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在下」的碧桂園:離倒下很遠 但已經開始變形

高週轉、高激勵這柄雙刃劍,讓碧桂園在十幾年間膨脹為“宇宙第一大房企”,但與之伴生的事故之疾與文化之病,也讓碧桂園最近淪為眾矢之的。當然,現在說結果為時尚早。碧桂園雖然高高在下,但離倒下還有很遠,這家公司的財務仍十分穩健。不過,最近幾個月,在它身上發生了很多事,它們都指向了一種可能性——高週轉產生的巨大離心力,是不是讓碧桂園開始變形了?

(原標題:碧桂園高高在下 | 封面報道)

北滘鎮下起了雨。身處碧桂園總部大樓報告廳內的人全然沒有意識,等那場媒體溝通會散了,大家才發現,原來雨下得這麼大。

碧桂園,這家全球最大規模住宅開發商、世界500強企業,對於輿論氣候的變化,也是後知後覺的。它將8月3日這場溝通會定義為“走進碧桂園”,公司似乎認為當務之急需要解決的是,與公眾之間的信息不對稱。否則他們不會將宣講環節的順序設置為:人才發展觀、精準幫扶報告、SSGF建造體系解析、大運營和質量管控體系、6000人的設計院、9000億負債是怎麼回事、機器人產業藍圖,最後才是總裁發言。

的確,過去十幾年裡,這家紮根於廣東省順德市(縣級市)北滘鎮的地產商,發展速度如放衛星,做事風格卻像行潛艇,董事局主席楊國強僅在一個多月前接受過一次小範圍媒體採訪,但幾乎沒有涉及主業。人們確實對這家神秘的企業感到好奇,但當下,另一種公共情緒取代了好奇心。

那是一種憤怒。自6月中下旬至7月末,不到40天時間裡,碧桂園施工工地發生多起安全事故,塌陷3次,7人死亡,多人受傷。當媒體從全國各地趕到北滘鎮時,首先希望獲得的,是碧桂園對一系列安全事故的表態。所以當碧桂園集團副總裁兼人力資源管理中心總經理彭志斌、集團助理總裁兼精準扶貧鄉村振興辦公室主任李靜率先發言時,臺下記者面面相覷。在其後的提問環節中,幾乎所有問題的箭頭,都射中了工程質量安全的靶心。

當然,在溝通會中,碧桂園並非沒有對安全事故進行表態,集團副總裁兼運營中心總經理陳斌和集團行政總裁莫斌先後上 臺鞠躬致歉。但陳斌是第四位宣講人,而莫斌則是最後一位。

這樣的環節設置,讓碧桂園道歉的效果被大大弱化了。溝通會結束以後,更大的負面輿情向這家公司撲面而來。很多人認為,它缺乏真誠,在這個時候,強調自己做了多少好事,更是狡黠的,市儈的。

這當然不是碧桂園的本意,舉辦這場費資不菲的媒體開放活動,它一定是想進行危機公關,而不是醞釀一場公關危機。同樣,正如楊國強所說,出現安全事故也不是他們的本意。這位出身草根的企業家,四十年前也做過農民工,是在一磚一瓦里堆砌起的商業帝國。

客觀而言,楊國強是極具利他精神的人,他是知名慈善家,早年財富不豐時就已捐出一半身家。但碧桂園在發展過程中,採取高週轉和高激勵模式,開放了資本和人性的慾望。漸漸地,這家公司成為了利己主義的商業機器樣本,當這臺機器高速運轉時,甚至還會傷害到他人。

《中國企業家》問楊國強,如何才能釋放人性中利他的一面?楊國強沒有正面回答,反問記者有什麼好辦法。或許,64歲的楊國強也有困惑。

在媒體溝通會的前一天,楊國強用毛筆寫下四個字:“為了什麼?!”他為了什麼呢?不同資料均顯示,他曾以做世界最大房地產企業為目標,2017年這個目標實現了。但在那之後,碧桂園的規模和口碑卻出現了兩極分化。

