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樹並不遠,沿著長江一路往上就到了

地震是你認識青海玉樹的起點和終點嗎?

對於許多人來說,2010年的地震是他們認識這個地方的起點。而對我來說,地震也是我認識此地的終點,除了地震,我對玉樹這個地方几乎一無所知。前不久,我參加了“BMW中國文化之旅”玉樹探訪活動,活動主題為“溯三江之源,雄奇壯闊的精神家園”。

抵達玉樹第一天,走在通往市中心的結古寺的路上,你能看到8年前的地震其實並未遠去,它對當地居民造成的心理和情感遺留我無從得知,但我能清晰地看到它的物理遺留。地震後,面積與內地小鎮市區大小的玉樹市中心幾乎是重建起來的,路上有時還能見到傾頹的廢墟,能看到路邊的帳篷上寫著“賑災”的字樣,結古寺的一座祭祀用的大殿依然在緩慢重建。

然而,這個因為地震而被加固聞名的玉樹形象事實上與它自身的地理文化自然條件並不匹配。玉樹其實是三江之源,即長江、瀾滄江和黃河的源頭,也是川藏青的交界地帶,有著豐富的自然景觀、物質和非物質文化遺產。陪同我們參觀的當地文化局的一位工作人員告訴我們,千百年來,玉樹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是川藏青三地人員流動的一個重要結點。這麼來看,玉樹似乎本應成為遊客們的網紅打卡點才對。事實上,目前玉樹絕大多數景點都未商業化,不收門票。那麼,直到地震之前,為什麼玉樹沒能成為大眾的旅遊想象?

本次玉樹探訪,不同參與者被分配在不同的課題組,每個課題組要分別圍繞玉樹的“形象名片打造與推廣”“地方經濟發展”“文化與旅遊”“手工藝轉化”“愛心公益”五個課題獻計獻策。我和同事被分配在文化旅遊組,因此,旅遊便成為我和同事格外關注的點。

玉树并不远,沿着长江一路往上就到了

勒巴溝磨崖石刻

除了玉樹豐富的自然歷史文化資源與其名氣的落差之外,在探訪期間,另一個一直縈繞在我腦中的問題是:玉樹到底可以怎麼開發自己的旅遊資源呢?通過七天的探訪,我們發現,就發展旅遊而言,玉樹有其天然劣勢,或許這些劣勢可以解釋為什麼玉樹沒能成為一個網紅打卡地的原因。比如,就藏地風光而言,旅遊者們或許會首選風光更突出的林芝等地;如果想要領略人文古蹟,遊客們或許會去拉薩;而玉樹的景點相對分散,比如令人大呼過癮的拉宗宮距離玉樹州有兩個多的車程,而且在海拔4600米的山上,交通極為不便;距離玉樹市中心30多公里外的勒巴溝磨崖石刻,相傳這些石刻源自文成公主時代,有極珍貴的文物價值,但對非專業人士或普通遊客來說,如果要從市區驅車一個多小時來看一個石刻,這會讓人掂量性價比。

但七天的探訪活動結束,我們文旅組成員間有一個共識:玉樹註定無法像拉薩、林芝那樣成為網紅打卡地,但來過的人一定會不虛此行。而且對於那些厭倦了遊人過多的城市人來說,名氣相對更小且未完全商業化的玉樹,或許是一個更不錯的選擇。

玉树并不远,沿着长江一路往上就到了

格薩爾廣場

《格薩爾》是流傳至今的活態史詩

在玉樹州首府結古鎮的格薩爾廣場上,矗立著一座雕塑,是縱馬蹦騰的格薩爾王。在玉樹雪域格薩爾文化中心,聽了一場中國社科院民族文學研究所的研究員諾布旺丹關於《格薩爾》的講座。諾布旺丹專門從事《格薩爾史詩》的研究和保護,2008年他和同事一起申報《格薩爾》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口頭與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並獲得成功。

