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集《她們的故事》之二:溫州阿琴

閒來無事,將已出版的小說集《她們的故事》分篇上傳,若能入那位出版人、編輯、高手青眼,能再版,能再做推薦推廣,是我之大幸!謝謝閱讀,請指正。

小說集《她們的故事》之二:溫 州 阿 琴

小說集《她們的故事》之二:溫州阿琴

溫州三月的天是流不盡的淚,暗啞的天空沒完沒了的傾著雨,居於

三樓的公寓牆是溼潮的,床上的被褥是溼潮的,彷彿整個生活著的

世界都浸在了水中。

我從新橋坐了公交車去藤橋的朋友家,朋友是安徽人,在火車

站當裝卸工傷了腿,在家養傷的日子開起了麻將館,他燒得一手好

菜,不管南北菜餚,樣樣出色,他的麻將館四五張桌子,生意卻日

夜火爆不息,來者三教九流,各行各業,男男女女,吃飯時大家

出資,他燒一桌好菜,美酒佳餚,這樣的麻將館,真是人氣爆到棚。

我下了公交,繞馬路,進小巷,過小橋,逶迤尋來,他家門口

一隻渾身雪白的貴賓犬撲了出來,我想去抱它,它高聲叫起來,室

內一個高大的女人迎聲而出,她喝斥著小狗,一把拎起它,衝著我

笑,用溫州話說道:嚇著你了吧,花花是最聽話的,只是見不得生

人——更見不得陌生的男人。

她徑自大笑起來,手指上的香菸掉在了溼地上,哧一下滅了。我

趁機打量她,確定以前是沒有見過她的,伊沒有江南女人的瘦弱的

風姿,高大,有些壯碩,突出的胸脯,一下子讓我嗅到情慾旺盛的

火焰洶湧地在燃燒,肌膚是細瓷一樣的白,白中又肆無忌憚地透露

著一抹藏不住的情慾的嫣紅,不知是喝了酒的原因還是因為天生熱

情,三月清冷的雨天,她卻只穿一件黑色中袖的衣服,更襯得她胸

峰的突兀和肌膚的粉嫩,她笑起來著實難看,本來差次不齊的牙齒

整個暴露在厚厚的嘴唇外面,厚而微腫的魚泡眼,因為笑的原故更

加慘不忍睹,但她笑得如此熱烈真實,讓人瞬間跌入笑的快樂中,讓人

確信她知道自己的一切醜陋和美麗,一切都在她的料如指掌中,所

以她一笑不可收拾,任憑烏黑如雲的一頭青絲在抖動、在跳躍。

我伸出了手,想要去和她握一下,準確說,是出於對一種女性

的虛假的禮貌,她可能會錯了意,順勢把小狗塞在我的懷中,說:

