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周刊:舌尖上的非遺

新民周刊:舌尖上的非遗

又到年節時。每年這個時候,即使城市裡的年味一年年變淡,人們還是會想出各種辦法,拉大這段時間與日常生活的距離。

沈宏非說:“本來,春節應該是一個十分火爆的節日,自從燃放煙花爆竹被禁之後,剩下的就只有暴飲暴食了。在那些解除爆竹禁令希望渺茫的城市裡,我們更應該加倍努力地大吃大喝,把煙花爆竹燃放在口腔和腸胃之中。”

當年貨與年菜成為新的過年圖騰,你有沒有想過,其實自己家的團圓飯桌上,就有不少“非物質文化遺產”呢?

星羅棋佈在《舌尖》裡的非遺

吃食成為“非遺”,乍看難免令人費解:如此具象的食材,怎麼能算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呢?其實,所謂舌尖上的非遺,並不是指送入口中的食物本身,而是製作美食的烹飪技藝。

從2006年至今,我國已經公佈了前後四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總計一千多項。許多我們熟悉的民間文學、音樂、舞蹈、戲劇、美術、工藝、醫藥都在其中,而美食的烹飪製作技法,也佔到超過5%的比重,不容小覷。

民以食為天,中國的美食千千萬,想要位列“非遺”,有個硬指標——必須由父子(家庭)、或師徒、或學堂等形式傳承三代以上,傳承時間超過100年,並且譜系清楚、明確。如此一來,美食就不僅僅是食材本身,甚至也不是滋味競賽,而是承載了成百上千年的文化、禮儀和風俗。

2012年,一部美食紀錄片火遍全球,它就是《舌尖上的中國》。仔細看看,其實片中許多美食烹飪技法都是國家級的“非遺”——上海本幫菜、北京烤鴨、內蒙古奶製品、淮安豆腐、雲南火腿、蘇州白案點心、西安羊肉泡饃、開封第一樓灌湯包、桂發祥十八街麻花、五芳齋粽子、南翔小籠……

但不要以為只有八大菜系中的名菜或是百年老字號名店才可能入圍。開門七件事裡,最平凡的油鹽醬醋茶背後,也包含了流傳千年的複雜工藝。

所謂“人生百味,鹹味打底”,作為百味之祖,“製鹽”本身就是列入非遺的技法。還記得《舌尖》裡一片銀白的鹽灘嗎?除此之外,有“千年鹽都”之稱的四川自貢,“滷水製鹽”技法同樣屬於非遺——“體力勞動者利用高達百米的天車,從深至千米的井裡提取出滷水,將滷水排放入圓鍋中燒熱、熬製、分離、提取雜質,最後鏟鹽……”川籍美食作家楊冉如此記道。

而在《舌尖》第三集“轉化的靈感”中,我們又見識了老式醬園裡露天整齊排列的醬缸、醋缸。利用時間和神奇的微生物,把一種食材變成了另一種迥異的狀態。這些釀造技藝,無一不是非遺。

醬缸,醋缸,再進一步,就變成了泡菜罈子。中國的泡菜,早在《禮記·祭統》裡已有,被稱為“菹”。而泡菜壇的燒製,也可以追溯到三國時的越窯。這些年,泡菜壇裡走出了許多非遺——豆瓣醬、醬菜、榨菜、泡菜、豆豉、腐乳……上海美食家沈嘉祿曾在書中記述當年隨母親自制麵醬的過程:“先把麵粉和成餅,煮熟後一塊塊攤晾在竹匾上,待曬了幾個太陽後再放進一個大砂鍋裡用被子捂著,過幾天揭開被子一看,我的汗毛都倒豎起來:白花花的毛有兩寸來長。問母親:這都發黴了,還能吃嗎?母親故作神秘地說:毛越長,味道就越鮮。然後這些長了毛的麵餅,分幾個缽頭裝起,上面蓋一塊紗布,放在屋頂上暴曬……母親做的麵醬真是又香又鮮,蒸一碗可吃好幾天,有時醬裡臥幾塊豬肉,特別是肥瘦兼顧的五花肉,那可就過節了。”

至於酒和茶裡的非遺,就更是多得不勝枚舉——貴州茅臺、四川瀘州老窖、山西杏花村汾酒、紹興黃酒……碧螺春、安吉白茶、下關沱茶、福鼎白茶、吳裕泰茉莉花茶、武夷巖茶、廣東涼茶、滇紅、紫筍、烏龍、普洱……紅綠黑白看花了眼。