玉树并不远,沿着长江一路往上就到了

雪域格薩爾文化中心

格薩爾王是誰?他是傳說中的藏區國王,是《格薩爾》的主人公,主要講述格薩爾王征服四方、抑強扶弱的故事。諾布旺丹談到,黑格爾曾有過一個著名的論斷:中國沒有史詩。但實際上,如果說漢民族沒有史詩,這基本可以算正確。但如果把蒙古族的《江格爾》、藏族的《格薩爾史詩》以及柯爾克孜族的《瑪納斯》都算上,這個論斷就不能成立。因此,諾布旺丹特別講到,中華民族有史詩,《格薩爾》就是史詩。

諾布旺丹特別談到,《格薩爾》的傳播形態與其他史詩不一樣,非常豐富。比如,《伊利亞特》、《奧德賽》等都是口耳相傳,大部分都是老師教學生,師徒傳唱的形式。但是《格薩爾史詩》除了學來的說唱以外,還有通過神授藝人,通過夢就得到了《格薩爾》的啟發。

“《格薩爾》藝人一般是文盲,大部分是牧民,住在非常偏遠,信息不發達的地方,一般以牧業為主,走到山上,有時候就突然睡著了,睡著以後,做了很奇怪的夢,夢見格薩爾前來給他祝福,又讓他說唱。同時在他的夢裡頭,顯示出史詩裡面的很多情節,包括戰爭的場面,還有一些英雄凱旋歸來的場面,非常清楚。他做完夢以後,突然就病了,病的久治不愈,到各處求醫最後還是治不好,但是到了一定的程度,他自己痊癒了。痊癒以後,突然一個目不識丁的,而且原來羞羞答答的一個牧民,突然可以說唱了,而且說唱的慾望非常強烈。這是託夢藝人或者叫神授藝人。”諾布旺丹說。

除了神受藝人,還有一種是掘藏藝人,傳說格薩爾在返回天國之前把很多史詩的片段都埋葬在某一個地方,這個藝人到某一個地方去,可以把這個史詩的文本拿出來,自己到了一定的年齡可以說唱,也就是自學成才,或者不教而會。這樣的藝人就叫掘藏藝人。還有圓光藝人,可以對著銅鏡或者拿著葉子,或者拿一張白紙,對著白紙可以說唱,在外人看來,什麼信息都沒有,但是他看到佈滿了密密麻麻的《格薩爾》的故事情節。

可以看到,不論是神授藝人還是掘藏藝人、圓光藝人,《格薩爾》的傳承形態都帶有強烈的神秘主義色彩。

同時,諾布旺丹談到,《格薩爾》是世界上最長的英雄史詩,至今已經統計整理出120部,有100多萬詩行,包括2000萬字的篇幅,這相當於比世界五大史詩(古希臘的《伊俐亞特》、《奧德塞》,古印度的《摩珂婆羅多》、《羅摩衍那》,古代巴比倫的《吉爾伽美什》)的總和還要長。“我們認為世界上的學界有一個共識,《格薩爾》是當前世界上最長的英雄史詩。”諾布旺丹說。

諾布旺丹還談到,玉樹在傳承格薩爾民族文化方面做了很多工作,比如組織與格薩爾相關的研究、說唱藝人的保護、建設格薩爾文化中心等。諾布旺丹特別談到,《格薩爾》幾乎涵蓋了藏民族文化從歷史、風土人情、習俗、文化等每個方面,可以說《格薩爾》是藏民族的文化核心和基因,因此,對於想要好好了解藏民族文化的人來說,玉樹會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因為那裡有活的文化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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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宗宮

尚未被開發的“囊謙秘境”——拉宗宮

“這個地方真是不虛此行!不來就可惜了!”前一波先下山的嘉賓們讚不絕口,他們說的這個不虛此行的地方是位於海拔4600米的拉宗宮。到了拉宗宮,才能真切地明白,為什麼玉樹囊謙縣的旅遊宣傳口號叫“秘境囊腔”,拉宗宮的遊覽之旅,其實就是一場秘境探險之旅。