花花,來讓舅舅抱抱,帥舅舅呢。

我哭笑不得,只好抱著狗外甥進了屋。

朋友招呼我,沒有坐的地方,我只好在他的床頭上坐定,將懷

中的小狗放在床上,狗的女主人在圍觀別人打麻將,剛點燃的香菸

叼在嘴中,雙手舞動著指揮別人怎麼出牌,屋內的人有的屏氣凝

神,有的高聲罵娘,他們的世界都在那一塊塊的麻將牌中。我

嘆口氣,將床頭桌子上的一塊餅乾拿來餵狗,它懶洋洋地嗅了幾下,

趴下來理也不理我,女主人正好撇過頭看到這情形,她又開始大

笑起來,朗聲說道:花花不吃餅乾的,它早上喝了牛奶吃了火腿——

有人立即接了話茬兒:吃的是你的奶吧,火腿是木頭的,這狗

閨女最適合和你倆個在床上喂。

大笑一片。

我的朋友就叫木頭。他一聽此言來了精神,佈滿痘坑的臉漲紅

起來,將一塊牌啪一下扣在桌上,低眉順眼地望了一眼狗的女主人

——她顯然來了氣,唰地一下衝到床邊,將小狗一把抓起,扔在

地上,喘著氣瞪了木頭一眼,然後向我說道:混帳男人盡說混

帳話,好象我離了男人活不成似的。什麼話,全是狗屎。

我無話可說,但還是說了句不成文的廢話:木頭人不錯,心

眼好,人實誠。

哈哈哈。

她倒大笑起來,張狂地扔了句:給我提鞋我還不要呢。

這下我安靜了。她有些尷尬,可能覺得說錯了話,扔下狗走到

鍋灶前開始燒飯,米淘了上了爐,她衝著木頭喊道:死木頭,今天

沒有菜吃呢。木頭正打牌起勁,頭也不抬地從桌邊扔過來三張人

民幣,說:你和我兄弟去買,又不遠的。

我只好跟了她走出了屋。她抱著狗走在前,我跟在她的後面,她高

大的身影有一種無聲的震懾感,我從後面看她尚年輕的身材,揣測

她的年齡,也就四十不到吧,頭髮是她身上最好的部分,黑亮如

漆,梳得高高的馬尾,走路時有節奏地晃動著,胯骨大,因而襯

得腰肢纖細,臂膀同樣寬大,竟有了男人的一些雄壯,我打量的時候,

她一直沒有回頭,彷彿忘記了我的存在。天空依舊飄著雨,而路上行人

匆匆,她遇到認識的人就笑著打招呼,聲音渾亮,無所顧忌,我聽到有

人叫她的名字,記住了她叫阿琴。

一直到了菜市場,這裡她更熟悉,到了自己家一般,她在這邊

說笑一下,在那邊招呼一下,整個市場的人都熱情地喊她的名字,阿

琴好,阿琴來拿菜啊。她點頭再點頭,青春美好的樣子,一圈轉

下來,我手中提著一袋蝦子,一條豬舌,一捆空心菜和雞腿菇。出

了菜市場,門口有賣棕子的,她買了兩個遞給我,笑嘻嘻地叫

我小弟,說:趁熱吃吧,一個包著燻肉,一個包著蟹黃,你喜歡吃嗎?

我有點欣喜若狂,她怎麼知道我愛吃這個,莫不是我進市場時

刻意向賣粽子的攤位多看了幾眼,被她看在眼中,她這麼有心,真

是難得。

你是北方人吧。

她問我。我嘴裡塞著粽子,只好向她點頭。

北方人好呢。

她自顧自地說道,重新打量了我一下,我很窘,低下了頭走在

了她的前面。她啪一下打在我的頭上,笑起來:怕姐吃了你啊,豬頭,都

這麼大了,還怕羞。

我幾乎一溜小跑地趕到屋內,任憑她在後面笑得驚天動地。

玩到下午我回家,雨還沒有停,木頭拄著柺杖送我出來,問我

那天有時間,約我痛痛快快喝一場,我說我就一個閒人,哪天都

有時間,打電話聯繫吧。正說著,阿琴閃了出來,她問我:要走嗎?住

哪邊?我正好要走呢,我有車,要是順路載你過去。

我只好告訴她我的住處,她說離得不遠,她在黃龍那邊,順路呢。

趁著她去巷子口開車調頭,我壓低聲音問木頭:咦,這是什麼

情況。

木頭笑起來,認真對我說:人是浪了點,但也不過頭,老公找

了個漂亮的,離了她,以前是款婆,現在次了點,錢讓小白臉騙走了。

我還想問別的,車喇叭已打得嘟嘟響,我向木頭揮揮手,趕忙

向那輛黑色的奧迪跑過去。

車內很乾淨也很舒適,我坐在副駕上,看她嫻熟地啟動車子,認真

地盯著前面,我問她可以抽菸嗎?她說:點一支給我。我點了兩

支菸,遞給她一支,她抽一口,向車窗外大口吐了一口痰,我下意

識地皺起眉頭,怕她看到,裝著看窗外的街道。

我的性格是不是很男人?

她冷不防如此問。我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點頭不是,搖頭也

不是,只好乾笑了一下。

你象女孩子呢。

她逗我,我只好接著傻笑。

我兒子和你很象,呵呵。

她接著說,的確,我們這樣說話的感覺真是男女顛倒過來,她

開車的姿勢,她說話的腔調,對比著我忸怩不安的神色,真是讓我

又羞又愧。

車子駛過火車站附近,路況堵起來,她不耐煩地罵著髒話,大

口大口抽菸,小狗在後座上伸著頭驚愕地看一會兒,然後又悄無聲

息地臥下,我覺得應當找點話說,想了半天,張口問她:你兒子多

大了?

