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子,葬父

杀子,葬父

1,

“各位村民注意了,县委县政府为了全力推广殡葬改革,从8月1日起,遗体一律进行火化,集中安葬在镇公墓,严禁自行占用土地进行埋葬,否则严厉处罚!……”

村主任罗前进的破桑塔纳在村道上跑来跑去,屁股后面飏起土黄的灰尘,高音喇叭传出的声音搅得屋场一阵阵颤抖。

“完喽,苦拉拉活了一辈子,死了还要烧成灰,造孽哩。”

“鬼世道啊,祖祖辈辈都讲个入土为安,现在倒好,死都不安生,要到七星炉里炼油啦!”

“阎王殿上下油锅,也比不得这烧成灰痛苦吧?”

桃谷村老樟树下的宰牛场,聚了一堆村民,七嘴八舌议论着,前几天村干部就在吹风,说是从此以后农村死了人不能再埋到坟场里了,必须火化了,骨灰统一安放到镇里的公墓。老年人准备好的棺材,自觉上交的,政府发放一千块钱补偿。这个月以后再不交,强制销毁,就没一分钱补了。

“他娘的!老子一具棺材花了上万,只补一千,临死了还亏血本!”胡六老汉气得白胡子发抖,他今年已经八十有二,棺材从六十岁准备好,整整二十二年,年年搽一道桐油,宝贝得不得了,结果还是自己睡不上。

“谁叫你个老不死活这么久?早死不就早安心睡个土馒头!”桂枝婶子揶揄着,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屋场里第一个进炉子的只怕是你家燕三老汉了,对不,蛮保?”有人问杀牛佬施蛮保。

施蛮保的爹燕三老汉得了肝癌,晚期,在床上躺了四个月,医院也不收治了,痛得天天在床上嚎哭。施蛮保正在收拾牛肠,刀条一样的脸上溅了牛血,样子极是恐怖。

“唉,他呀,最怕死了进炉子烧,前几天说做梦,梦到火烧身子,油嗤嗤的往外冒,痛得要人死!”施蛮保露出一口白牙,道。

正扯着谈,建军叔隔老远在喊:“蛮保,快回来!你爹在床上吐白沫子,满床打滚,只怕是喝了农药!”

施蛮保赶紧往家跑,一众村民跟着跑。

施燕三老汉在床上轻轻哼着,嘴角濡了许多白沫子,床边一瓶百草枯倒在地上,空气里散发出浓烈的农药味。

“爹啊!你怎么想不开呀?快上医院!”施蛮保抱起父亲,急急地喊。

“蛮保,不要了……”燕三老汉眼睛望着儿子,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摇头。“爹一辈子吃苦受累,没什么怨言,也没求过你什么,只有一桩,你要应了我,我死后,必须埋在和尚岭祖坟山,莫火化了,爹怕……”

施蛮保连连点头。

“还有,大为伢找得到人不?要他送我一程吧……”燕三老汉脸上已经开始没了血色,像熄灭的火焰开始黑下去。

“爹,你安心走吧,我去叫他。”施蛮保开始哭泣起来,老爷子最放心不下孙子施大为。

施燕三老汉头一歪,咽了气。

2,

卸一块门板,铺上白麻布,枕头垫七块青瓦,村人帮忙为燕三老汉洗了尸身,抹了前七后八,将他放置在堂屋的榻上。

刚安置停当,罗前进的破车开到村口,村主任下车跪了,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对施蛮保道:“蛮保,节哀,人死不能复生,不过,明天就是八月一号,你带个头,把老爷子拉到县城火化,凭火化证到社区领一千块补贴,千万不要再翻老皇历埋进祖坟山了,拜托拜托!”

蛮保木然点头,拿了一包芙蓉王递给罗前进。

老父亲久病床前,施蛮保也不甚伤心,然而,燕山老汉死得不是时候,让他特别恼火。

刚宰杀了的大黄牛还在老樟树下面,准备分割好装袋送到县城的。都是一些餐馆酒楼的老主顾了,一手现钱,一条牛少说赚个一千五六百块钱,眼下没办法,只能便宜处理,打包给下屋场的屠夫绵水,一分不赚,本钱还贴了几百。

二则,政府刚刚定了政策,必须火化,老爷子偏偏临死提了要求,不愿意火化,要埋进祖坟山,这可是难死他施蛮保了!罗前进的小车喇叭里说得清楚,即使埋进了坟,一旦发现也要挖出来火化,还要罚款,严重的对孝家进行拘留!

第三宗,老爷子惦念着自己的孙子施大为来送葬,施大为在白泥湖农场劳改,刚好今天释放,施蛮保本当是下午送完了牛肉然后顺便接儿子出狱,这一来,自己哪里走得开?