似乎它越大,離人們心中的偉大企業就越遠。行業地位高入雲端,但口碑跌進泥潭。

碧桂園高高在下。

“高高在下”的碧桂園:離倒下很遠 但已經開始變形

8月3日,碧桂園集團行政總裁莫斌上 臺鞠躬致歉。來源:被訪者供圖

質量安全與高週轉

從各種數據表徵來看,碧桂園正處在一個商業王朝的鼎盛期。

2017年,它創造了5508億元銷售額,大致相當於緬甸的GDP總量,在世界各地的碧桂園項目,共有約300萬名業主,合起來也抵得上一個蒙古國。但是2018年,這個商業王朝流年不利,被蒙上了一層血光陰影。

4月7日,廣西崇左碧桂園項目二期工地發生坍塌,致一死一傷。6月24日,上海奉賢碧桂園項目在進行6層屋面混凝土澆築作業時,發生一起模架坍塌事故,造成1人死亡、2人重傷、7人輕傷。7月26日,受短時強降雨及瞬時大風影響,安徽六安碧桂園項目一處圍牆和活動板房坍塌,造成6人死亡、1人傷情危急、2人傷勢較重。

一般而言,建築作業本身具有一定的危險性,安全事故和傷亡的發生難以徹底杜絕。2018年上半年,全國建築業共發生生產安全事故1732起、死亡1752人。所以,當碧桂園的一系列安全事故發生後,輿論中出現了兩種聲音。一種是主要的,是對它的聲討和責難,另一種則認為,前一種聲音的出現,主要還是因為碧桂園是行業老大,太引人注意了。有媒體報道稱,在不久前的一次行業聚會中,楊國強私下表示,不想再當老大了,當老大太危險,還是做第二、第三安全一些。

在8月3日的媒體溝通會上,莫斌沒有引用上述數據。他代表碧桂園認了錯。“針對近期幾起施工單位的安全事故,作為建設方,碧桂園深感痛心和自責。作為建設方,我們監管不到位,管理不到位,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一種普遍的觀點是,監管和管理的不到位,只是碧桂園問題的表象,這家公司的原罪在於高週轉。如同一個硬幣的兩面,高週轉同樣被認為是碧桂園高速增長的原力。

成立於1992年的碧桂園,在很長時間裡都籍籍無名。直至2006年,它才走出廣東,並且長期深耕三四五線市場。但自2015年開始,它的規模高歌猛進。當年,碧桂園的銷售收入為1402億元,2016年突破3000億元,2017年則達到5508億元。

今年上半年,它的銷售額已超過4000億元,全年有望突破8000億元,被認為是最快達到萬億規模的房企。在房地產行業裡,碧桂園式增長的訣竅不是秘密,通過快速回籠資金,加快投資輪轉速度,即高週轉。如果1000億資金在年內被利用一次,那就只是1000個億,但如果可以輪轉10次,那就是1萬億。

“高高在下”的碧桂園:離倒下很遠 但已經開始變形

製圖:《中國企業家》

碧桂園有一套名為“4568”的項目管理法則:4個月賣樓,5個月回款,6個月現金流為正,8個月再投資。開盤銷售實施“789”法:新入市項目,開盤一週內去化不低於70%,買地後,首期開工須銷售80%的存貨,新入市項目,開盤當月去化率要達到90%。

對於很多房企來說,實現高增長需要和“魔鬼”做交易,加大槓桿,同時也加大風險。但深諳高週轉之道的碧桂園則不同,它的淨負債率一直控制在行業較低水平。最近五年,碧桂園的淨負債率在48.7%~64.3%之間波動。

很多房企都想學習碧桂園,但卻很難學到位,不是不能借鑑它的項目管理法則,而是無法匹配碧桂園的完整工程配套體系。首先,這是一家全產業鏈公司,從設計、施工、園林綠化,到後期的物業管理、家居配套,覆蓋了整個地產開發鏈條,僅設計團隊,就有6000人,被戲稱為中國最大的建築設計院。一旦開發團隊拿到地,其他部門可以在第一時間配合。

為了提高效率,碧桂園推行極致標準化。尤其在主戰場三四五線城市,它的標準化程度堪比麥當勞。雖然集團總設計師黃宇奘稱,碧桂園有一千多種標準戶型,但公司管理層的經驗是,實際形成的產品只有三四款,戶型和裝修標準也只有幾種,“你相不相信,我們這麼大一家公司,材料庫裡總共只有三十多款瓷磚,常用的就只有四五種”。