十七,女兒十六。早知今天這光景,還不如不生呢。

我因為木頭的一番話,知曉她話的另一層含意,我說:阿

琴姐,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前面的路誰能看得清呢。

呵,你在同情我呀,真會說話,讀書人吧,我不識字,只會寫

自己的名字,只會數錢啊。

她狠按了一下喇叭。我緊張起來,覺得自己說錯了話,我有個

毛病,在女人面前容易發怵,尤其在漂亮的女人面前,可是,她畢

竟算不得漂亮,甚至有點醜。

一路再無多言,車停在我的住所附近,因為無法調頭,我在馬

路邊上下了車,稱謝道別,雨下得大了起來,等我穿過街回頭望她

的車影,車水馬龍中,早已沒有了她的存在,我在滂沱的雨中撒腿

跑進小區,上了樓,剛進門換衣服,木頭的電話打了過來。

你到了吧,阿琴沒有拐走你吧。哈哈哈。

我惱怒起來,惡狠狠地罵他:真是狗屎話,她多大,我多大,木

頭你要再開這樣的玩笑,我閹了你。

那邊笑著掛上了電話,我穿著厚厚的睡衣,隔著窗望著織成布

一樣的雨簾,禁不住想到阿琴,也不知道她到家了沒有。

一忙就是好多天,雨停了的日子,我在中午踱步到塘河邊,撕

著麵包屑逗小魚,陽光半有半無地從沒有完全消退的薄雲中撒

下來,分明地有了春的暖意,我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還是冬天的

夾克,忽然間想去購件新衣,出了門,打了車去了五馬街,漫無目

的的從一家家服裝店出來進去,還是沒有選到中意的衣服,有些

累,正想在路中央的長椅上坐下休息,卻聽到一個女人粗聲野氣地

大喊:小弟小弟,我是阿琴啊——是你阿琴姐。

聲到人到,說話間她已立在我的面前,依舊是馬尾辮,厚嘴唇

上塗了一抹豔麗的唇彩,睫毛上刷了東西,刷得不怎麼勻稱,染得

腫泡眼上一片髒亂的黑色,我立起身叫她姐,問她在這裡幹嗎,她

舉起一個手提袋,說:買鞋啊,我 40 碼的腳,好不容易找到的。

我說我來買衣服,沒有合適的,不買了,她一把上來拉住了我,

說:那去吃東西,餓死我了,中午還沒吃東西呢。我請你。走。

不容分說拉起了我,我無法拒絕,只好被她挽著向前,走路的

過程中她很興奮,嘴裡不停地說話,我插不上嘴,又被她熱情地挽

著胳膊,心裡彆扭,只求餐廳速到,還好,前面有好幾家小店,我

說我們隨便吃點,她卻說:那怎麼行,去吃海鮮得了。

只好上車,捨近求遠的來到中山路那邊的一家海鮮店,富麗堂

皇的裝修,迎賓鞠躬不迭,我裝出派頭,跟在她的後面上了樓,在

僻靜處找了坐位,互相推辭著點了幾道菜,看看價格貴得嚇人,我

侷促不安起來,她還是看出了我的小氣,朗聲說道:你也太小看你

姐了,這幾根毛我還是撥得起,現在比不得以前,但這點傢俬還是

備下的。

我又傻笑。情知自己窮人做作的派頭顯然露了馬腳。

她掏出了煙,這次是我主動替她點著,她很享受地向後靠在椅

子上,深吸一口煙,脫了外套,抱著膀子迷著眼望著窗外,須臾目

光轉過來環視了一下餐廳的上上下下,開了腔:小弟,你說這有錢

好還是沒錢好?——你肯定說錢不多不少好是吧。

我說是,她嘆了口氣,眼神迷離起來,說:我很小的時候,過

著很窮的日子,雙潮鄉下的山上插秧放牛,沒有讀書,指望著嫁個

有錢人,可是又嫁了個窮鬼,真是晦氣。有了兒女日子窮得過不

下去,夫妻兩個才進了這溫州城,我賣水果他賣菜,他揹著兒子我

揹著女兒,天不亮起床,半夜才回到家中,這樣做了整整五年,才

東拼西湊地開了家五金店,那時溫州剛剛設成經濟特區,天天修高

樓建工廠,我們一年賺下來的,是那五年的幾百倍。買了房,他說

要開廠子,我二話沒說就和他開起了鍍鋅廠,錢賺得堆成山的

時候,才發現他在外面買了房養了個小老婆——菜市場的師母告訴

我的,當時我跳起來還不相信,人家說兒子都有了,大家都知曉就

我蒙鼓裡,我叫來孃家的哥哥弟弟尋找到他的新窩,膽子真大啊,居然

和我隔著只有一條街,那女人不算壞,跪下來求我放過她,只說當

初是被他騙的,說離了婚單身男人一個,有了孩子才告訴了真相,她幾

次三番想要離開,無奈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啊,她哭得悽慘,我只好

帶著哥哥弟弟去尋男人,他早躲起來了。狗日的,離婚,離得讓他

分文未有,廠子歸我,房子歸我,兒女歸我,讓他做他的春夢去吧。

她笑。有些得意。我卻內心一片茫然。

海鮮端上來了,我很少吃這些昂貴的食物,放開了胃口大吃

起來,她一再勸我多吃,自己吃得很少。我不好再問她現在的

情形,吃到半當中,才想起了那隻狗,我問:阿琴姐,你的花花呢?

