須解僱兩名員工的時候，怎麼可能幹得不錯？
馬雷拉 一名員工，切奇。另一個是你的妻子，她是自願離開的。（工人們的笑聲。）
切奇 我的觀點是機器……
帕洛莫 機器正在偷走我們的工作。
馬雷拉 沒錯。（人群變得惴惴不安。）
《安娜在熱帶》編劇尼洛·克魯茲。
切奇 我現在有工廠更多的股份。我是…（他被打斷了。）等一下。從現在開始我要讓事情走上正軌。（再一次被打斷。）等等！你們想知道我們的工廠存在什麼問題嗎？你們想知道嗎？我們落伍了。為什麼我們落伍了？我們還在用二十、三十、五十年前的生產方式……（再一次被打斷。）等等……等等……為什麼我們落後了？我們落後是因為我們沒有走進新世紀。因為我們還在用印第安人幾百年前的捲菸方法來卷雪茄。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就像是插著羽毛、戴著鼻環，半裸地走在路上。那兒有可以用光速填充菸草的機器：捆煙機，粉碎機……
奧費利婭 有了這些機器，還需要工人嗎？
切奇 你在開玩笑嗎！工人們操作機器。工人們使機器運轉。
帕洛莫極光工廠的列奧納多說……
切奇 列奧納多是個朗讀人！他懂什麼機器？
帕洛莫 關於機器，他講的跟你不一樣。我可以告訴你他說了什麼。他一直說要保留我們的手藝。我們的方法。我們的傳統生產過程。我們從古巴島上帶來的東西。（舉起雙手。）我們用它們卷我們的雪茄，所以我們不需要一臺設備，不管你叫它什麼……(來自人群的贊同。)
切奇 列奧納多是個朗讀人。所以他不重視機器。朗讀人將被所有工廠開除，因為機器轟鳴，沒人聽得到他們的朗讀。而這就是我要說的另一件事情。我不知道其他人怎麼想，反正我沒興趣從我的口袋和薪水裡拿出錢來，去聽一個朗讀人給我讀浪漫小說。
孔奇塔 那是文學，切奇。（帕洛莫看看他妻子，然後轉過頭看著胡安·朱利安。）
切奇 文學，浪漫小說……對我來說都一樣……
馬雷拉 不，不一樣。我們在學東西。他朗讀的話語就像一陣微風，打破了這個工廠的單調與沉悶。
切奇 行了，有些公司已經解僱了……
胡安·朱利安切斯特先生，允許我說幾句話。我父親曾說，工廠裡的朗讀人傳統可以追溯到泰諾印第安人時代。他常說菸葉悄悄說著天上的語言。所以印第安人常通過雪茄的話語跟上帝溝通。很明顯我不是印第安人，但作為朗讀人，我就像印第安酋長的遠親，他們過去常常轉述神明的神聖話語。工人們就是聽眾。他們安靜地傾聽，像泰諾印第安人那樣。這就是你打算用你的機器去破壞的傳統。與其推銷機器，你幹嘛不為我們的雪茄做廣告？難道你在為機器廠商工作嗎？
奧費利婭 他說得對。我們需要更多的廣告，這樣一來我們就能賣掉更多雪茄。
胡安·朱利安 讓我們面對現實吧，切斯特，工人們，雪茄不再流行了。電影公司現在更喜歡拍攝明星們抽香菸的特寫：瓦倫蒂諾，道格拉斯·費爾班克斯……他們都在抽小支的香菸，而不是雪茄。你可以去好萊塢把我們的雪茄推薦給製片人。
切奇 你是在嘲諷……
2010年，洛杉磯劇場《安娜在熱帶》劇照。
胡安·朱利安 不，我是在提醒你。充斥著機器和汽車的快節奏生活方式，影響了雪茄的銷量。你想知道這是為什麼嗎，切斯特先生？因為人們更喜歡吸快煙，就像香菸提供的那種。真相就是，機器、汽車使我們不再邊走邊聊天，不再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緩慢而平靜地抽雪茄。它們本該這麼抽。所以你看，切斯特，你要現代化，而現代化實實在在摧毀著我們的產業。以及抽雪茄的恰當方式。（除了切奇和帕洛莫所有工人都鼓掌了。）
