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那一次「陋室銘」對「江雪」的承諾

唐代,那一次“陋室銘”對“江雪”的承諾

是中國人的,大概都學過《江雪》。

是中國人的,大概也都學過《陋室銘》。

這兩篇東西的作者,劉禹錫和柳宗元,他倆互相認識。不但認識,還是一對好朋友。

他們年紀差不多,一個屬鼠,一個屬牛,差一歲,都是學霸。

在班上,他倆是最有個性的兩個。劉禹錫外號“千帆過”,因為“沉舟側畔千帆過”,個性很開朗,常規表情是哈哈哈,遇到什麼事都想得開,千帆過,不走心。

柳宗元外號“寒江雪”,因為“獨釣寒江雪”,個性比較憂鬱,氣質類似西門吹雪那種。

他們一見面就很投緣,說好要做朋友。

要知道,唐代文壇上,哪怕是同齡人、都是學霸,也不一定就能成為好朋友的。

比如當年的李白和王維。

他們都是701年生人,都是百年難遇的超級學霸,但是卻遺憾地沒做成好朋友。

李白王維兩個人形同陌路,互相之間從來不寫詩、不問候,連“久仰久仰”的客氣話都沒有。

時光流轉,到了劉禹錫和柳宗元的時代了。這兩個人約定:

我們要維持一生的友誼。

我們一定不會重複李白和王維的故事。

他們一生的緣分,從貞元九年,也就是公元793年正式開始。

兩人是同一年考中的進士,又同一年分配工作,都到京兆府做事。

劉禹錫做渭南縣主簿,柳宗元做蘭田縣尉,隔得很近,週末還可以約個烤串。

沒多久,他們又同一年調進中央,到御史臺工作。

兩大曠世文豪擠在一個部門,唐朝的御史臺簡直不要太奢侈。

他們經常喝著小酒,吃著羊肉泡饃(那時候有沒有?),吟著詩,一不小心就誕生許多名篇。

這對CP被當時人稱為“劉柳”,有劉就有柳。和李杜、王孟、元白一樣,都是大唐歷史上的超白金男子組合。

更難得的是,這兩個人三觀也很一致,都是改革派。

當時有一場轟轟烈烈的“永貞革新”,這兩個熱血青年都加入了,想推動大唐的革新步伐。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就是要“致大康於民 , 垂不滅之聲。”

結果,這也成了他們一生坎坷的起點。

改革,哪裡是這麼容易搞的。才幾個月,這場革新就宣告失敗,偃旗息鼓。

劉禹錫和柳宗元被打為另類,朝廷容不下了,給貶到遠方。

劉禹錫被貶朗州, 那裡發大水,游泳去吧你;柳宗元被貶永州,那裡產蛇,捕蛇去吧你。

患難的時候,他倆互相寫信,互相鼓勵。哪怕遇到了事情,他們也一起懟人。

柳宗元和韓愈因為哲學問題掐起來了,寫了一個《天說》懟老韓。劉禹錫立刻加入,連寫三篇《天論》,劈頭蓋臉幫忙懟韓愈。

光陰流逝,不覺十年過去,他倆互相支撐著熬了過來,得到了回長安的機會。兄弟倆重聚長安,兩碗羊肉泡饃,熱氣蒸騰之中,四行老淚流淌。

可惜好日子沒幾天,劉禹錫就闖禍了。這傢伙是個直性子、大嘴巴,回到長安就得瑟,寫詩說:“盡是劉郎去後栽!”

有人立刻就打了小報告:領導您看!劉禹錫這貨多麼張狂啊,十年思過崖是白上了,明顯的檢討不徹底,反思不到位,隨時準備翻案,搞反攻倒算!

上級大怒:反思不到位,那就繼續反思!把劉禹錫貶到播州去,窮山惡水最適合反思!還有那個柳宗元,他們一夥的,也一起貶,到柳州去!

消息很快傳到了柳宗元手上,他流出了眼淚。

別誤會,這淚不是為自己,是為了劉禹錫——播州那麼窮惡偏遠,當時話叫“猿狖所居,人跡罕至”,劉禹錫有八十多歲的老母,怎麼扛得住?

那個蕭瑟的夜裡,柳宗元拿起了筆,寫了一封申請:

我請求用自己的柳州,去換劉禹錫的播州,全系自願,誓死不悔。

——“願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

這就是著名的“以柳易播”的故事。

事情傳開,當時人無不震撼。就連和柳宗元互懟過的韓愈都感動得不行。

老柳啊老柳,老韓我真的服你了。

他激動得專門寫文章說:都看看!這才叫做友誼!你們那些酒肉朋友、塑料姐妹花們,能不能和人家柳宗元學著點!

