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llustration by Kate Pugsley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個大舞臺。
舞臺搭起來，就是給人演戲用的。所以成年人的世界裡處處都是戲。一個人是獨幕劇，兩個人是雙簧，三個人是群戲……也難怪兒女情長家庭婆媳電視劇在熒幕上經久不衰了，家裡塞了五六個人，那能搭配出多少對關係，演繹多少幕愛恨情仇出來？
而飛機，堪稱成人世界戲最多、矛盾衝突最集中的場所之一。
這不難理解。一趟航班上，場地小，統共不過百來平；人多，稍微大點兒的飛機，輕輕鬆鬆就能湊齊一兩百號人；時間安排合理，國內直航，三四個鐘頭怎麼也到了，正是一出大戲的完美時長。中國戲劇史上，能集合這麼多理想要素的寥寥無幾，《雷雨》恰好就是一出，所以成了現代戲劇百年史上的經典。
一個成年人，從抵達機場、換登機牌、過安檢、候機、起飛到降落，渾身上下都漫溢著演技。angelababy之流在他們面前都該跪下來，乖乖把自己家裡那尊百花獎拱手相讓。
戲劇是從踏入候機大廳那一刻揭幕的。
跨進候機大廳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打印登機牌，而是飛奔最近的costa或者星巴克，買上一杯咖啡。這樣，英美劇高端商務人士的範兒就出來了，手裡從淘寶上買來500塊的samsonite，彷彿也變成貨真價實的正品了。
既然已變身高端商務人士，這時很有必要緩緩推下鼻子上的墨鏡（哪怕晚上也要戴墨鏡），冷冷環顧一下四周，發出似有若無的感嘆：航空公司打折未免太厲害，如今什麼人都跑來坐飛機了。
你在腦中回想起從前那個黃金年代：坐飛機是身份、地位和財富的象徵，所有人都以搭飛機為榮。那時能搭飛機去回北京上海公幹，回頭就能對著親戚朋友們吹噓上好幾年。不像現在似的，烏泱泱全是人，十之八九的碼農、公關狗和金融民工，一年四季苦哈哈地當空中飛人，就為混口飯吃。
你端著咖啡鄙夷全場，渾然忘了自己也是那其中一員。
當然，在場可能有一千個端著星巴克紙杯，拎著淘寶samsonite的高端商務人士，他們心中大概也懷著同樣的念頭。
頭等艙通道是走不了的，你買不起，公司也不給報銷。你只能屈尊走經濟艙安檢通道。你謹慎地避開那些身後跟著一大堆孩子的夏令營班，或者一連串頭頂小紅帽的夕陽旅行團，你很是看不起這些花三五千包吃住的東南亞八天七夜廉價遊人士，一來是怕沾染上窮酸氣，二來是怕他們安檢流程不熟練，磨磨蹭蹭地在前頭堵上半天，耽誤時間。
拿身份證、拍照、掏出雨傘電腦洗漱包，整個動作一氣呵成，顯示你是一個常年搭飛機的幹練商務人士。貼身安檢讓你皺了皺眉頭，毫無疑問，這多少侵犯到了你身為當代文明公民的隱私，讓人不太舒服。
雖是機場常客，你的行李偶爾也有被攔下的可能。裡頭可能查出一小包火柴，安檢人員告訴你這不允許帶上飛機。你面上可能因此露出困惑，想要告訴他說，歐洲哪個大機場我沒飛過？從未見攔下旅客火柴的。但回頭想想還是算了，這並沒有什麼用，你只能在扔掉火柴，拿起行李的時候，背後冷笑兩聲：
哎。咱離國際化，還是差得遠。
折騰一大圈，可算熬到了登機口。你的熱血已經隱隱開始沸騰。這麼多年的出差飛行下來，各大航空公司的會員卡早就積攢到了白金級。看著那些在經濟艙登機口面前大排長龍的旅客們，自豪感油然而生。