傳承中國文化的不僅是唐詩宋詞

其實,《舌尖》與其他美食節目最大的不同,就在於:相比名廚名店,它更傾向於選擇街頭巷尾的民間。無論食材還是菜式,都不僅拍出它令人垂涎欲滴的一面,更著力於表現食物背後繁複的手工製作工藝。顧問沈宏非曾說,當時的篩選標準,就是“儘量避開工業化生產”。

而到了《舌尖上的中國》第二季,文化意味更加濃重,看每一集的片名即知:腳步、心傳、時節、家常、相逢、秘境、三餐。第二集《心傳》,其實就是“舌尖上的非遺”——不但涉及的美食技藝:榨菜籽油、製作掛麵、餈粑、白案點心、本幫菜,本身都是國家級非遺,更探討了美食的世代傳承。

在安徽徽州,小作坊裡還保留了有一千多年曆史、最原始的木榨榨油工藝。脫粒而成的菜籽,經過炒制、研磨、製坯,再放入榨盤,用100多公斤的撞錘去撞擊木坯,迫使油汁一滴滴滲出……《心傳》分集導演陳磊告訴《新民週刊》,當時選擇這種榨油工藝,是覺得它非常震撼。正如解說詞所言:“電力機械時代,血肉和草木之間的對決,依然煥發著原始的生命力。”

陳磊是上海人,這一集裡,上海浦東三林塘的本幫菜,既是非遺,也是他的家鄉菜。掌勺的大師李伯榮一家五代為廚,如今衣缽已經傳到了他的孫子輩手裡。編導們在片中感嘆:“傳承中國文化的,不僅僅是唐詩宋詞、崑曲京劇,它包含著與我們生活相關的每一個細節。從這個角度來說,廚師是文化的傳承者,也是文明的偉大書寫者。”

在《心傳》裡,陳磊還拍攝了陝北窯洞裡張世新老人親手製作的掛麵、蘇州飯店裡學做白案點心的女學徒阿苗。在美食的世代傳承裡,家族和師徒成為最重要的兩種方式。若非子承父業,即是師徒相傳。正如片中所言:“師徒,是中國傳統倫常中最重要的非血緣關係之一。”

紀錄片拍完後不久,張世新老人就去世了。在紀錄片裡,他的子女、年輕村民,幾乎沒有一個繼續留在村裡學做掛麵的,傳承多年的手藝幾近失傳。幸運的是,《舌尖》的拍攝讓掛麵蜚聲全國,有了經濟利益,村裡又有了許多願意學做掛麵的年輕人。

有句話說:“南稻北麥”。歷史悠久的糧食到了不同的人手裡,就有不同的滋味。單單是傳統麵食,就浩瀚如雲——《舌尖》“主食的故事”裡,漢中麵皮、寧夏手擀麵、藍田褲帶面、四川甜水麵、陝西臊子面、山西餄餎、武漢熱乾麵、重慶小面、蘇州頭湯麵、杭州片兒川、臺灣眷村牛肉麵、陝北糜子面黃饃饃、廣州竹升面、新疆烤饢、香港蝦籽撈麵、蘭州拉麵、西安臘汁肉夾饃……悉數登場。劇集之外,上海人要吃條頭糕重陽糕黃松糕青團雙釀團金團,北京人講究稻香村大八件,南北為了過年吃餃子還是元宵、粽子吃鹹還是吃甜,都能掐上一架,足見面食的千人千面。這也就難怪,整個“傳統麵食製作技藝”,都被打包申請成了“國家級非遺”。

《舌尖上的新年》:找到中國人和食物的關係

在撼動全國熒屏4年之後,今年春節前夕,《舌尖上的中國》推出了品牌大電影《舌尖上的新年》——導演是掌鏡過《舌尖2》的陳磊、鄧潔和李勇,蔡瀾、沈宏非依舊是美食顧問,而陳曉卿的身份,這一次則變成了藝術總監。

“中國新年是以農曆計算的一年的開始。在農耕時代,它原始的含義是‘豐收祭’——人們豐收之後的祭獻與慶祝,同時也是年度週期的界標。”陳磊說。總監陳曉卿給他們派了任務:“你們得要找到有年味,有地方味,有家味的年貨!”

