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海港 埋著一部中國海洋奇蹟的史詩

安海港的記憶

許謀清

山是一個造型立在那裡是記憶,海把浪高高舉起又放平是忘記。

安海古鎮的西大門口是一座南宋建造的古石橋,叫安平橋,橋長五里,跨過大海。這個海就是安海港。廖仲凱曾到這裡,留下一首詞,“五里長橋橫斷浦,不渡還鄉,只渡離鄉去。剩得山花憐少婦,上來椎髻圍如固。冉冉斜陽原上暮,罌粟悽迷,道是黃金縷。彩旆紅旗招展處,幾人涕淚悲禾黍。”郭沫若也來過這裡,也留下一首詩,“五里橋成陸上橋,鄭藩舊邸縱全消。英雄氣魄垂千古,勞動精神漾九霄。不信君謨真夢醋,愛看明儼偶題糕。復臺詩意誰能識,開闢荊榛第一條。”鄭藩是鄭成功,鄭府就建在安海古鎮。廖仲凱、郭沫若是有感而發,說明這個古港這座古橋曾以某種角度震憾過他們,可惜,他們只是和這古港擦肩而過,而且勿勿而去。橋樑專家茅以升倒是看準了,寫了權威的《安平橋》,安平橋成了國務院第一批重點保護的文物。記得郭沫若有說過鄭成功是大商人,被認為是畫蛇添足,民族英雄又是商人,在當時這是一種貶低。史學界也討論過安海港,對安海港有較深的認識,但也只是秀才造反,終於也無法阻擋歷史車輪滾滾向前,農田成為農民意識前瞻的目標,勒令滄海變桑田。

安海港 埋著一部中國海洋奇蹟的史詩

安平橋

我第一次去北京,要走安平橋,時隔多年,第一次從北京歸來,也要走這安平橋。

我對安海港有兩點記憶,一是,小時候參加圍海造田,把海泥切成一個個方塊,我們排著隊傳遞海泥,用它壘成堤壩,把大海攔在外邊。二是,我離開故鄉多年又回到故鄉,我走過五里長橋,兩邊已經沒有藍色的海浪,變成高過橋面夾道的綠色的甘蔗林,成了陸上橋的五里橋顯得很蒼白。當年凌架在波濤之上何等氣勢,而今沒入莊稼地的縫隙這般尷尬。甘蔗砍完後,五里長橋木木地橫在空地上。望著像恐龍骨架似的五里橋,我慢慢覺得有點不對味。

民間傳說,有一個半仙,他趕著一群山走,只要他把山趕到石井江口,這裡就成粟倉了。但是仙人來對他說,你老母死了,他說,母死閤家喪,繼續趕山,仙人又對他說,你妻子死了,他說,妻死結人腸,住了一下腳。聽說,趕山走是不能停的,他這一住腳,那些山就都停在賣花嶺了。過去的人就想填海,沒能填成但留下一種說法,雞籠青,五港填,金鎖斷,狀元迎。雞籠山,紅土山,後來在上邊植樹,青了。五港,就是安海港,藉著上世紀五十、六十、七十年代的“以糧為綱”、“人定勝天”,填上了。金鎖,是五里橋,年久失修,加上文革時的破壞,斷掉了。安海港為什麼沒有完全填死,因為有一條鴻江。江河萬古流。

多少代人的願望,幾代人的苦幹,安海港真的長五穀了。不過,從那裡長出來的地瓜是鹹的,這是他們的困惑。

遊子總是回望故鄉,我站在北京,往故鄉回望,我先看到歷史上站在海上的故鄉人,他們在海上成大業而彪炳史冊,於是我關注故鄉海。

我雖然長住北京,卻一次一次回到這裡,也就一次次面對安海港。

安海港 埋著一部中國海洋奇蹟的史詩

改革開放初始的那些年,安海港幾乎同時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重新挖海,一是繼續填海。

頭一件大事是,有人給上邊打報告,引起重視,國務院撥款,反過來挖海,讓國家級的重點文物安平橋重新回到水裡。

另一件大事是,一個海外鉅富黃嘉種回到這裡。他回來住在金厝他哥哥家,夜裡睡覺,他哥給他提一隻粗桶進來供他夜裡方便,一隻粗桶和一個富翁,他無法忍受,於是他去住安海僑聯。僑聯沒有熱水器不能洗澡,他一位親戚,是位食堂師傅,他說,我可以給你燒水。黃嘉種用他燒的水洗澡,洗完以後一身油,親戚用食堂炒菜的鍋為他燒的水。於是,黃嘉種改建了安海僑聯。家鄉人看到他有錢,要求他辦實業。在哪兒辦實業?黃嘉種走到安海的五里橋,一大片的海被填死了,填死後多出的那塊地怎麼辦?黃嘉種讓他侄子陪他順著那塊海埭地往前走,雜草、爛泥,坑坑窪窪,往前走,一直走到龍舌尾。黃嘉種在新加坡填過海,他看上這片土地。這塊由圍海造田產生的土地,抹掉過去的錯誤讓它恢復原樣已經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從五里橋走到龍舌尾的,只有黃嘉種一個人。每次回來,都要去走一趟,走了10年,一個設想終於變成現實,黃嘉種投資搞安平開發區。

滄海桑田,我們就是這樣從昨天走到今天。

人們坐著車,從這裡的水泥路上飛馳而過,已經沒有海的感覺。有幾條船停靠在那裡,乍一看,彷彿它們就擱在陸地上。

2000年,那時我在晉江市政府掛職,因我是安海籍作家,安海鎮政府又給我安排了一個406辦公室,這是一個套間,裡邊還有臥室和衛生間。那些年,我常住安海。住在406,我翻了大量安海的地方史資料,我一次次走到五里橋走到安海港,也促成我的反醒。

偶爾有幾隻白色的海鳥從那裡飛起來,都會讓我高興一陣子。

明清海禁幾百年,晃過多少代人?