拉宗宮頗為神秘,如果你百度這個地方,會發現網上的旅遊指南幾乎沒有任何關於這個地方的介紹。實際上,拉宗宮的主體是山上的一個山洞,作為一個藏傳佛教的道場,不同於普通寺廟,只有要閉關修行的僧人會來此。據帶領我們參觀的拉宗宮僧人的介紹,相傳公元八世紀時,藏傳佛教的主要奠基者蓮花生大士曾在洞內閉關修行三年。大家紛紛感嘆,當年蓮花山大師是怎麼找到這麼高的地方來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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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內狀似打坐僧人的岩石

進洞前,需要戴安全帽,因為山洞裡很多地方都很低,帽上有燈用來照明。進到山裡後,能看到溶洞,側壁和地面上則是冰塊,因為洞內溫度很低。那麼洞裡到底有什麼好看的呢?與我們一同進洞的訪客裡有一位是當地的藏族小男孩,他曾來過幾次拉宗宮。小男孩說:“看,那是釋迦牟尼。”大家抬頭望去,是一座體積非常小的狀似佛祖的“雕塑”,其實並不是人工雕刻而成,而是漫長歲月裡自然形成的,隔著一定的距離看去,就像是正在盤腿而坐的佛陀。在這山洞裡,類似這樣因為大自然鬼斧神工而形成的狀似佛陀的作品還有好幾處,在這些“佛陀”面前,大家情不自禁就要頂禮膜拜,恍惚間,你不知道這真的只是大自然的巧奪天工,還是佛陀的顯靈。快出洞時,小男孩不忘提醒我們抬頭看,一處巖壁上有一個手掌印,他說傳說那是當年蓮花山大師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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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中蓮花山大師留下的掌印

拉宗宮堪稱秘境,但對於遊客來說,有一點需要注意的是,從洞裡出來,你很可能一身泥,即便沒有在洞裡滑到地上,也難保褲子上不會泥漬斑斑,但一身泥地出來,大家一個個都很開心,或許這也是另一種樂趣,久居城市,遠離泥土,來到玉樹,終於泥土上身了。

這次探訪活動期間,我們文旅組每個人攝製了一段“我心中的玉樹”的短視頻,我選擇的詞是“信仰”,除了在拉宗宮裡懷想當年蓮花山大師在一個海拔4600米與世隔絕的洞內苦修之外,還有兩個時刻,讓我這個無神論者莫名對信仰本身這件事有一種被擊中的震動,這樣的震動彷彿還勝過玉樹的藏區風光給我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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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久寺

一個時刻是在玉樹市囊謙縣才久寺。在寺裡,看到一個小朋友,他告訴我他的名字是“白馬才人”,這是我聽過的最好聽的藏族名字。白馬才人的家就在附近的村莊裡,每天村民們都會來這裡轉一轉,對於他們來說,信仰這件事其實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一樣自然,而不像在內地,許多所謂的佛教徒只有在菩薩生日、逢年過節才會想到去寺廟去燒高香。而當看到誦經堂內三百多位僧人同時誦經的場面,那一刻的感受只有兩個字——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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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寨嘉那瑪尼石經城

另一個被震動的時刻是在新寨嘉那瑪尼石經城。在藏區的山間、路口、湖邊、江畔,經常可以看到一座座以石塊和石板壘起來的祭壇,這些石堆叫“瑪尼堆”,這些石塊被稱為“瑪尼石”,所謂的“瑪尼”在藏文裡就是經文的意思。看到這些石堆,想到藏族導演萬瑪才旦拍過一個片子叫《靜靜地嘛呢石》,嘛呢和瑪尼,音譯過來的不同漢文寫法。

為什麼要在石頭上刻經文?根據陪同我們參觀的玉樹當地文化局工作人員的介紹,因為在藏傳佛教地區,石頭被視為有生命和靈性的東西,每逢吉日良辰,人們一邊煨桑,一邊往瑪尼堆上添加石子,並神聖地用額頭碰它,口中默誦祈禱詞,然後丟向石堆。天長地久,一座座瑪尼堆拔地而起,愈壘愈高。

