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平靜,越來越乏味

寂靜之城(city of silence)

作品出處:《科幻世界》


阿瓦登不得不披上所有的禦寒衣物,蜷縮在床上,把電腦的散熱口對準自己。

越來越平靜,越來越乏味

有關部門宣佈“供熱”和“暖氣”暫時也被列入敏感詞彙,於是阿瓦登沒辦法寫信向供熱部門詢問,只好靜待,除了用來敲鍵盤的指頭以外,儘量保持全身一動不動,以節約熱量。在停止供暖後的第四天,暖氣片裡終於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音,帶著熱氣的水開始流動,屋子裡恢復了溫暖,“供熱”和“暖氣”又可以恢復使用了。於是EMAIL與網絡論壇上全是“慶祝有關部門恢復供應暖氣,急人民之所急”的帖子,EMAIL新聞組裡也全是類似主題。

不過這對阿瓦登來說太晚了,他生了病,感冒,而且是重感冒。他面色蒼白,全身軟弱無力,頭疼的像是被一枚達姆彈射入頭部,只能躺在床上等醫生。這一場病足足持續了數天,他不得不放棄參加這一星期的說話會,身體狀況實在太差了,阿瓦登甚至懷疑自己搞不好會因此而死掉。

阿瓦登躺在床上,心裡懊悔不已,說話會是他唯一的樂趣,現在他卻沒辦法參加。他把頭蒙在被子裡胡思亂想,瓦格納這一次會帶什麼特別的東西來呢?蘭斯洛特有沒有把兩個孩子也領過來?還有阿爾特彌斯,他沒參加的話,她會和誰“完全交流”呢?瓦格納還是蘭斯洛特?他還想到了杜拉絲,上一次的聚會里,杜拉絲講到了溫斯頓在秘密幽會的屋子裡對朱麗亞說“我們已經死了”,朱麗亞附和著說“我們已經死了”,這時候第三個聲音說道“你們已經死了。” 杜拉絲就講到這裡,就停住了。

阿瓦登急切地想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第三個聲音是誰,是黨嗎?溫斯頓和朱麗亞是否會被捕,他們會有什麼樣的下場?不光是他,阿爾特彌斯也很希望知道後續情節的發展,不過她並沒有去追問杜拉絲。

“讓這成為一個懸疑,這樣接下來的一週我們的生活都會在期待的樂趣中度過。”她對阿瓦登說,然後兩個人繼續沉溺於intercourse的快樂。

“也許他們都會死。”阿爾特彌斯在交流結束後,看著天花板說。

“也許那只是奧布林的聲音,他去探望他們。”阿瓦登安慰她道,但是他的心裡也不確定。

越來越平靜,越來越乏味

阿瓦登的病持續了十天,然後他終於痊癒了。他痊癒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從床上爬起來,然後去看牆上的日曆:這一天恰好是星期日,說話會活動的日子。阿瓦登已經缺席了一週,這已經令他如飢似渴,甚至做夢都在和他們一起喋喋不休地說著話——所幸他並沒有說夢話的習慣,所以24小時工作的旁觀者並沒發出任何警報。

阿瓦登簡單地洗了一下臉,用一把有些生鏽的剃刀沾著肥皂仔細地刮掉臉上粗硬的鬍鬚,然後咕嚕咕嚕地刷了刷牙齒,用手和毛巾沾著熱水將自己蓬起的亂髮壓下去。因為生病,有關部門發了一些補貼給他,其中包括兩塊羊角麵包、兩瓶薑汁啤酒和一份精製砂糖。他將這些東西都用塑料布仔細包好,揣到寬大的軍大衣裡,打算帶到說話會上去與大家分享。

今天的天氣和往常一樣地冷,阿瓦登把自己裹在大衣裡,登上前往辛普森大樓的公共汽車。一路上車廂裡的廣播重複著“營造健康的互聯網絡”以及一些優秀網絡用戶的先進事蹟;車廂前面的電子屏幕不斷滾動顯示著最新的健康詞彙列表,一個旁觀者自車頂垂下來睥睨著車內的每一個表情呆滯的人。阿瓦登坐在最後一排,望著窗外不斷向後移動的建築物與枯黃的樹木發呆。

車子很快就到達了辛普森大樓附近的車站,阿瓦登下了車,把手放到懷裡摸了摸塑料布包著的食物,朝著大樓走去。他在半路無意中抬起頭,忽然一陣冰冷的寒流刺入他的胸腔,迫使他停住了腳步。

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越來越平靜,越來越乏味

他看到了辛普森大樓的第五層阿爾特彌斯家的窗戶發生了一些奇怪的變化。以前阿爾特彌斯家面向大街的窗戶總是掛著粉紅色的窗簾,而現在窗簾則被扯到了兩邊,窗戶大開,用肉眼可以勉強看到窗玻璃和屋子裡雪白的牆壁。假如今天有說話會的話,阿爾特彌斯絕對不會把有屏蔽效果的窗簾打開。而且打開窗戶這件事也絕不尋常,在這個城市裡的室外空氣十分渾濁,幾乎不會有人會去開窗換氣。