2015年春節那幾個月,揹著300多公斤重的電影級拍攝器材,陳磊和劇組馬不停蹄地跑遍了全國35個地方,拍攝了60多種美食,1萬多分鐘素材。“得趕在春節氣氛沒散去之前全部拍完。”

可是,中國實在太大了。“趕上了山東的糖瓜,就錯過了東北的關東糖,抓到了廣西的大年粽,又錯過了湖南的黃餈粑。”陳磊在導演手記裡寫道,“我們絕無可能把它們集中到北京的攝影棚裡,來開一次‘全國年貨代表大會’,因為它們中的大多數,離開了出產的地域就會走味。”

況且,每個地方、每個人心裡的年味都不同。上海人陳磊心裡的“年菜”是蛋餃,記憶裡,“每到年三十的下午,外婆就會起一個小煤球爐,風門只開一條縫,微微的小火上烘著一隻大湯勺;用一小塊豬板油抹一下湯勺內壁,加入蛋液,慢慢轉動湯勺,讓蛋液均勻攤開;放入肉餡,見面皮的邊成形微隆起,就把蛋皮摺疊過來,一隻金元寶似的蛋餃就做成了。”而陳曉卿念念不忘的卻是“紅薯糖”:“小時候每到過年,我爸爸就做紅薯糖,將紅薯反反覆覆熬煮成糖漿,簸箕上撒一層炒麵防止粘底兒,把濃稠的糖漿澆在簸箕上,晾涼。紅薯糖即成,吃法多樣。這種簡單的零食陪我度過很多個天寒地凍的新年。”演員周迅卻為家鄉浙江衢州的“龍游發糕”落淚:“我是那個特別愛吃拿著八角點紅的小女孩。”

所謂年節,最難忘的部分,一定和親人、和故鄉有關。所以陳曉卿才會說:“拍這個片子,食物不是最主要的,我們是想找到中國人和食物的關係。正是食物和享受食物的流程與方法造就了我們,西方有句名言,叫‘食物成人’(We are what we eat),進一步來說,是‘食俗成人’(We are how we eat)。”

面對如此沒有標準答案的任務,陳磊花了許多時間做前期調研。“雞鴨魚肉這樣的年菜得有,海鮮、主食、甜食、零食,還有像七件子、元朗盆菜這樣專為過年而備的,都要涉及。同樣是殺年豬,各地做法大不相同,有做臘肉的,有做‘松皮扣’的。我們的一個重要標準,就是希望全國無論哪個地區的觀眾來看,都能對片中呈現的四分之三以上的美食感到新鮮。即使是大家熟悉的食材,也希望能展示出非常特別的做法,令人感到意外、好奇。”

和《舌尖》紀錄片一脈相承的是對手藝的重視。《舌尖上的新年》沒有刻意去選擇“非遺”技法,但為求新奇,去到的許多地方都是末端行政單位:小村鎮。在那裡,許多歷史悠久的民間技法被一代一代口耳相傳保留了下來——

在山東萊蕪,把炒好的麥芽糖拔出一塊,掛在木鉤上,反覆拉扯,直至鬆軟潔白。形成糖片後,再經過合縫,形成3米左右的長糖管,把糖管對摺五次。將糖管移到溫度較低的室外時,以最快的速度用細繩把一個個糖管截斷,形成瓜形,最後在炒香的芝麻上一滾——這就成了兒歌“年年臘月二十三,恭送灶王爺上青天,沒有什麼好貢獻,吃個糖瓜把嘴黏,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裡的“糖瓜”。

在廣東省鶴山市古勞鎮,糯米粉團捏成空心狀,一口氣吹進去,再捏牢封口,吹得越大越好——這叫作“吹大餈”。吹好的大餈在油鍋裡能膨脹到直徑30釐米,又起又發,寓意“又喜又發”。

地道的閩南家庭,都有一個傳家的龜印。電影裡,廈門最後的職業龜印雕刻人潘海員用閩南語念念:“摸龜頭,起大樓。摸龜嘴,大富貴。摸龜身,快翻身。摸龜腳,任吃吃不完。摸龜尾,有頭有尾……”——當地人會用雕刻好的龜印,壓出紅龜粿的花紋。