怎麼?你還記得它啊,在家,我兒子看著呢。

他不上學嗎?

上,這幾天沒有去,老說腿有些痛,頭暈。我想是學習負擔太

重了吧。

看大夫了嗎?

吃了藥,要是今天不見好,我明天帶他去醫院看看。

那你的廠子現在好嗎?

早關了,現在生意難做,這樣的小廠子,賺不來錢賺來的是

麻煩,光一年環保局就查得你沒法生產,汙水排放不行,處理設備

太貴不划算,早不想做了。

那你現在?

活一天算一天吧,到什麼光景就算什麼光景。

她一臉悵然若失,我真後悔問這些,交際是一門學問,我顯然

不精於此道。

出了餐廳,她堅持說要送我回去,我不好推辭,上了車覺得有

必要要她的聯繫方式,她給了電話,我說有QQ嗎,她說不會玩

電腦,兒子的號碼有,你加了吧,加了讓兒子和你聊。

我只好記下她兒子的 QQ 號碼。

回到家加此號,一加通過,發了個敬禮的圖象,那邊發過來一

個問號,我發過去一行字:我是你媽媽的朋友。

那邊半天只回過一個字:哦。

我只好無語。進了他的空間看相冊,這一看真是嚇我一跳,阿

琴的前夫、兒子和女兒一家鮮活地躍入我的眼簾。特別是他的前夫,從

氣質到長相,分明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儒商,怪不得阿琴罵木頭提鞋

都不配,原來她曾經滄海,木頭之流哪能再入她的眼睛。女兒像了

她,有些醜,兒子繼承了父親的長相,活脫脫一個小帥哥,面對鏡

頭總是有些青澀。看得出,這曾經是一個歷經艱苦、但幸福無比的

家庭,不管是鄉下簡陋的土屋田野,還是在香港迪斯尼樂園,時光

從一張張照片上變遷,而幸福和快樂似乎定格在了歲月的記憶中。

幸福的家庭各有各的幸福,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那麼阿琴,曾經也是幸福的。想到這些,我的心有了一些釋然。

一晃進入了四月,我深居簡出,為改寫一個劇本日夜忙碌。直

到交了稿,我才鬆了一口氣,站在陽臺上看外面,發覺天氣真的熱

了起來。手機一直關機,這是我寫作時的生活狀態,邊開機邊下樓

走到小區的花園旁邊,數不清的呼叫信息和短信密集地響起,我在

河邊坐定,一一細看,木頭打得最多,還有一兩個阿琴的,我心想,一

定是約我吃飯打麻將喝小酒,多虧機子是關著的,不然定是煩了這

樣的攪擾。這樣想著打給木頭,瞬間接了電話,他有些惱怒地吼道:

關你媽X的個電話,你死了還是活著?死了給老子說一聲,這麼長

時間你幹嘛去了?

我一聽大笑起來,說:接了個活兒,賺錢養活自己啊。怎麼,想我

了啊。

想你個屌。出事了呢——大事,本想叫你一起去看看阿琴,可

是聯繫不上你。

什麼事?

她兒子查出急性白血病晚期,前幾天轉到北京去了。

啊——

我驚叫起來,差一點手中的電話掉在河中,我說:木頭木頭,怎麼

回事?可不要亂開玩笑,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啊。

開你媽的個 X。

木頭真惱了。在那邊罵起來,聽得出他扔下了手中的麻將,從

房內走到外面給我電話。

你給我聽好了,查出來我們誰都不相信,他老子當場打了阿琴

一巴掌,怨她沒有帶好孩子,可事實就是事實,治了幾天不見好反

而不行了,轉到上海又轉到北京,說骨髓移植都救不了呢。

那怎麼辦怎麼辦?