奧費利婭 好極了！
胡安·朱利安 我可以先出去，要是你們想投票的話？（胡安·朱利安戴上帽子，準備下場。）
奧費利婭 你沒必要出去。很明顯我們想讓你留下。
胡安·朱利安 不，讓我們用民主的方式來決定。我們在美國。我出去，你們投票。開始吧，切斯特。（聖地亞哥上。）
聖地亞哥這兒發生了什麼事？
奧費利婭 啊，太好了！你來得正好。我們正要投票。
聖地亞哥你們在投什麼票？
奧費利婭 機器。切奇帶來了一臺填充機。
聖地亞哥 工人們想要機器嗎？
工人們 （齊聲）不想。
聖地亞哥 那你們為什麼事投票？
奧費利婭 用美國的方式解決問題。
聖地亞哥 如果每個人都說不，美國的方式有什麼用？
奧費利婭 你跟切奇說。一切都是他的主意。他還想解僱朗讀人。
切奇等一下……
聖地亞哥 是真的嗎，切奇？
切奇我只是問工人們，他們想不想繼續付錢給朗讀人。僅此而已。
胡安·朱利安 我正打算出去，讓工人們投票。
聖地亞哥 你哪兒都沒有必要去。你待在這兒。很高興見到你。我是聖地亞哥。
胡安·朱利安 胡安·朱利安·里奧斯，願為您效勞。
聖地亞哥 （對工人們）我聽說很多工廠正在解僱朗讀人。但我們也要這麼做嗎，工人們？如果這是我們想要的，就舉手。（切奇和帕洛莫是僅有的兩個舉手的人。孔奇塔看到帕洛莫的決定很震驚。）兩票。那麼有結果了。我們不會解僱胡安·朱利安。而且我帶來了好消息，工人們。我們打算創建一個全新的雪茄品牌，它就叫做安娜·卡列尼娜。
奧費利婭 好極了！
聖地亞哥 馬雷拉，如果我們有這個榮幸的話，我想請你打扮成安娜·卡列尼娜，出現在標籤上。
馬雷拉我嗎？
聖地亞哥 如果你想的話。
馬雷拉 當然！
聖地亞哥 這是你的服裝。（聖地亞哥遞給她一個盒子。她打開盒子，裡面有一件優雅的冬季皮草大衣，一頂裘皮帽。）
馬雷拉 我去試試。（她下場了。聖地亞哥向工人們宣佈。）
2013年，波爾克州學院《安娜在熱帶》劇照。
聖地亞哥 明天我們開始制定生產計劃。我們面前有許多活兒要幹，工人們。但是我保證我們所有人都將分享勞動成果。我很高興我回來了。（工人們鼓掌。他們下場。切奇把聖地亞哥拉到一邊。聖地亞哥遞給他一個信封。）你投票是為了什麼？
切奇 聖地亞哥，你說的新雪茄品牌是怎麼回事？我們沒有錢……
聖地亞哥 那你帶到公司的這臺設備是怎麼回事？
切奇 聖地亞哥，銷量在下滑。你這段時間不在……古巴來的菸草價格太高了……
聖地亞哥 那我們就該花錢買機器？
切奇 我們可以獲利……
聖地亞哥 別再說了。設備從哪個工廠拿來的，就還到哪去。給我拿本日曆。
切奇 聖地亞哥……
聖地亞哥 這是你的錢。我貸了筆錢，切奇。這次我把錢全押在工廠上了。我說了，給我拿本日曆。（切奇跑去拿日曆，把它遞給聖地亞哥。）今天幾號？
切奇 二十一號。
聖地亞哥 怎麼可能是二十一號，你把日曆上的二十一號劃掉了。
切奇 我一向如此。
聖地亞哥 你已經把今天的日期劃掉了！
切奇 我知道。
聖地亞哥 你可能有點問題，切奇。
切奇 你覺得我有什麼問題？
聖地亞哥 在你開始新的一天之前，你就把它劃掉了。
切奇 這兒一成不變，有什麼關係呢？
聖地亞哥 這種態度不好。
切奇 那你想讓我怎麼做？
聖地亞哥 就一件事，把這廢物扔了。你幹嘛不把我用的那種日曆拿來？可以一頁頁撕掉的那種。