最近幾年,碧桂園開始在內部推廣SSGF(以“Sci-tech科技創新”、“Safe&share安全共享”、“Green綠色可持續”、“Fine&fast優質高效”為四大理念的工業化建造體系)工法,這套工法可實現穿插式施工,上面樓還沒封頂,下面的樓已經開始裝修,底層甚至連整體廚房都裝好了。

定位於城郊大盤的碧桂園,是在低售價空間裡尋求利潤,曾以低成本見長。2002年前後,規模尚小的碧桂園在廣州增城拿下萬畝土地,即廣州鳳凰城項目,由於增城不是當時廣州購房者的目標地,項目售價很低,僅2800元/平米,含精裝修。據說當時鬱亮曾問楊國強怎麼做出來的,2800元/平米的價格,萬科連毛坯都做不出來。楊國強笑笑說:“我也不知道,就這麼做出來了。”

而採用SSGF工法,讓碧桂園項目每平米造價上漲了150元~200元。截至8月,已讓集團建安成本累計增加60億~80億元。但SSGF有一個突出的好處,可以將項目工期縮短6~8個月。系列安全事故發生前,這個數字曾是SSGF的一個重要宣傳點,但現在它變得敏感,因為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趕工期”。

碧桂園似乎很擔心,輿論會倒逼施工工藝逆流。8月2日,它請全國百家媒體參觀了東莞沙田SSGF示範工地。溝通會上,針對提升工程質量和安全,莫斌公佈了“五個進一步”舉措,其中就包括大力推廣SSGF新工藝。“有400多個項目實施了這一工藝,今年會達到600個左右,明年將超過1200個,後年會爭取覆蓋全部項目。”

“大家看過東莞工地,使用的是爬架,一路爬升上去,外面是混凝土,裡面很安全的。今後新買的地,能不能全都做這個。”楊國強說。

實際上,高週轉是一種資金概念,強調資金的使用效率。但是,要完全阻斷它和工程工期之間的聯繫,卻不太可能。項目要想開盤,至少得把售樓處蓋好。在很多地方,工程節點是發放預售證的必要條件,例如要求工程出地平面。另外,銀行發放按揭貸款的時間與工期也密切相關,通常是在主體結構封頂之後。

當然,通過全產業鏈、標準化和SSGF工法等,可以如陳斌所說,將浪費的和閒置的時間節省下來,起到優化工期的效果。但這一目標在實際操作過程中,保持一貫性的難度較大。若將現金流和工程安全質量放在一個管理平面上,兩者的重要程度總會此消彼長。

“的確,量變會影響管理注意力,當前碧桂園有可能就是這個問題,項目多,重點又放在前期賣樓上。”一位碧桂園離職高管如是說。

“高高在下”的碧桂園:離倒下很遠 但已經開始變形

高週轉產生的巨大離心力,是不是讓碧桂園開始變形了?來源:被訪者供圖

雙享機制和群狼戰術

7月16日,一張碧桂園漳州御江府誓師大會的照片,在微博上傳開。為了“15天衝刺4000萬”,員工集體喝了雞血。其後碧桂園回應稱,照片只是擺拍,杯子裡的雞血是假的,並且已經批評了該項目。

這一幕雖然荒誕,但又難免令人震驚。碧桂園集團對於高週轉的要求,傳導到項目上,效果不僅沒有弱化,反而使人癲狂,其組織行為能力竟已至此。原因其實不難理解,員工拍照時喝的雞血雖假,但碧桂園通過雙享機制,給員工打的雞血,確是實打實的。

雙享機制包含兩個部分,首先是2012年推出的成就共享計劃,其次是2014年末推出的同心共享計劃。前者拿出項目利潤的20%分配給員工,以獎金的形式兌現,後者則是讓員工跟投項目,當項目的小老闆,和大股東同股同權、同責同利。

碧桂園前CFO吳建斌在其個人微信公眾號中,記錄了2014年初到該公司時看到的情景。“碧桂園綿裡藏針下的進取欲、佔有慾、成功欲,使每個人的眼睛發亮,亮得如太陽的光芒一樣。特別是在幾周內,經歷了幾次發放‘成就共享’獎金的場面,獲獎人高舉一張張印製好的大支票,上面寫著幾百幾十萬元,那比說什麼偉大夢想和崇高理想來得刺激。”