當代社會里可以明晃晃彰顯差距的地方太少了。除了朋友圈以外，機場通道就是最好的場所。能走快捷通道直接上機，把其他旅客遠遠甩在身後，就像三線女星好不容易走上了戛納電影節的紅地毯，恨不得能在通道口門口站上兩三分鐘，讓別的旅客都看看，你是尊貴的白金卡會員。
當然進了通道以後還是得乖乖滾去經濟艙。
若一兩回因為攢夠了里程積分，足以挪去頭等艙一回，那更是不得了。
人到頭等艙，一般會分化成兩種類型。一類是生活不能自理的巨嬰，哪怕上飛機前，左手拎著行李，右手持著電話，跟客戶、同事、供應方大戰了三百回合，一上飛機後，頓時成了什麼都不懂的baby。
“小姐，這個箱子我提不動，來幫我放上去一下。”
“小姐，這個椅揹我不會調，過來幫我調一下。”
“小姐小姐，哎，你們動作咋這麼慢呢，來來來，這是我的外套，幫我掛起來一下。對了，你們怎麼還不給我菜單？”
諸如此類。哪怕上飛機前是個五大三粗的老爺們兒，此刻也成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幼兒園小班生，想必乘務員也十分震驚。
還有一類轉身變成滅絕師太，冷眼一掃，看啥都不順眼。又或彷彿豌豆公主上身，隔了七層床墊，那顆豌豆都會擾得他周身不舒坦。
“小姐，你們這個紅酒怎麼只有這兩款呢？以後多加點高級貨吧。”
“還有菜單，品種太少了，遠遠不如xxx航空（一定是外國航空公司的名字）。”
“咖啡也是速溶的吧？這裡是頭等艙啊，能不能考慮配個專門的咖啡機呢？”
“怎麼只有報紙沒有雜誌呢？現在的報紙都不專業啊……”
若是不幸落難到經濟艙，往往就沒那麼多事兒了。這些人眼尖著呢，最會幹看人下菜碟的事。
去了經濟艙，就彷彿落難到後母家中的灰姑娘，低眉順眼，更多的是內心戲。
越是到了經濟艙，越是不能放棄自己矜貴的作態。就像章詒和在書裡寫那些舊貴族家裡的大小姐一樣，哪怕被趕去了鄉下牛棚，也要用糠做點心，優雅地享用下午茶。
當其他人不亦樂乎地刷著抖音，或扯開嗓門大聲聊天的時候，你務必要露出嫌棄的眼神，拿出防噪耳機，掏出一本書來，開始細細品味。
你跟他們不一樣。
乘務員推著餐車來的時候，更是內心戲交鋒最為激烈之時。你早已悄悄地摘下半邊防噪耳機，聽到服務員親切地詢問過前排每一個人，要雞肉飯還是牛肉麵。但直到乘務員來到面前，還是要假裝不為所動，並在內心作天人交戰：
“經濟艙飛機餐也沒什麼好吃的，我不稀罕。”
“一會兒到了還有商務接待呢，算了算了。”
“不是我貪這點小便宜，但付了錢就該享用應有的服務。我是理性的當代人，應該明白這點經濟學道理。”
你終於說服了自己。於是在被親切地詢問兩聲過後，臉上還是皺著眉頭，流露一種“我不是很想吃”的神態，終於，趕在在乘務員詢問“要不給您一個餐盒”之前，火速應答：
“雞肉飯，謝謝。”
當然，無論有多麼高超的演技，在飛機落地那一刻，所有高端商務人士都像午夜十二點的辛德瑞拉一樣，被打回了原形：
自理能力不足的巨嬰，一口氣搬下自己頭上二十多斤重的行李箱；
彬彬有禮的落難貴族，毫不猶豫地用肩膀推開排在前頭的乘客，擠佔下飛機的先頭位置；
看什麼都不順眼的滅絕師太，一下變成了小甜心，對著手機賣笑：“啊，是是是，是張主任嗎？我剛落地，馬上就趕去您那邊……”
幕落了。夢醒了。剛剛在舞臺上飾演帝王將相的群演們，此時又迴歸了自己的平凡人格。等到下一次出差坐飛機，才能再度發揮他們精湛的演技。走出艙門的時候，多半還會喜滋滋地想，這回攢完積分，下回就能換個頭等艙試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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