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名作」李娟:那些孤獨

春天裡,我最喜歡看林風眠先生的畫。因為他愛畫小鳥,在翠綠的枝椏上,蹲著三三兩兩的小鳥,伸著黑黑的腦袋,橢圓的樹葉和鳥兒橢圓的身體相互融合,彷彿聽見春風中幾聲清脆的鳥鳴。另一幅畫,一隻小鳥站在枝頭上,歪著頭,一隻眼睛似睡非睡,沐浴春風,在林間的風中睡著了。有時,又覺得那隻小鳥是寂寞的,孤獨的,一個人站在碧綠的枝頭,聽風,嗅著淡淡的花香入夢。

那隻小鳥多像是一個人,獨自在春天的林間沉思、冥想,回憶從前。

春風沉醉的夜裡,讀林風眠先生的書。原來,他的故鄉在廣東梅縣,幼年時,見族人們將出逃的母親逮回來毒打,他躲在門後大哭,小小的他奮不顧身撲向母親,用單薄的身軀保護著受欺侮的母親……直到他白髮蒼蒼的暮年,再也沒有回過故鄉。因為,故鄉有他抹不去的疼痛和悲傷。儘管,故鄉的俊山秀林,花鳥魚蟲一次次出現在他的夢裡,永遠保留在他的畫裡。

他的一生竟都是孤單的,沒有享受過多少家庭的溫暖。成年後,他在法國學畫,認識了第一任妻子,而後第一任妻子病逝,他娶了另一位法國女子,生有一個女兒。他一個人常年住在國內,妻子和女兒留在國外,多年也見不著面。他一個人煮飯燒菜,維持最簡樸的生活。一個人在家裡整天作畫,一天連畫幾十張、一百張,都不甚滿意,於是,皆撕毀了,再畫。

畫家黃永玉在文中寫道:“一次去拜訪他,當時正是“文革”剛結束,林先生平反出獄不久。推開門,見七八十歲的林先生抱著一個七八十斤的煤爐進屋。那時,他一個人生活已經很久了,一位偉大的藝術家照顧著另一位偉大的藝術家。”讀到此處,令人無限感傷。

看他畫中的仕女,穿白衣的女子坐在堂前,神情從容、安詳靜穆,無比聖潔。身邊的瓷瓶裡插著白色的花或是幾枝寒梅,她們或是撫琴,或是凝神,端然、靜美、素淨之極,徹底絕了人間的煙火氣。她們泊在畫家的心裡,一輩子,終難忘。我一直認為,她們是孤獨的,她們代表了林風眠對女性美好的嚮往。她們或許是他的母親,他的妻子,他的姐妹……無一例外,她們是那樣的孤單、寂寞,卻如夢境一般的美好。

孤獨和寂寞是藝術創作必需的境界,它滋養了一代大師,也成就了一代藝術大師。

在中國美術館看吳冠中先生的畫,有一幅畫名《逍遙遊》,千絲萬縷的線條鋪滿畫面,桃紅幾點,柳綠幾條,那些線條如裂帛,如急雨,如綵綢,又彷彿柳枝在春風中肆意飛舞。可是,卻有一個灑脫、詩意的名字《逍遙遊》。作這幅畫的時候,吳老已經八十歲了,他的畫意和情思不就是春風裡的枝條,隨意飛舞、瀟灑、孤單、自我。用抽象的形態表現了大自然的律動和自己內心的感受,令人耳目一新。藝術從來都是我行我素,一意孤行。吳冠中一生徜徉在藝術的殿堂裡,常常一個人外出寫生,飽覽名山大川,山中看雲,舟中看霞,一走就是幾個月。頭戴草帽,面容憔悴

,衣裳上粘滿了作畫時的顏料,多少天也不知道換一件乾淨的衣裳。不相識的人,誰會認出這樣一位衣衫不潔,又黑又瘦的老人是大畫家吳冠中呢?