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周禹將這種激勵模式稱為高現值激勵,“我真刀真槍,你高績我高回報。”周禹是中國對事業合夥人制度研究最深的學者,也是合夥人制度理論體系的建立者。在他看來,這種現貨激勵的好處是對人力資本的變現性非常高,可以在短期內起到強激發效應,“但這是一種興奮劑激勵模式。興奮劑會讓組織肌體在短時間有爆發力,跑得快,但也會讓組織和細胞產生強依賴,長期如此,整個肌體是不健康的,不可持續的。”

周禹認為,對越有能力創造價值的人,應當越加載擔當機制,賦予長效激勵機制,始終讓長期的價值創造,和過程責任的充分擔當,作為所有增值分享的前提。

員工“打了興奮劑”是什麼樣的?吳建斌的觀察是:“全公司上下沸騰,很多人亢奮得像打了雞血一樣。我感覺碧桂園的這種亢奮不是那種幾秒鐘幾分鐘的高潮,而是那種連吃飯、睡覺、休息日都能一直堅挺的樣子。此種狀態,在區域總、項目總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

激勵的效果非常明顯,自2012年開始,碧桂園團隊成為土地市場中最兇狠的獵食者。但當市場出現下行時,風險就凸顯了。2014年,吳建斌發現,前期百花齊放式拿的地,很多都遇到了銷售困難。但對於區域總裁來說,並不需要承擔拿錯地的風險,反而只要一兩個項目表現不俗,自己就可以拿到成就共享獎金。

為了彌補成就共享的缺點,碧桂園又推出了同心共享計劃,從2014年10月開始,所有新獲取的項目,總部關鍵員工和區域關鍵員工都要強制跟投,非關鍵員工可自願選擇,就是強調企業與員工風險和責任共擔,利益共享。碧桂園為各層級員工規定了不同的跟投額度,沒本金也沒關係,楊老闆可以借給你。據說楊國強非常關心關鍵員工的跟投情況,有時會冷不丁問一下,當得到足額跟投的答覆時,他就很滿意。

但成就共享計劃也被保留下來了,雙享機制在不同層面發揮著作用。財務部門每個月都會給員工發一張表,是他的最新累積獎金金額,數字一直在跳動。2017年開年,碧桂園的6名區域總裁獲得了上億元獎金。這都是刺激員工荷爾蒙的興奮劑。

興奮劑是會讓人上癮的。周禹有些擔心:“這種刺激感過於強化之後,它會把員工的注意力最後遷移到強外部激勵上,最後對工作、對客戶、對事件本身的關注度,會被非常兇狠地替代和剝奪掉。”

是不是應該有一個“籠子”,將員工的個人慾望關在一定尺度範圍內?當記者提出這個觀點時,莫斌不太能接受:“雙享機制不是要把慾望關在籠子裡面,而是要釋放所有人的潛力。”

碧桂園之所以能成為全球最大,是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雙享機制就是其中之一,它非常重要,其意義也絕不僅僅是釋放人的潛力。

地產開發具有很強的地緣特徵,很多時候集團層面是鞭長莫及的。在一定程度上,跟投機制可以克服管理半徑過長的問題。區域總裁、項目總裁都把身家投了進來,他們至少要對自己負責。所以,碧桂園採取了充分授權的管理方式。

“資金的使用,人才的錄用都是區域總裁說了算,今年甚至連買地也完全授權了,只要按照公司的要求,你認為可以買就買。”碧桂園湖南區域總裁助理藍維維表示。

有時候,這種授權的尺度之大,被授權方自己都會覺得太刺激。“有時候拍塊地,現場會超授權,超五六千萬都沒事。你享受過這種刺激嗎?這就是無限授權。”另一碧桂園區域公司管理層說。但他也會有壓力,會害怕,怕預判不夠,項目做不下來怎麼辦。

在房地產行業裡,碧桂園擁有一支最具狼性的團隊。但高激勵政策,絕不是保持這種狼性的唯一策略。長期存在的內部競爭,讓這池水無時無刻不被攪動著。在集團劃分的多個大區中,核心城市會被囊括在多個區域包圍圈內,土地投資人員跨區域重合競爭,有時甚至會同時出現在一場土地競拍中。