據文化局的老師說,新寨嘉那瑪尼石經城是世界上最大的瑪尼堆。兩百年前,結古寺第一世嘉那活佛來到結古鎮東面的新寨村居住,他在這裡修建瑪尼堆。時日流逝,兩百多年的時間裡,瑪尼堆越來越大,目前長300米,寬80米,高3米,有大約25億塊瑪尼石。

玉树并不远,沿着长江一路往上就到了

每日繞著瑪尼堆的老者

文化局的老師告訴我們,前面有一位弓著腰正在走路的老先生,今年83歲高齡,20多年前他從家裡的牧場來到這裡,每天風雨無阻地繞著瑪尼堆行走,平均每天繞20圈。這位老師告訴我們,每天繞著瑪尼堆走,其實就是修行,他們相信可以帶來福報。我問他像這樣的老人在當地媒體上有沒有報道過,他說沒有,因為當地這樣的人太多了。

奇觀化的注視與交流的尷尬

7天的探訪結束,在收官晚宴上,當地的一位主管文化的官員來敬酒時,說了一句話:“很多人都說我們玉樹太偏遠了,我覺得玉樹其實一點都不偏遠,你沿著長江一路往上,你就能到達玉樹。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嘛!”我覺得她這話講得很有趣,雖然實際上是他們住在長江頭,我們住在長江尾。

長江源頭的玉樹,對於許多人來說,不免投射了一種前現代的想象。七天下來,許多嘉賓都紛紛表示自己的心靈被淨化了,但這種注視玉樹時被感動的目光,在很多時候也是一種奇觀化的目光。想到作家梁鴻談到自己在藏區旅遊時與藏人四目相接的瞬間,她意識到那個瞬間她對他們的觀看是帶有奇觀化的成分的,那不是一種平常心的觀看,因此她覺得自己很羞恥。

對於來自內陸城市成天浸淫在發達現代性的人來說,來到玉樹,你很難不與這樣的奇觀化的注視相遇。如何能像梁鴻反思的那樣,保持一種平常心的觀看?但反過來說,當地人在看待外來旅行者的時候,是不是也是另一種奇觀化的注視?而在與當地人交流的過程中,我也常常遭遇失語的尷尬,這裡有語言方面的原因,但似乎也有更深層次的文化方面的原因,讓我們的溝通變得困難,我彷彿很清楚地知道,有很多東西我們是不共享的,這些不共享但又難以言明的東西構成了互相奇觀化互相失語的尷尬。在才久寺旁的大帳篷內吃完豐盛的午飯,我們散去,附近的村民來了,他們用藏語唱歌,說笑,前一分鐘還在熱情招待你們的他們,真正進入了自己的互動模式,自己的世界。

一位老師突然對我感嘆:我們的到來,對他們或許不是一件好事。這頓飯,對他們來說,可能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吃到。你看那些小孩,幾乎是穿著最好的衣服來迎接我們。這樣的觀察,會不會也是另一重奇觀化?

我們的午飯結束,每一張桌上留著大半沒有吃掉的食物,有幾個附近村上的小朋友怯生生地走過來,來拿沒客人的桌上的水果吃,如果走到有人的桌前,他們會主動避開。那位老師叫來與我們同行的一位卓瑪(藏族女子的意思),讓她把食物拿給他們吃,因為如果是我們給他們,他們或許會不好意思。他們知道客人們來自經濟發達的地方,他們年紀小,但有自己的尊嚴。我拿了一串葡萄,走到一個小朋友面前,我說這個給你吃吧,小朋友看著我,停了三秒,終於一言不發地把葡萄拿走了。那一刻,我沒忍住自己的眼淚,我為自己在這個人均年收入只有3000元的地方這麼浪費來之不易的食物而羞愧難當,我為自己明知自己在對他人投以奇觀化的注視而無法避開而難過,我為內藏在我思維中根深蒂固的發達/落後、富裕/貧窮的敘事而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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