也就是說,今天並沒有說話集會召開,而是發生了另外一些事情。阿瓦登望著那窗戶,心情開始變的有些慌亂,他把手從兜裡掏出來,叼起一支香菸,把身體靠在一根電線杆旁故作鎮靜,以免被行人懷疑。究竟說話會發生了什麼,為什麼這一週停辦了呢?要知道,只要還有複數的成員能夠出席,說話會就會一直辦下去,難道說瓦格納、蘭斯洛特、杜拉絲和阿爾特彌斯同時無法出席?這種概率實在太小了。阿瓦登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向四周不安地張望。忽然他看到了一樣東西,一個念頭霎時佔據了他的全部心靈,讓他幾乎眩暈過去。

“說話會本週不會有了,以後也不會有了。”阿瓦登嘴唇默默地蠕動著,面如死灰。

越來越平靜,越來越乏味

他看到在街道內側一處不起眼的地方隱藏著一個類似雷達天線的東西,其造型很象是兩個背部貼在一起的大碗。阿瓦登心裡清楚這是什麼東西:這正是他負責設計的大功率主動式“旁觀者”,這造型他很熟悉。這裝置可以主動發射電波去探測人們的聲音,並檢查其中是否存在敏感詞彙。

這樣的裝置居然就安放在阿爾特彌斯家附近,那麼就等於說話會完全暴露在了有關部門的監控之下。主動式旁觀者的強大刺探電波會輕易刺穿她家中的鉛質窗簾,把所有成員的話原封不動地傳到有關部門耳朵裡。

這是一個劃時代的發明,這一技術的突破意味著有關部門可以不再被動地等待警報,可以主動出擊去刺探人們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說的任何話語。阿瓦登可以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阿爾特彌斯他們的每一句話都被有關部門記錄下來,會有機器統計出到底有多少違禁詞彙被他們使用過;然後聯邦警察會衝進她的屋子,將正在聚會的成員們都帶走,只留下搜查過後空蕩蕩的房間和窗戶。

阿瓦登想到這裡,心如刀絞,他一點也不為自己的僥倖逃脫而感到幸運。他的胃袋翻騰起來,一種噁心的感覺從胃裡直接升到嘴邊,讓他想吐,卻又不能吐——因為“嘔”也是個敏感詞彙;大病初癒的孱弱身軀無法承受這種打擊,像害了風寒一樣顫抖起來,幾乎站立不住。

他不敢繼續朝前走去,倉皇地轉過身去,登上另外一輛公共汽車,把嘴閉的更緊了。等阿瓦登回到自己家樓下,看到樓房附近另外一架新的主動式旁觀者正在興建中,漆黑的天線在半空舒展開來,彷彿一面巨大的蜘蛛網。看來有關部門已經著手在整個紐約市部署這種新興高科技產品。

他不敢駐足觀看,低著頭從那巨大裝置旁邊走過,一路不停地走回家,然後把自己的臉緊緊地壓在枕頭裡,卻不敢哭出聲音來,連一句“FUXKYOU, YOUSONOFBITCH”都不能說。

越來越平靜,越來越乏味

從那以後,阿瓦登的生活回到了普通狀態——就是說和原來一樣沉滯、壓抑、欠缺激情,健康向上,缺乏低級趣味。蘭斯洛特說過:“戰爭的結果就是,大眾的自由意識會將語言推向死亡的邊緣”,現在看來,他的預言是很準確的:說話會的覆滅,導致“說話”“歌劇”“完全”“交流”幾個詞先後被剔除出了健康詞彙列表,成為敏感詞彙。 另外,雖然阿拉伯數字還能用,但“1984”這一個數字組合也被屏蔽掉了,這讓包括阿瓦登在內的程序員在編寫程序時不得不謹慎地檢查數字是否違規,這額外增加了很多工作量,讓他更加疲憊。

阿瓦登不是沒有擔心過,也許在某一天的深夜,他就會忽然接到一封EMAIL,讓他留在家裡不要動,不要試圖在網絡做任何動作;接著電話會響起,電子女聲會把這一要求重複再重複,直到警察打開他家的大門,把他帶去未知的地方,那裡有未知的命運等待著他。《1984》後面的情節發展阿瓦登始終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杜拉絲已經徹底失蹤了,所以溫斯頓和朱麗亞的結局始終是個謎;就好象蘭斯洛特、瓦格納、杜拉絲和阿爾特彌斯的結局一樣,也不從得知。其實這兩件事對於阿瓦登來說沒什麼本質性的區別,所以它們也可以看做是同一個謎。

其實他最擔心的,是阿爾特彌斯。每次想到這個名字,阿瓦登就難以抑制心中的鬱悶。她究竟會怎麼樣,徹底被屏蔽掉嗎?如果是那樣,那麼她在這世界上遺留下來的唯一痕跡,就是一個程序員記憶裡的假名而已了。

說話會消失後三個星期,仍舊風平浪靜,沒有任何人來找過阿瓦登,他也沒收到過任何類似內容的EMAIL,阿瓦登一直在想,也許是他們沒有吐露出自己的下落,也可能是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們認識的只是一個叫王二的程序員。這個城市裡有數以千計的程序員,而王二是個假名。

因此,生活一如既往地平靜。不,確切地說,還是有一點不同的,那就是互聯網絡健康詞彙列表:那上面的詞組消失的速度比以前要快的快,每小時每分鐘都有詞與單字飛快地在名單上消失,阿瓦登不得不花上大量時間去更新列表,以跟緊當前形勢。與詞彙列表更新速度相對的,EMAIL和網絡論壇上的東西越來越乏味。

越來越平靜,越來越乏味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