上述區域公司管理層描述,這種群狼戰術讓他們像“插花”一樣跑來跑去。有時候跑著跑著,集團會突然來個除弱扶強,那些規模小的區域公司就沒有了。所以大家都有很強的焦慮感,一路奔跑下去。“最痛苦的,不是怕做不過同行,而是怕做不過兄弟。”

另外,碧桂園有一個“未來領袖”計劃,楊國強一直引以為豪,以40萬+的年薪在全國招聘了超過1122名博士生,選拔率26:1。根據此前媒體報道,碧桂園的博士選拔標準是,情商和智商同高,較少願意投入科研工作,而希望快速實現人生價值。

如果說碧桂園採取的是群狼戰術,那麼這1122名博士就是一群最聰明的狼,他們被放到了一起。當然不可能每個人都成為頭狼。截至目前,未來領袖共產生了16個區域總裁,其中最具有標杆意義的,是2007年加入碧桂園的程光煜,目前已經是集團副總裁兼營銷中心總經理。

碧桂園現有員工超過10萬名,招納1122名博士,就好像在池子裡放進了1122條鯰魚,他們會激活整個池子裡的生態。當談到“未來領袖”時,一名海歸碩士對他們的職業前景表現出羨慕,但你從他的臉上,捕捉不到任何服輸的信號。

“我本以為他今天會親自道歉的”

8月3日,楊國強沒有道歉。“我本來以為他今天也會親自道歉的。”一位自媒體人寫道。

缺乏公共關係經驗的楊國強,或許根本沒有想到,自己親自道歉,哪怕只是裝裝樣子,也會給這場溝通會帶來更佳效果。如果他想到了,很有可能會這麼去做。他是一個善於示弱的人。和人打交道,開場白經常是:“我是一個農民,沒讀過什麼書,很多事情也不是很懂。”

“高高在下”的碧桂園:離倒下很遠 但已經開始變形

楊國強。攝影:史小兵

楊國強並不冷血。在8月的管理工作會議上,談到系列安全事故,他說:“我很傷心,生命是最可貴的。四十年前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員。”由於這是一個內部會議,作秀的成分會比較少。他也不缺同情心,早在2002年,個人就捐建了慈善學校——國華紀念中學,收全國各地家境貧困的高中生,不僅免除學費,連學生的衣食住行費用也都全包,並且會一直資助他們讀大學、研究生,直至走進社會。

所以很有可能,根本沒人建議楊國強去道歉,沒人敢這麼做。

碧桂園是一家典型的家族企業,董事會里,除楊國強外,還有多名董事來自楊氏家族,包括楊的二女兒楊惠妍及其丈夫陳翀、小女兒楊子瑩、侄子楊志成。

通過多年對家族企業的觀察,周禹發現,在這樣的企業中,一代創業者通常代表著絕對的權威,是擁有上帝視角的人。那麼,楊國強是不是也有上帝視角呢?在碧桂園的歷史上,發生過以下故事。

2013年,楊國強寫下一篇文章——《我夢想中的碧桂園》,這篇文章很快便被視作碧桂園的行動綱領,製作成燈箱,在總部大樓展示,也刊載在企業年報上。

知名媒體人秦朔曾寫過一篇關於馬來西亞森林城市項目的文章。文中寫道,莫斌對他說:“這個項目,這塊地,當時沒有一個人覺得能開發,大家都不表態。最後老闆說了,大不了就是十幾二十個億不見了(指第一期土地款)。”

看,一件楊國強要做的事情,即使管理層全部反對,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挑戰他的權威。

“企業家周圍的很多精英,會聰明而敏銳地以一種高智慧的方式,就範於企業家的權威。”周禹表示。當然,他強調,當企業處在高速發展階段時,這種個*河蟹*威帶來的一致性和向心力,會令組織的集約性和調動力都很強。

“但一旦企業的閾值和邊界達到一定程度之後,組織就得有張力了。應主動製造內在張力,這種張力反而能撐開企業的活力,讓它在高度不確定的環境下,對沖風險,激發創新能力。”