切奇 你認為幾頁日曆能對一個人的生活造成什麼改變嗎？
聖地亞哥 當然。在一天開始之前就把它刪掉，這種蠢事會對你的心理產生影響。它會引起恐懼、焦慮和絕望。
切奇 那麼我正在墮入地獄，因為這裡的一切都一成不變。今天感覺像昨天，昨天像昨天的昨天。
聖地亞哥 你有什麼心病，切奇？
切奇 這個廠子。我忍受不了它。在這工作就像把我的腦袋往牆上撞……我嘗試做些改變，讓這個地方現代化。但每次我想要做些點什麼，都像撞上一堵水泥牆。
聖地亞哥 只是這樣嗎，切斯特？
切奇 好吧，還有米爾德里德。自從她離開我，我就不是原來的我了。有些東西消失了。你看過蜥蜴尾巴被切斷嗎？尾巴會扭曲，會來回跳動，就像從土裡挖出來的蟲子一樣。那個東西會自己動，就像一條仍然活著的神經，正在尋找剩下的、被切掉的身體。我常有這種感受。我晚上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早晨醒來我去廚房找她，以為她在那泡咖啡。我去花園找她。然後我來到這兒，這個蠢貨每天讀著同樣的故事讓我想起她。我討厭這個故事！我討厭他！這個故事似乎沒完沒了，我只是想要……
注：題圖為2012年，華盛頓州布萊恩小劇場《安娜在熱帶》劇照。
▼
《懷疑：普利策獎戲劇集》
[美]約翰·尚利等 著
張祝馨等 譯
三輝圖書/商務印書館
ISBN : 978-7-100-16359-0
▼
《懷疑：普利策獎戲劇集》一書由三部曾獲普利策戲劇獎的戲劇劇本構成。
《懷疑：一則寓言》約翰·尚利
《懷疑》的故事發生在一九六四年一座位於紐約市布朗克斯區的聖尼古拉天主教堂及學校。校長阿洛西斯修女懷疑校內唯一的黑人學生正受到任課教師弗林神父的性侵犯，便使盡一切手段追查和指控弗林神父……此劇中，尚利把宗教神學深深地融入了人性之中 。懷疑與信仰體現在阿洛西斯修女分裂的內心深處。該劇的戲劇張力與魅力恰恰在它的兩難困境：渴望安寧的信仰和懷疑現實的不定，深刻地表現了人類真實的體驗。
《安娜在熱帶》尼洛·克魯斯
全劇圍繞著伊波城一家生產弗羅代爾西羅牌雪茄的家庭菸廠的古巴移民的故事展開，廠主桑提亞戈和他的妻子奧菲莉婭倆人都善良熱情、熱愛生活與傳統。他倆結婚多年，雖時常爭吵，但恩愛至深。他們的兩個女兒都有著自身的困擾和對美好生活的渴望……隨著朗讀人胡安的到來，一場風波也出現了。當胡安給菸廠工人們朗讀托爾斯泰的愛情悲劇小說《安娜·卡列尼娜》時，劇中的矛盾激化；小說中的人物開始滲透劇中人們的生活……
《求證》戴維·奧本
《求證》以嚴謹的寫實手法展示了美國天才數學家父女二人的困境與命運。劇中的女主角凱瑟琳的父親，芝加哥大學的著名數學教授、天才數學家羅伯特患了精神分裂症。繼承了父親數學天賦的凱瑟琳五年來犧牲了自己的學業和生活在家照看生病的父親直到他去世。故事的場景從她父親葬禮的前夜，也是她二十五歲生日的那天開始。父親亡靈的再現、她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緒、羅伯特的學生哈爾在導師書房裡的發現、遠在紐約的姐姐克萊拉的到來、隨後與哈爾的一段迸發的戀情、一本神秘的筆記及一項世界數學難題求證的歸屬將劇中的人們置於矛盾與衝突之中。凱瑟琳究竟繼承了父親的多少遺傳？是數學天分呢？還是精神分裂？
閱讀更多 三輝圖書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