施蛮保上无兄下无弟,单传,光棍一条,守灵都没人换班。

杀牛佬施蛮保以前娶的老婆,叫黑香娥,长得白白胖胖,就是跟施蛮保过不了日子。黑香娥嫌施蛮保身上那股牛臊味,每次晚上一挨到身子就反胃,特别是施蛮保后来不知道听信哪个野江湖的方子,生喝牛血。

蛮保是远近闻名的杀牛佬。别的屠家杀牛,拿八磅大锤击碎头骨,或者用电线系在牛鼻子上电死。施蛮保不这样,他从来是砍牛头的。他有一把三尺长的大片刀,通体乌黑,再怎么磨也不见半分光泽。每次杀牛,施蛮保用手抓搔几下牛的胳肢窝,牛舒服得一动不动时,他猛然挥动钢刀,奋力斫下,牛头齐斩斩断在地上,颈子间热血冲出来几米,施蛮保将嘴唇凑上,狂饮一通牛血,脸膛脖子淋漓而下,恍如地狱恶魔。

黑香娥经常梦见自己被施蛮保大卸了八块,闻到他喉咙里喷出的生牛血味道,她感觉自己灵魂飘缈,全身已经血肉分离,放在肉档上摆买。

生下儿子施大为后,黑香娥完成了施家继承香火的任务,再也不能忍受男人施蛮保身上的血腥气,她宁可去死,去投河,也决计不跟施蛮保过日子,某个秋天逃到了河对岸,嫁给了一个瘸脚渔民,再也不回来了。

从此,施蛮子家剩下三个光溜溜的男人。

施大为从小顽劣,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无恶不作。偏偏老爷子施燕山对唯一的香火溺爱有加,老鹰护雏一样,生怕孙子受了半点委屈,经常施蛮保举起棍子还未揍到儿子身上,老爷子撅着个头冲上来:“来来来,要打打我,伤我宝贝孙子半根汗毛,我死给你看!”

施大为十五岁时,胆大包天,居然为了跟朋友赌胆量,将养鸭专业户付四龙家的鸭棚淋了汽油点火,一千多只鸭子全部烧死,派出所破案,要带施大为到少管所劳教,燕山老倌跪在警察面前磕头,将自己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三万块钱从砖墙里挖出来,赔给付四龙。

施蛮保将儿子绑在树上,一顿鞭打,施大为鬼哭狼嚎,第二天投奔了母亲黑香娥,再也不回家了。

自此,施大为没有父亲管教,更是胡作非为,书也不念了,天天跟一帮流氓犯浑,打架斗殴,拘留所成了菜园门,几进几出。十八岁时,撬开县城宏运超市偷盗,被人发现后拿刀将人刺伤,判刑两年。

黑香娥在那边也生了一儿一女,自是管不了活阎罗施大为,前几天打电话告诉施蛮保:儿子这几天七月底刑满释放,你做父亲的要接回来,再也不要放任,好好看管住。

3,

“蛮保,孝子孝孙还得到堂,也显你家后继有人,给你爹送个终罢?”建军叔道。

“可这灵堂没人守着,来人悼念没人答礼不得行吧?”施蛮保焦头烂额。

“白泥湖也才一百多里路,你骑上三轮车去吧,这里,我帮你守几个钟头罢了。”建军叔跟燕三老倌一向交情不浅,此时帮了大忙。

施蛮保脸上的牛血也不及洗,推出了三轮摩托,寻思回来时带些香烟纸烛什么的,又将刚卖牛肉的一万块钱揣进兜里,嘱咐建军叔一番,骑上车突突地驶进了暗黑的夜色里。

黑香娥没打电话过来,想是儿子还没回她那里,应该还在监狱里等家属接出来吧?施蛮保路上寻思着。

白泥湖农场在邻县,最近的道要翻过一座树木葱茏的山林,林中石子铺就的机耕路在月光下仿佛一条土背蛇弯弯曲曲,车轮溅起的小石子打着路边的草丛和灌木,三轮车灯前的蚊虫密密麻麻,比夏收时稻田的蚱蜢还多。上过一个坡道,再下陡坡那一段路,两边是蔽了天空的茂密树木,一般人晚上独自是不敢经过的,就连白天都得麻着胆儿。

施蛮保胆大出名,浑身血气。生喝牛血不是没用,施蛮保经常送牛肉到县城,回程前总会到车站胡同的阿秀发廊里呆两个小时,两个小时里他能折腾阿秀三回,且回回让那个胸大臀肥的老鸡阿秀纵声长嚎。即使在白雪皑皑的冬天,他施蛮保干活时脱了衣服背上会冒热气,都是长年生饮牛血的功效。

下得陡坡,施蛮保忽然发现车灯照着一个物件,隐约是一只皮包。他忙放慢车速,走到近前,果然是一只半新的皮革包,鼓鼓囊囊的,嘿嘿,应该是过路人遗失的。

施蛮保停下车,并未熄火,屁股离开座椅,低下身子准备捡拾皮包。

“不许动!”忽然树后跳出一人,蒙着口罩,头上套着黑丝袜,手里举着一柄尖刀。

施蛮保吓呆了!

那人用刀逼住他的脖颈,沉声吼道:“把钱拿出来!不然捅死你狗杂种!”