自上個世紀90年代至今,華為一直堅持“批評與自我批評”,這種習慣讓企業不斷自我修正,保證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在這家企業內部,甚至設有藍軍部,專門唱反調。2018年,任正非簽發文件《對經營管理不善領導責任人的問責通報》,首先就是對他個人的處罰,額度最大。同年的自我批評運動中,對任正非等集團高管,藍軍部提出了10條批評意見。

遺憾的是,溝通會上,楊國強沒有認錯,莫斌背下了鍋。並且,在莫的話裡,仍然能讀出對企業家權威的維護:“楊國強主席也很痛心,對我和我的團隊提出了嚴厲批評……董事會和主席做出什麼處罰決定,我都能接受。”

另外,在具有高度權威的組織裡,個人服從於權威,但權威又無法具體管到個人,制度的約束力就被凸顯出來了。例如,莫斌介紹,為了防範今後的質量和安全風險,碧桂園採取的方法是一票否決制,一旦過程中出現問題,“沒有拿到的(獎金)肯定沒有了,以前拿到的,還要退回來。”

即使是做公益,碧桂園也表現出了制度主義的傾向。近年來,這家公司投入很大精力去扶貧,它採取的方法是,按照不同層級,給員工分配脫貧指標,作為KPI考核的一部分。

這些做法都很符合楊國強的思想。實際上,在同心共享計劃推出之前,吳建斌曾建議楊國強,以更長效的激勵機制來取代成就共享,但楊國強否定了他的意見:“我們必須瞭解人性。人性是自私的。這是關鍵點。我們在選擇管理方法時就是要直穿人性的弱點,不能搞平均主義。”

當吳建斌在公眾號上記錄下這句話時,楊國強就開始被認為是最瞭解人性的企業家。他雖然只讀到高中,卻在“人生大學”裡修到了博士學歷,他對“經濟人”的“有限理性”理解得絲毫不差,人的行為動機就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利,工作是為了得到經濟報酬。

但是人性又何止利己?只要楊國強站到鏡子面前,他就能看到人性中利他的一面。一定有什麼辦法,可以激發這一部分。例如碧桂園可以在制度之上,確立利他的企業文化。讓員工不止關注和個人利益有關的前期工作,也關注後期工作,過程中保證施工人員的安全,結果上為客戶提供滿意的住房。而在幫助他人時,員工也不僅視之為任務,而是主觀能動的,發自內心的。

當然,對於一家企業來說,形成文化比制度要難得多。

萬科魔咒?

今年年初,《中國企業家》專訪王石時,他曾重提了一次“萬科魔咒”,即規模上超越萬科的公司往往沒有好結果。他的意思是,萬科已經很大了,超過它就很容易變形。那段時間,記者曾向碧桂園管理層引述這個觀點,後者當時表現出明顯的不快,稱將它當成一種提醒。

當然,現在說結果為時尚早。碧桂園雖然高高在下,但離倒下還有很遠,這家公司的財務仍十分穩健。不過,最近幾個月,在它身上發生了很多事,它們都指向了一種可能性——高週轉產生的巨大離心力,是不是讓碧桂園開始變形了?

被陸續曝光的碧桂園集團文件中,出現了以下這些規定:“設計院接到營銷戶配及設計要求後,當天內出圖(通宵)”;“如果摘牌即開工獎項目總20萬,每推遲一天,獎勵遞減1萬,20天開工,獎勵為0;21天開工罰款1萬,逐天遞增,40天開盤,罰款20萬,41天開工即離職。此外,開盤工期小於或等於3個月,獎勵20萬;大於6個月小於7個月則罰款20萬;開盤工期大於7個月,項目總將被撤職”。

項目上傳出的版本則更誇張,如摘牌即開工、三個月開盤等,甚至被曝出要求“35天交樓”。

“高高在下”的碧桂園:離倒下很遠 但已經開始變形

碧桂園規定:“設計院接到營銷戶配及設計要求後,當天內出圖(通宵)”。攝影:李豔豔

當然,在溝通會上,碧桂園管理層陸續對上述情況作了解釋,例如當天要出的圖,指的是規劃總圖,而不是具體施工圖;設計人員如果通宵一天,是可以補休兩天的。至於35天工期,則指的是項目開盤前,一層售樓示範區、局部園林綠化及樣板房這類展示區,最快35天具備開放條件。並且,這並非強制執行標準,會根據不同地質情況、周邊環境、天氣等因素增加工期。