海,故鄉的海,原來灘塗上有密密麻麻的小洞,小螃蟹颳風似的奔跑,原來水邊蹦跳著跳跳魚,現在全都沒了。安海土筍凍遠近聞名,可安海海灘上已經沒有土筍了,都得從外地運過來。海,一點一點退出我們的視線。在人們心中,它是那麼無足輕重嗎?

我開始尋找安海港的記憶,記憶只是一些碎片。

記憶中的安海港

說中國海港,很少有人會提到安海港,說中國古代海港,也很少有人會提到安海港,因為安海港太小太小,還越來越小。填海後留下的就像條小河溝,就幾條船。安海港很多時候是在文字縫隙裡出現的。比如說安海港是被馬可·波羅稱為“東方第一大港”的泉州古港即剌桐港的前身,先有安海港,後有剌桐港。比如說泉州港裒弱後,廈門港興起,安海港成為廈門港的中轉港,依舊繁榮。甚至有一種說法,有一個時候,給廈門寄信,地址是這麼寫的:安海廈門……一個小港,只在文字縫隙裡,又讓人不敢小看。這小小的進進出出的一灣海水,它有過什麼樣的傳奇史蹟呢?

我開始注視大海,注視中國海,很多壯闊的歷史畫面老是在我的眼前重現。秦始皇讓徐福帶五百童男童女到海里去尋找仙山和長生不老藥,只有開頭,沒有結尾。田衡五百士在海上集體自殺,開頭就是結尾。南宋十萬人陪小皇帝在海上集體自殺,只有結尾沒有開頭。甲午海戰,這是一場什麼戰爭呀,當時堪稱亞洲最強的海軍,遭到日本偷襲,居然是如此慘敗,很長時間裡,讓人莫名其妙的開頭結尾。鄭和七次下西洋,比歐洲人早200年,規模也大得多,卻嘎然而止,而後讓歐洲人的船隊,採用中國人發明的指南針,直逼中國的海岸,甚至直入京城燒殺淫掠。

但是,中國海,並不總是這麼慘淡,也有過自己的輝煌。我看到歷史上的兩個亮點:廣州港,泉州港。讓人遺憾的是它的不能持久和斷裂,明清海禁,大海失色。我並不消極,我盯住亮點,我看到中國歷史上的海上蛟龍,我看到中國海洋文化的先鋒人物。我驚訝了,很多這樣傑出的人物竟然和這小小的安海港連在一起。

浩浩蕩蕩一千多年,小小的安海港何等壯麗。唐朝大商人林鑾,從圍頭到東石澳造7座石塔導航,把廣州、潮汕和東南亞的商船引入安海港,成為海上絲綢之路開創時代的代表人物。宋朝謝履詩:“泉州人稠山谷瘠,雖欲就耕無地闢。州南有海浩無窮,每歲造舟通夷域。”如果真的是先有安海港後有剌桐港,那麼,它是促成了泉州的“東方第一大港”。“世間有佛宗斯佛,天下無橋長此橋”,安海港建造了古代海上第一長橋(安平橋,俗稱五里橋)。鄭芝龍也是從安海港移民,開發了中國第一大島(臺灣),有了初步的海權意識,成為臺灣海峽的“海上霸王”。之後,鄭成功從這裡奮起,又成為世界上唯一把殖民者逐出的民族英雄。平臺留臺使臺灣劃入中國版圖的施琅也是在這裡登上歷史舞臺的。清朝,這裡誕生了中國第一富商伍秉鑑(2000年,《華爾街報》評出的1001-2000年世界50鉅富,中國6人:兩個皇帝,成吉思汗、忽必烈;一個明朝太監劉謹;一個清朝貪官和珅;一個國民黨四大家族的宋子文;另一個就是清朝的非官鉅富伍秉鑑)。中國古代還有哪個地方可以找出這樣一串海上第一?

安海港 埋著一部中國海洋奇蹟的史詩

伍秉鑑

這樣一個海港,我們可以忘記嗎?我們是忘記了,圍海造田,讓五里橋成陸上橋。我們又記起,挖海,讓五里橋重新回到水裡。我們又填海,搞安平開發區。但是,江河永生海長存。就是河黑了海黑了,我們也應深信,它終歸青藍。

這兩年,我住晉江市區,但我也常去安海406辦公室,那裡還有一種什麼東西,難以割捨。安海港那邊又有些變化,安平橋(五里橋)又要建成公園。我想,公園裡應該立一個碑,讓人記住,這裡原來是一個港。安平橋上站著的兩位石將軍,一位是宋朝的站了800多年,一位是清朝的站了300多年,他倆是歷史的見證人。

安海港 埋著一部中國海洋奇蹟的史詩

應該研究安海港,在這裡埋著一部中國海洋奇蹟的史詩。

《安海港記憶》獲福建省作協主辦的“逢時杯”海內外散文大獎賽一等獎。這篇散文闡明瞭我們的先輩在安海港寫下了中國海洋文化的序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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