沒有辦法了,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木頭的聲音幾近哽咽,我怔怔站在哪裡,不知道再說什麼才

好,只好掛斷了電話。

頭腦一片空白,是因為意外地聽到死神的臨近,雖然事不關已,但

想到阿琴的兒子此時正躺在病床上生死攸關,我的心還是抽搐起來,想

了又想,坐在花園的椅子上,撥通了阿琴的電話。

喂,你好,阿琴姐。是我——

小弟?真的是你啊?小弟,你怎麼想起打電話了?

那邊竟有些驚喜的樣子。

對不起,阿琴姐,我才從木頭那裡聽到消息,你兒子——還好吧?

那邊沒有了聲音,我聽到她拼命地在抑制自己不讓自己哭出

來,好久,她才低低地說:沒救了,我知道沒救了……你放心,我

會好的,謝謝你,小弟……

我還想要說什麼,那邊電話就此掛斷。

我握著手機,抬頭望天,四月的天空飄浮著一朵朵潔白的雲,那雲

在我的眼中變幻莫測,而有一朵,象極了一對翅膀,等我站起身細

看,它卻被風吹散開來,讓我的心,也在散亂無緒中隱隱地痛了起來,

並且,痛得如此透徹,又如此分明。

劇本沒有通過審核,原因是集數不夠,人物沒有衝突,情節太

平淡,那邊電話通知我前來廣州細談,他們可以提供食縮讓我在參

考意見下完成,我收拾東西去永強機場,在出租車上打電話給木頭,再

三囑託阿琴的兒子有了消息一定告訴我。木頭在電話中很不高興地

說:什麼信息?死了的信息是吧,你怎麼不選擇去北京?

我哭笑不得,才覺得木頭對阿琴真是有著一定的感情,要不然

不會表現得如此強烈。我敷衍他,說過幾天來了一定找機會去,說

不定會帶上他。他顯然不相信我的鬼話,罵著娘掛斷了電話。

這一去就是兩月有餘。期間一直晝夜不停地伏在案上改改寫

寫,本想打電話給阿琴,按下手機鍵後又趕忙掛斷——我是怕聽到

噩耗的傳來,我真是一個膽小無用的男人。我很自責,直到回去下

了飛機上了出租車才給木頭打了電話。

你去死。

木頭一聽我的聲音憤怒地罵道。

我不去解釋,沒有拿下手機,固執地去聽他說些什麼。

麻將打不成了呢,公安封了,說聚賭。班也上不成,工傷費給

得太少,我等著你回來寫個報告上去,可是又怕你忙正事,看來以

後不能再去火車站那個破地方幹活了,管事的人讓我臭罵了一通,都罵

到他祖宗了——

阿琴姐——她,好嗎?