雖然碧桂園方面認為,以上都是誤會,是由於外界對公司不瞭解造成的。但不可否認的背景是,今年以來,碧桂園對週轉率的要求更高了。

截至3月末,碧桂園已簽訂里程碑計劃項目摘牌到動工平均耗時1.65個月,摘牌到開盤5.2個月。即便如此,楊國強依然認為,目前的速度完全不達標。他在集團“高週轉”專題會上表示,“任何部門都要圍繞高週轉,為高週轉讓路”。

4月5日至11日,一週之內,碧桂園連發三份由莫斌簽署的內部文件:《關於提高週轉速度、加快有質量供貨的緊急通知》、《關於提高集團各單位工作效率、促進項目高週轉的通知》以及《關於項目報建高週轉的通知》,對三四五線城市項目的週轉速度、報建速度、供貨速度提出更高要求。

就像高現值激勵之於個人,高週轉對於企業來說,也是一種興奮劑,長期服用,會產生越來越強的依賴性。但週轉率不可能無限高,一定有一條相對剛性的紅線在那裡。碧桂園是不是觸碰到了這根紅線,打破了週轉率與建築規律的平衡,以致於一系列安全事故的發生?

但即使碧桂園想慢下來,也很難。那些被雙享機制長期刺激的員工,就像一輛列車的輪子,在架著它高速前行。一位剛到公司兩三年時間的中層表示,他已經跟投了500萬元,“現在獵頭打電話來,我理都不理,哪家公司可以先把我幾千萬的損失補上?”可見,不僅外部公司滿足不了他,當有一天,碧桂園也只能提供市場行情收入時,他同樣很難適應。

楊國強是農民出身,又做過包工頭,後來搞了房地產,他的財富都是土地賜予的。過去很多年裡,他被認為是“土地的信徒”,即使對其他行業有所涉獵,也不過是為了成就更大的地產業務。例如曾有內部人士透露,碧桂園的機器人產業,不過是為了給它的科技小鎮裡“裝點東西”。但從《中國企業家》近兩次對楊國強的採訪來看,他的心態也在發生變化。

今年6月,記者問楊國強:“作為行業老大,當住宅市場規模見頂後,您會不會有緊迫感?”他的回答是:“沒有什麼緊迫感,無論做人做事,永遠把事情用心做好就是了。不做違法的事,按照經濟規律來做,做最有競爭力的產品,就這麼簡單。”

而在8月3日的會議上,楊國強說:“地產業不能永遠做得更大,總要轉型。”

目前,碧桂園轉型的方向主要是機器人產業和現代農業,請了日本FANUC的沈崗擔任機器人板塊的CEO,並請華大農業董事長梅永紅來統籌兩家公司的農業板塊合作。看起來,楊國強這次是要來真的。但無論是機器人產業還是現代農業,其運轉邏輯和收益曲線均與地產不同,企業長期高速運轉產生的慣性,在此刻,不是動力,反而可能成為阻力。

溝通會上,楊國強說:“我為了什麼啊,我是天底下最笨的人。”這句話後來在網絡上發酵,被認為虛偽透頂。但若你在現場,卻可以聽出他的沮喪。

“未來我的錢越多,我虧得越大。因為我花掉的錢是我的錢,我死了以後,錢不是我的。”楊國強說。這話其實沒錯,當財富達到一定量級後,就會失去錢的味道,變成了報表裡的一堆數字。

64歲的楊國強,本來確實“可以去亞馬遜漂流,跟大哥到珠穆朗瑪峰爬山”,花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比如讀書和想東西。但他選擇了留在碧桂園董事局主席的位置上。如那位華南房企高層所說,企業越大,就越得戰戰兢兢,做老大,得體現老大的特徵,尤其老闆得學會反思。據楊國強自己說,他最近確實在不停地反思。

溝通會上,媒體問楊國強,碧桂園農業的目標是什麼?他回答,做中國最好的農業公司。看來,“最大”這個詞,從他的話語體系裡消失了。也許,這就是他反思的一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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