而在廣西玉林,唯一還在堅持冬瓜雕刻手藝的蘇第能師傅,正在薄薄的冬瓜上雕刻雙石榴、花瓶戲珠、國色牡丹、丹桂飄香……雕成後用糖水醃漬,曬乾,再醃漬,再曬乾,反覆一個星期——最終形成“茶泡”,是蜜餞冬瓜糖的進階版,放一片到茶水裡,甜裡還帶著冬瓜清香。

這些美食技法,雖然尚未名列國家級非遺,但本質上卻有與所有非遺美食有著同樣的文化內涵:傳承千年,留下來的不僅是味覺,還有敬神惜時的祈願,還有民俗和審美。

對於年節食物,人們好像約好了一樣,願意將它無限複雜化。即使是最普通的食材,也要做成功夫菜,似乎非如此,不足以營造過年的儀式感。一年到頭,人們願意為自己和自己最親的人,花上最多的時間。

中國美食世界申遺路上的阻礙

遺憾的是,中國這麼多種非遺美食技法,至今仍然沒有一個能夠走出國門,成為獲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可的世界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在陳磊看來,若想全世界都能重視和珍惜中國飲食文化,中國人首先必須自己先重視起來。沒錯,當許多老字號不思進取,甚至被旅遊指南列入“遊客黑名單”時,便是在拆自己的臺——大名鼎鼎的“洛陽水席”,是國家級的非遺,但如今去到洛陽時,當地人都會提醒:千萬不要去最有名的那家。

而中國美食技法世界申遺難,其實還難在技法本身的特性。記得《舌尖》裡出場頻率最高的一句臺詞是:“火候和油溫全憑廚師的經驗和手感。”《心傳》那集也說:“有一千雙手,就有一千種味道。中國烹飪,無比神秘,難以複製。從深山到鬧市,廚藝的傳授仍然遵循口耳相傳、心領神會的傳統方式……”

“很多手工食物都是如此,製作起來特別複雜,看天,看人,看手感,看火候,看季節,太多不確定因素,決定了它只能小規模製作,小範圍享用。”陳磊說,“於是就很難符合現代飲食工業化、標準化的要求。中國飲食的特性決定了它不能被簡單量化和複製。”

要怎樣才能成為世界級的非遺?中國烹飪協會副會長邊疆告訴《新民週刊》:“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非遺部’只認中國文化部的申請,而文化部則委託中烹協提交,經文化部專家組審核通過後才會上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

早在2011年時,中烹協就曾嘗試“申遺”,報送了“傳統烹飪技藝”。結果並未能通過文化部的審核。邊疆總結了失敗的教訓:“中餐的烹飪技藝太過浩瀚,光是‘炸’這一項,就有七八種不同的做法,別說外國人,連中國人自己都分不清。而且當時我們對世界級非遺的評選規則也不夠熟悉,其實它需要填寫很多的格式表格,有很多條款,還要製作一個8分鐘的電視片。應當選擇一些更具象的美食去申遺。”

去年3月,中烹協再度來到巴黎,走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有媒體曾經報道說,此行是中國向聯合國提交美食申遺。但邊疆否認了這一點:“這是媒體的誤傳。實際上我們當時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帶了一批優秀的中國廚師過去,是一種類似於美食節的展示。廣式燒鴨、剁椒蒸魚扇、杏香蝦排……這些都是我們的廚師帶去的拿手菜,而不是正式提交申遺。只有中國文化部才有資格提交申遺請求。”

會在何時再度提出申請?“目前還不能確定。”邊疆說,“我們還在考慮,究竟以何種形式申遺最為合適。中國的非遺和世界級非遺的評選雖然有相近之處,但中國可能更加看重美食技藝的傳承,而國際上會更關注人文。比如韓國泡菜,它的製作技法並不複雜,但很能代表民族文化。”

2013年時,“韓國越冬泡菜”成功申遺。而“法餐”“日本料理和食”也相繼成功申遺。那麼,中國菜有沒有可能整體打包申遺呢?“可能性不大。”邊疆說,“因為中國的美食太浩瀚了,體系很多,要讓國際評委全面瞭解,並不容易。實際上法餐並不是整體打包申遺,也是有區域性的。”

在邊疆看來,最能代表中國飲食文化、有可能首先衝出中國走向世界級非遺的美食,正是《舌尖上的新年》電影裡的主題:“年夜飯”——“年夜飯既講技術,又講人情。千萬裡,都要回家吃頓飯——這種寓意,這種氛圍,是其他民族所沒有的。”(記者|闕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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