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搶回了我的命 文

娘搶回了我的命 文/彭學明

路的兩邊是田,田的兩邊是山。順著田和山,娘揹著我,進了寨子。寨子不大,卻有幾蔸大古樹。楓香樹。高高的。有幾個人合抱那麼大。是秋天了,地下是一大片楓香葉。金紅金紅的。金黃金黃的。娘踩著落葉,沙沙有聲。一隻狗從一戶人家衝出來,對著娘和我吠。一個寨子就被狗吵亂了,吠破了。寨子上的人都走出來,認出了娘,親熱地喊娘,心最熱的,就手腳很快地走出來,在半路上迎接娘。鄉親們都跟著娘走到了石板路上。邊走邊跟娘講話。

走到水井邊時,娘把我放下來,洗衣的、洗菜的、挑水的,和一路跟過來的人,都圍著我轉,每個人還喜滋滋地捏我的臉蛋,摸我的鼻子,扯我的耳朵,有的還扯了扯我的小雞雞。

我娘帶我來這個寨子,是找我爹要伙食費的。我還沒生下來,娘和爹就脫離了,用城裡人話講,就是離婚了。娘和爹脫離後,我爹一分夥食費也沒給。孃的日子實在糊不下去了,就找我爹來了。

娘從水井裡舀了一瓢水餵我,走了一天了,我們都渴了。那是我記憶中吃到的故鄉的第一口水。那時候,我是分不出故鄉的水有多甜的。長大後,當我第一次回到故鄉時,我才知道故鄉的水是多麼地甜。

有人站在水井邊大喊:家雲哥,快出來!你兒子來了!嫂子帶到你兒子來了!那個叫家雲的爹,早就聽見外面的動靜了。他家離水井很近。只隔著一丘田。田裡的稻子正是金黃。

爹站在門前的階沿上,目光穿過那層金黃的稻浪,遠遠地望著我們。稻浪起伏翻滾,爹的心也在起伏翻滾。娘講,你爹是又喜又怕。

爹慢慢地走到水井邊,笑笑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娘,不知道如何是好。爹傻笑著,在身上搓了搓手,想抱,卻沒抱。爹侷促不安地看看娘,又看了看後面。那是一片竹林。竹林裡面掩映著一戶人家。那是爹的叔叔嬸孃家。人們都知道,爹是想看他的叔叔嬸孃在不在。爹怕他們不歡喜。儘管竹林的綠色很密很厚,爹還是怕他叔叔嬸孃的眼光比竹林還尖還厚。

娘知道爹的顧慮,指著爹對我講:喊爹,他是你爹。

我看著爹,咯咯地笑。

娘又講:喊爹,喊,爹——

我就奶聲奶氣地喊了一聲爹。

爹卻羞紅了臉,還是誠惶誠恐地往後面竹林的屋坎上看。爹又不安地看了看竹林後面,憋了氣,大了膽子,走到揹簍邊,把我抱了起來。邊走邊把我親了又親。

記憶中,這是爹唯一一次親我。

娘和爹都流下了淚。

進了屋,爹就給我和娘燒火煮飯。文貴二叔到他家拿了兩個雞蛋。那時都窮得一無所有,兩個雞蛋比現在的什麼盛大宴會都珍貴。寨上人也挑水的幫著挑水,燒火的幫著燒火,洗菜的幫著洗菜。邊看著我邊跟我娘講話。他們很久沒見我娘了,心裡很是親熱。見我娘把我養了這麼大,我還如此可愛,他們心生感激。我們那個寨子,一個寨子都是家務堂和親戚。

水還沒開,爹就被他叔叔嬸孃喊走了。爹的叔叔嬸孃沒有孩子,爹就主動承擔起了贍養他們的義務。飯熟了,爹都還沒下來。爹自己有房子。但因為他叔叔和嬸孃沒有兒女,他就跟他叔叔嬸孃住。爹的房子,和他叔叔嬸孃的房子坎上坎下挨著。就隔了幾十米。這幾十米,就是幾重天。娘和爹就是被幾十米的距離生生分開,天各一方。很久,爹下來了。爹像灶火裡的一鍋飯燜著,不講話。

爹憋了老半天,講:兒子我要。你把兒子留下。

娘講:不行,法院是判跟我的。

爹講:判跟你的,我也要。你要是把兒子留下,我就把這兩年的伙食費過你,你不把兒子留下,我就一分都不過。

娘驚愕:法院判的也不準數?

爹講:不準數,我後悔了。

娘講:你後悔沒有後悔藥。

爹講:我不要後悔藥,就要兒子。

娘講:你一個後生家,哪門養得活?兒還要喰奶。爹講:兒兩歲了,喰什麼都養得活了。

孃的淚水一下子就出來了:喰什麼都養得活?你給他喰什麼?餵雞食還是餵豬草?你上頭有兩個老的,下頭有兩個小的,你拿什麼養?你莫把我兒餓死了。

娘講的兩個小的,是指我同爹不同孃的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

其時,我那哥哥和姐姐都在旁邊站著,好奇地看著我。十六年後,我見著了我那個同爹不同孃的哥哥,那個同爹不同孃的姐姐卻早就去世了。

娘還記著這兩個孩子,特意給他們買了一包糖。娘把糖給我那哥哥姐姐時,哥哥姐姐都高興地叫了一聲娘。那個年月,要吃一塊糖比過年還難。爹有些感動,卻還是把眼一瞪,對著兩個孩子吼:你娘死了!一邊去!

寨上人勸:你一個人拖幾個孩子也惱火,你就留跟家雲哥算了,也省了心。娘講:我曉得,你家雲哥要的不是他兒子,是捨不得他十八年的伙食費。他捨得,他叔叔嬸孃也捨不得。你家雲哥不過伙食費算了,我不為難他,我不要了。我做叫花子討米都要把兒養大。

娘邊講邊把我往揹簍裡放,背起我就走。爹就抓住孃的揹簍,不準走。娘死命地往前奔,偏要走。一來二去,揹簍裡的我只差被他們拽出來。我嚇得哇哇大哭。情急中,爹把我從揹簍裡抱出來,死死箍著。娘怎麼搶,也搶不過來。

兩人你爭我搶,我嚇得哭聲更大。我哪裡肯認爹,對著娘大哭大喊,要娘。所有的人,都被我哭喊出了眼淚。寨上人對我爹講:快鬆手,家雲哥,莫嚇著你兒子!退給嫂子,這兒子命裡是嫂子的。

爹就極不情願地放了我。淚,也傷感地流了。

娘像怕我再被搶走似的,背了我就跑。娘越跑越快,一跑,就是十六年。事後,寨上人對娘講,娘揹著我跑對了,要是落到我爹手上,我不是病死就是餓死。因為我那個同爹不同孃的姐姐,就是在七歲時病死在家裡了。那時爹常年出去給生產隊做木匠活掙工分,我同爹不同孃的哥哥姐姐都沒有人管,姐姐病了一個多月也沒有人送她去醫院。寨上人講,如果我真的被留下了,也許跟我那個姐姐是一樣的命運。

娘在我最危險的時候,搶回了我的命。

這個寨子叫熬溪。一個離湖南湘西保靖縣城十來公里的土家族山寨。

(來源:2018年10月20日西安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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