我還是不得不打斷了他。

他的聲音停頓不來,我能聽到他的嘆息。好一會兒才說:福不

雙至,禍不單行,阿琴這是什麼命啊……你要是有時間,去看看她吧。

木頭在嘆息聲中掛了電話,我突然決定現在就去看看阿琴,我

敢肯定,如果我此時回家休息,定是夜不成寐。

在黃龍的一個超市前下了車,先去買了一大堆水果,站在街上

撥通了她的電話,好一陣才接通,我說是我,阿琴在那邊哦了一聲,我

趕忙說我在黃龍,想來看看她,但不知道她家的位置,麻煩她出來

接我一下,她問清我的方位,說讓我稍等,她馬上就到。

等待的過程我想了無數遍安慰的話,理清哪句合適,哪句太

唐突,正想著,有人在我的肩頭輕拍了一下,我回頭,阿琴正站在

我的身後。

她已經不是幾個月前初見的那個女人了。

驚人的消瘦,一身輕薄的黑衣甚至有些讓她不堪負重,她努力

前傾著胸脯,可是雙乳塌陷下去,頭髮剪了去,剩下的短髮散亂地

堆在頭頂和額頭上,雙眼凹了下去,眼角佈滿了細碎的皺紋,看

到我,那眼睛躲避著什麼,不敢正視我,但又不得不露出笑意,於

是笑了一下,乾裂的厚嘴唇沒有了一絲紅潤——她是如此醜陋如此蒼

老,在已經炎熱的溫州街邊,我彷彿認不得了她。

阿琴姐——

小弟——

我怕我的眼淚掉下來,扭過了頭。她彎腰接過我手中的皮箱和

水果,徑自轉身向前走,我跟在她的後面,看她只剩一幅骨架的高

大身影在陽光下投下一抹斜長的影子,我衝上去,不說什麼,奪下

她手中的箱包,她沒有再推辭,緊步走在前,怕我迷了路。

電梯停在九樓,推開門進去,客廳的沙發上,她的女兒卻帶著

一個五六歲大的男孩子,那男孩有著一雙熟悉的眼睛,當我和他

對視,我猛然驚覺他和阿琴姐的前夫或者兒子有著一樣的神色。

女兒端來一杯茶水,叫了我一聲叔叔,然後帶著小男孩子進了

臥室,阿琴在廚房忙活什麼,一會兒端出了一碗湯圓和燉成湯的雞。

吃吧,小弟。一定餓了。

她坐在了我的對面,看著我吃東西。我眼睛不去看她,四處一

張望,看到牆上她兒子最後的遺像。

心內絞痛,霧氣迷濛了我的雙眼。

還是吃完了那碗湯圓,我相信,看別人吃東西,對她來說也是

一種莫大的安慰和快樂。

她遞給我一支菸,自己再點燃一支,我想好的那些話,早已無

從說起,倒是她,望著兒子的照片,開了口。

他就是我的命啊,小弟,是我們這些當爸媽的不是人,沒有好

好看好他,他太懂事了,眼見著我老公外面有了人,怕我難過,跟

了我過來,這幾年我天天麻將,天天花天酒地,沒有好好給他做過

一頓飯,可他沒有抱怨過我這個當媽的。前些年我還以為找到

了真愛,興沖沖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幾乎昏了頭差點賣房賣家產跟

他遠走高飛——騙子!騙子啊!他騙了我的錢就不見了,兒子陪在

我身邊,看我不吃不喝,端水遞飯,說:媽,還有我呢,你要是

不活了,我和妹妹怎麼辦?為著他這句話我挺了過來,活到了今天,

可誰想到他就這樣去了,他才十七歲啊,老天爺就這樣收走了他,我這

個當媽的欠他太多太多,這輩子沒法還了。

兒子死後,他爸爸暴跳如雷,不是對我,而是對自己和她那個

老婆,他發了瘋地打那個女人,說都是她破壞了自己的家庭,都是

她招惹來病魔給我兒子,打紅了眼,那女人就從六樓跳了下來,一

個好好的家,也走到了頭,女人死了,我前夫自首進了監獄,留下

這不到六歲的孩子沒了爹媽。等我埋葬了那個女人——話還在後頭,她

孃家人聽到後不問孩子怎麼辦,只逼死逼活要變賣那套房子,拿了

錢就消失了,我只好領了孩子回家來,看來,我得把他撫養大。

那你現在——

我看她不說了,才問道。

我現在很好,小弟。我知道我需要時間,可是等不及了,孩子

們要吃飯,過去的都會過去,我知道我醜陋沒文化,可是上天不會

辜負有心人,我把車子和狗賤價賣了,這房子還可以抵押貸款,一

個小廠子開起來是沒有問題的,人嘛,活著總要有新的開始。

她掐滅了菸頭,抬起頭看著我笑。

那木頭呢?

我天真地問道。

她的臉上泛起了紅暈,停頓了片刻,她才告訴我:其實我和木

頭是沒有緣分的,我沒有小看他的意思,我只是明白我雖然醜,但

想要找到一個愛我的人,卻一定不能委曲了自己,況且說來,我能

活到今天,只為了身上的責任——小妹小妹,把童童抱過來,該喝

奶子了。

她朝臥室喊,孩子手裡舉著一個玩具,張開雙臂撲在她的懷

中,她拿過奶瓶,親口嚐了嚐,才塞在孩子的嘴中,她低下頭整個

臉龐貼住孩子的臉,柔聲說道:童童,媽媽等待你快長大,長大了

和哥哥一樣懂事聽話,來,叫媽媽叫媽媽。

男孩想都沒想,嫩聲稚氣地叫了一聲媽媽。

我看到阿琴的眼中,一行淚悄然流下,我走到窗口,和阿琴姐

向外望去,一串透明的鴿哨從天空滑過,我又看到了一片像雲的

翅膀,我驚喜地喊道:阿琴姐,你快看,那朵雲是一對翅膀,你看

到了嗎?

有風吹起她凌亂的頭髮,擋住了她的眼睛,我幫她用手撫了一

她眯著眼向天際眺望開去,深情地看那朵雲飄浮而去,沒有了

蹤影。

我從後面看她瘦弱的身影,分明地感覺到她是一座雄峰,世人

輕易抵達不了她的高度。

(2013 年月 9 月 28 日初稿。完於異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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