一万块钱放在车斗里的编织袋里,那是准备给父亲办丧事的。施蛮保慢慢转过身,翻着编织袋,拿出那叠钞票,递给贼人,待那个伸手接钱的空档,他猛然操起身边那柄宰牛刀,闭上眼,手一挥,那颗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

4,

我杀人了!看着身首分离的尸体,施蛮保浑身发颤,筛糠一般,半天才平静下来。

不要多久,就会有人发现尸体,案子一破,自己就得进牢记,死刑或者无期。冷汗从施蛮保的背上冒出来,他脸色煞白,面如死灰。

看着地上的死尸,他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对,为什么不将尸体带回家,代替父亲的尸体火化呢?神不知鬼不觉,而且老父亲也可以偷偷葬到祖坟里去!

施蛮保忙将死者的头胪和身子分两只编织袋装好,放到车斗里,又折下几根树枝,扎成一个扫把,将地上的血迹乱扫一通,用路上的泥尘掩盖住,直到看不出痕迹,这才开车。

过了山林,接下来就是一条汩江,站在汩江大桥上,看看前后无人,施蛮保将车箱里那只装了贼人脑袋的袋子奋力一抛,丢进了滚滚的江水中。装贼人尸体那一袋,放在路边草丛里,仔细掩上,打算回来再装车,如果儿子问起,就说没销完的牛肉。

过了江,白泥湖农场也就二十里地,一会儿就到了。儿子所服刑的分队前亮着灯,施蛮保给干警递上烟,说自己是接儿子出狱的。干警看他一脸的血,吓了一跳,施蛮保连忙解释道,自己是杀牛佬,下午屠了牛没来得及洗,干警这才信了。

“施大为?今天下午已经办了手续,出狱了。”干警查查档案,道。

“谁接他出去的?”施蛮保问。

“没有人接,他自己出狱的哩。”

“那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呀?”施蛮保忙问。

干警有些不耐烦了:“我又不是他爹,我哪知道去哪了?”

狗崽子,没到她娘那里去,又没回家,肯定又跟那帮社会上的流氓瞎胡混了,唉。

施蛮保怏怏回程。过汩江大桥时,把那无头死尸重新装上车斗往回拉。

回了家,已经过了十二点,建军叔和三个老头在父亲的灵堂打瞌睡,见了他回来,都如释重负,问道:“大为呢?”

“自己出狱了,找不到人。”他答道。

建军叔道:今晚你得守灵,其他事明天再说吧,晚上村支部书记又过来了,动员你明天一定要拉到县城火化,唉,看来燕山哥要土葬的遗愿是实现不了罗。

5,

杀牛佬施蛮保一向胆大出了名。

邻居们都回家睡觉了,他从车斗后搬出死尸的身躯,那尸体上的血已经干涸了,他用剪刀将尸体上的衣服剪开,然后剥下父亲身上的寿衣给穿上,又从阁楼里摘下一颗木雕菩萨的头安在尸体上,用胶布缠了几道,放到榻上,再盖上白布。谁也看不出来真假。

施蛮保背起父亲燕山老汉的遗体,悄悄摸到和尚岭的祖坟山,父亲的坟墓早就掘好了,但他不敢埋进正穴,只能用铁锨在旁边刨了一个浅坑,把父亲放过去盖上土。他心里默念着:爹,对不起,暂且只能骗过政府,待风声松一点,一定把您移进坟里,让你入土为安。唯一遗憾的是,儿子大为没来为爷爷送葬,让他回后,一定要他多磕头,烧纸,报答你老人家对他的溺爱。

第二天,那具代替燕山老汉的死尸在村里人例行的哭泣声中,抬上了殡葬车,到了火化场,火化工检查尸体时,见了一颗菩萨脑袋做的假头,吓了一大跳,施蛮保忙将火化工拉到一边,递了一个二百块的红包,解释道:师傅,千万不要惊了我爹,老人家出车祸,头压得稀碎,拼不起来,只能用木人脑壳代替着。

火化工恍然大悟,连道作孽可怜,死了都没个全尸。

捧着“父亲”的骨灰盒,当天施蛮保就送到了镇公墓的骨灰安放点,然后,在村部领取了一千块钱的奖励。

事情办得圆满,施蛮保很是舒心。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儿子出狱好几天都不见人影,天天打电话给前妻黑香娥,也说没见人影儿。

这日,施蛮保正坐在院里磨他那乌黑的杀牛刀,手机响了,是县公安局打来的,说是在汩江大桥下游三里远的地方,找到一个装了人头的编织袋,通过DNA比对,那人头,是施大为的!但身子暂时还没找到。

施蛮保抖抖索索从阁楼椽子上取下那天死者身上剥下来的衣服,翻出口袋里一张纸,赫然是《劳改人员释放证》,儿子施大为的名字仿佛匕首一样划着他的心脏。

原来,如此!

施蛮保呆了,继而发出恐怖的哀嚎,他手中的杀牛刀忽然反转一抹,一道深红的血线冲出一丈多远。

好刀法!

杀牛佬施蛮保脸上对自己露出赞许的笑容,然后枯树般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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