《逍遙遊》大概是他暮年作畫時最好的心靈寫照。在藝術的殿堂裡,逍遙自在,從容舒展。如雲端的白鶴,天空的白朵,無拘無束,自由馳騁。暢遊在藝術的天空,孤獨和寂寞就是一種最美的享受,那是一個人的華宴,一個人的孤單,一個人的心醉,一個人的馳騁。不要喝彩,也不要掌聲。

只有內心寧靜,淡泊如水的人,才懂得享受孤獨的美和憂傷。

民國一代名媛陸小曼,大多人知道她,因為她是詩人徐志摩的遺孀,她另一個才女身份完全被世俗遮蔽了。

她冰心聰明,才情非凡,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十六歲精通法文和英文,翻譯過《泰戈爾詩選》,擅長崑曲……

看她年輕時的一幀黑白照片,一個人坐在桌前讀書。一頭短髮,穿著素色典雅的旗袍,一串珍珠項鍊垂在胸前,那麼優雅、嫻靜、美麗。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水蓮花不盛涼風的嬌羞。一位女子低頭讀書的時刻,連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她二十九歲時,徐志摩乘坐的飛機失事,詩人香消玉殞。此後,她再也沒有穿過一件紅色的衣裳。她生命中最絢麗燦爛的年華永遠過去了,煙花一樣的女子,一瞬間燃盡了韶華,連同她美好的愛情。

後來,她忍住所有的孤寂和哀愁,傾盡所有,出版了《志摩全集》《志摩詩選》。那時,徐志摩並不是什麼紅色詩人,願意幫她的人不多。中年的她洗盡鉛華,提起一支畫筆,寄情山水間。她的山水畫品格極高,寥寥數筆,遠山、峭壁、流水、近處的樹木,山寒水瘦,枯筆盡顯,沒有人間的煙火氣息。連畫中的人也是這樣,孤寂的,寒意瀰漫,如同她自己的人生,再現她那時內心的足跡,寂寥、孤獨、寒冷。

此時,孤獨是一種境界。

她暮年時任上海中國畫院專業畫師,舉辦過個人畫展。

讀她的《遺文編就答君心》,真是才女文章,文風綺麗,有靜氣流淌。她在文中回顧了自己一生的情感,雲淡風輕,從容豁達,原來一切皆被原諒了。

一代才女的命運就像一場夢境。在“文革”來臨的前夕,她病逝於上海。死得那麼及時,又那麼幸福。因為她沒有看見那個黑白顛倒的時代。

寒風凜冽的時節,在北京的護國寺衚衕裡,看見梅蘭芳故居,已是下午四點多,故居謝絕參觀。我站在故居前拍了照片,因為這裡曾經住過一位藝術大師。記得電影《梅蘭芳》中的對白,他的朋友說:“誰毀了梅蘭芳的孤單,誰就毀了梅蘭芳。”說得多好!不論哪一門藝術,要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都不是譁眾取寵,更不是輕鬆自如,信手拈來的。只有甘願忍受孤獨寂寞的人,苦心錘鍊者,才能成為一代大師。不論繪畫、文學、還是戲曲。

任何一門藝術,皆是超越功名和一切浮華的,到了一定的境界,都是向內而求的。那是一種內在的修煉。

春日裡,常一個人去江畔賞花。先是料峭春寒中的梅花開了,剪雪裁冰,一身傲骨,寒風吹過,暗香襲人。不幾日,便是柳絲如煙,梨花似雪,陌上桃花開遍。桃花落了,一地嫣紅的花瓣。此時櫻花開得正豔,彷彿一個女子心中深藏的愛情,春風一吹,就被他一個深情的眼神一瞬間喚醒。狂熱的,燦爛的,痴迷的,不顧一切開遍塵世間,只要他知曉她的心。

有時落了細雨,獨自在江畔看落紅翩翩,空中還飄著雨滴和幾聲鳥鳴,什麼也不想了,一路看過去,就是境界。

我有一江春水,兩岸落花,並不覺得孤單。因為,內心飽滿如繁花盛開的春天。

忽然明白了大師心裡的孤獨,他們的內心,已是繁花落盡後,枝頭一枚堅硬成熟的果實,他們不為俗世的一切所打擾。堅定、執著、孤獨、一意孤行,內心卻無比的強大。

有些美好,是需要一個人獨自享受的,比如: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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