連皇帝聽到這個事之後都感動了,甚至有點嫉妒——連朕都沒有這麼鐵的哥們啊。

他特許劉禹錫不去播州了,改去條件更好一點的廣東北部的連州。

哥倆結伴南行,到了衡陽,要分手了。

他們當時完全沒有想到,這是人生最後一次見面。

分別之際,兄弟倆寫了許多詩唱和。來看看題目感受一下。柳宗元寫了《衡陽分路與夢得贈別》,劉禹錫就《再授連州至衡陽酬柳柳州贈別》;柳宗元又作《重別夢得》,劉禹錫再回《重答柳柳州》;柳宗元復作《三贈劉員外》,劉禹錫再作《答柳子厚》……

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

前面說了,柳宗元性格比較內斂、抑鬱,沒有劉禹錫想得開。

路上的風霜,人生的落寞,都摧殘了他的身體。數年之後,四十七歲的他在柳州去世。

這一年,劉禹錫正扶著母親的靈柩北歸,到了衡陽,忽然聽說有柳宗元的信使來。他以為是哥們約見面呢,興沖沖等了半天,誰知得到的是噩耗,和柳宗元的遺書。

他的反應是八個字:“驚號大叫,如得狂病”。

痛苦之中,他揮筆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馬嘶循古道,帆滅如流電。

千里江蘺春,故人今不見!

事實上,對他們情誼的考驗,從此刻才開始。

劉禹錫打開了柳宗元的遺書。這封書信的具體內容,今天已不得而知了,只能大概推測。柳宗元大致交代了兩件事:

第一,我的孩子沒人看管。哥們我知道你情況也不好,但能不能幫幫我。

第二,我的詩歌、文章,幾十年來寫了不少,卻沒有人給編輯整理。你能不能幫我搞好。

這兩件事,我知道都不好弄,就一起麻煩你到底算了。

拿著遺稿,劉禹錫“執書以泣”,流淚不已。

他這個豁達的人什麼事都想得開,謫貶、受虐都可以保持哈哈哈,這個時候卻哭了。

幫柳宗元辦完了後事,劉禹錫作出了承諾:

你的孩子就交給我了,我會像親兒子一樣對待他——“誓使週六,同於己子”,週六是柳宗元兒子的名字,當時只有四歲。

還有你的文集,也交給我了。

我會給你編出最棒的集子,讓你的文章傳之後世,使子孫後代都能讀到。

“劉”和“柳”兩個人,做了差不多二十年朋友。在柳宗元去世後,劉禹錫又生活了二十年。

他用前二十年證明了兩人的友誼,又用這後二十年,兌現了對柳宗元的承諾。

他撫養了柳週六,像親生孩子一樣對待,把他教育成人。

有人考證,柳週六後來挺有出息,在鹹通年間考上了進士,還曾經做過倉部員外郎。

劉禹錫還挽起袖子,精心幫助柳宗元整理詩文,編出了三十卷《柳河東集》,併為它寫了序文,傳之於世。

今天,柳宗元的無數名篇,包括《封建論》《永州八記》,還有經常出現在中小學課本里的《捕蛇者說》《黔之驢》,以及“八記”裡的《小石潭記》《鈷姆潭西小丘記》等等,都出自《柳河東集》。

包括那篇膾炙人口,幾乎人人能背的《江雪》,也出自這部集子。

這部書,自從劉禹錫編好之後就輾轉流傳,在五代十國的兵荒馬亂中差一點湮滅,後來北宋人又幸運地找到一個鈔本,重新編輯整理,終於傳到今天。

柳宗元成為“唐宋八大家”,名垂青史,劉禹錫編的這部集子可以說居功至偉。

到了大唐開成年間,劉禹錫已垂垂老矣。

但他回首前事,大概會給柳宗元倒杯酒,拍拍胸脯:

哥們,老劉一諾千金,事情都給你辦妥了。

你的週六孩兒長得很好,肯定有出息。

你的錦繡詩文、不朽的思想,我都把它傳到了後世。

今天,一說起唐朝詩人間的感情,往往先想到李杜,其實劉禹錫和柳宗元的故事更感人。

什麼叫朋友,就是可以把最重要的東西託付的人。

一諾千金,此言不渝,這就是唐詩大家的垂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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