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不會點進去看 我又何必起名字


我見到她時,她半睜開眼睛,咧開掉光了牙齒的嘴對我笑著。自顧自的說著話,喚著我的小名,說著天熱,工作忙,孩子小,沒吃飯之類的事情。我實在聽不太清楚,只是含混的答應著。一會,她想要坐起來,我知道這可能辦不到,但還是答應了她。我找來一副鋼鐵架子,套在她身上,用力推她向上。她的肩胛骨像突出的峭壁一般醒目。我用整個前胸緊緊的撐住她的後背,把臉貼住她的後脖頸,讓她儘量舒服。我看見她的左手食指開始顫抖,我並不知道那是不是因為疼痛所致。

只一會她就讓我走,還是反反覆覆說著天氣熱,工作忙,孩子小,要我自己注意身體。而此刻我分明看到,因為我的來訪,她臉上閃現出快樂的光芒,整個人看起來精神不錯。偶爾還會露出孩子般嬌嗔的表情,她說:你看我穿上這個鐵傢伙,多時髦。說完就沙啞著哈哈大笑。

離開她後,我約了朋友吃飯。然後逛商場。買了一條超出我經濟能力範圍的裙子。回家的路上,我不斷的想起她鼻腔裡插的三根管子,渾濁的瞳孔以及開始潰爛的下半身。月亮很圓很明朗,非常糟糕的讓我想到了離別。回到家,我打開淋浴器準備洗澡。與此同時聽見了電話鈴,我渾身一陣發麻,光著身子迅速跑過客廳,中途撞倒了一把椅子,……”

賣車險的保險員小心翼翼的介紹著新險種。我耐心的聽他講完。掛了電話,感覺整個人從腳後跟開始發軟。我將自己蜷縮著藏進沙發裡,遠遠的盯住閃著銀光的電話。我想我應該沒有做什麼值得後悔的事情。醫院有醫生,有護士,他們知道該怎麼做。

我想起我小的時候,她很窮。我記得她炒菜從來不多放油,而是加很多鹽。她喝稀飯加菜湯拌拌就吃飽了,她很快樂,整天樂呵呵,從不與人爭吵。她自己在花盆裡種點韭菜豆角,於是我們就有了新鮮的蔬菜。她撿路邊的塑料汽水瓶、紙盒子,攢著給我買冰棍。她胖胖的,有點駝背,眼睛不太好。她是我童年的朋友。

我的童年是孤獨的,但也是快樂的。父母將我寄養在一個親戚家,他們忙於工作和各種應酬。她就是我那個年老的親戚。

我們一起生活在一棟蘇聯人建造的老房子這裡,房頂很高,冬暖夏涼。我記得是在頂層,一進門鞋架旁邊整齊的碼著一摞撿來的紙盒子。一間黑乎乎的大屋子,一邊連著廚房一邊連著陽臺。我的小床就擺放在陽臺上。每天清晨,我睜開眼睛就能看到她像個鬆軟的皮球般在屋裡歡快的滾動。繫著圍裙,一邊唱歌一邊拖地,擦桌子。她不斷的喚著我的小名,幾乎像歌唱一般。

不一會她就下好了熱騰騰的西紅柿雞蛋麵,我聞著香味,一骨碌爬起來,興奮的圍著她轉圈。她總說我就像她養的短毛狗,又粘人又莽撞。

我要香油,香油。

她會眯起眼睛笑話我似的給我放一滴香油。只有一滴,那香油真香,我敢打賭這種香油現在已經絕跡了。

我打開電視,裡邊正演著一檔女性之友欄目,介紹怎麼樣畫出漂亮的指甲。我記得她非常愛美,出門總是要換了乾淨整潔的衣服。破舊但不失風度。我突然想到可以給她畫一個漂亮的指甲。我開始翻箱倒櫃尋找可能被用到的指甲油。最終找到了2瓶尚未乾透的彩色甲油,找到了快速烘乾機,水鑽和用於指縫邊緣的潤滑劑。我信心滿滿的做著計劃,想象出她驚訝幸福的笑容。

前半夜,我夢見了她,還是那麼高高興興的在那座老房子裡忙來忙去。彷彿蒙了一層紗,我看不真切。我很著急,張嘴叫她,她也不理我。最後,我醒了,一點睡意也沒有。午夜,房間裡很安靜。我嘗試閉起眼睛繼續睡,但失敗了。我打開電腦,放了一部喜劇片。

天亮的時候,我將昨天想好的計劃拋之腦後。

八點鐘,我正在上班的路上,醫院打來電話,我幾乎沒有感到恐懼就立即接了起來,掛了電話才發覺自己顫抖的厲害。我像是被抽乾了一般失去了力氣。我覺得餓,很餓。我得去吃點東西。今天的早餐還不錯,我吃了很多牛肉。

去洗手間的時候,我照了一下鏡子,整理好衣服,出門繼續做著我該做的事情。辦公室非常悶熱,大家都在各自的小格子間裡吸入、呼出潮溼渾濁的空氣。沒有人去開窗,因為不開窗是明智的,外邊不僅更熱還有重重的工業塵埃。

我小的時候這裡是一片松林,我記得她偶爾會帶我來這裡玩。我們要換乘兩輛公交車,到城市的邊緣。下來再步行半小時左右,從柏油路逐漸走上荒涼的土路,之後涉過一條小溪,就到了這裡。這裡曾是我們的秘密基地,我們叫它高高山。冬天的時候,我每天都盼望下雪。一下雪,她就會帶我到高高山上。我們尋著腳印輕易就能找到松鼠和野兔儲藏堅果的地方。

如果前一天美麗的雪花飄然而至,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起床了。我會用力推開又大又沉的窗子,讓寒冷的空氣灌入溫暖的室內。然後衝著還在熟睡的她,大嚷喂!今天是去高高山的日子!快起來!快起來!

她受了驚嚇般從床上滾起來,看到是我,就又眯起眼睛來笑。

我們穿著厚厚的深色棉襖涉過泥濘汙濁的街道,坐上溼噠噠的公交車。兩個小時後,一老一小就站在風雪漫天的城市邊緣了。我們開始艱難的跋涉,她揹著一大瓶熱水,搖搖晃晃的走在凹凸不平的路上,像一隻矮小笨拙的粽熊。

要是夏天這裡雜草叢生,有的已經末過了我的頭頂。但我的肩膀還是會被曬的又紅又癢。還有很多細齒狀的葉片會將我的小腿和胳膊劃傷。現在就好多了,大部分的雜草都被大雪掩埋,剩下一些也枯黃著萎縮在角落。它們不再趾高氣昂散發出濃郁刺鼻的氣味,大多數時候我是不喜歡它們的,除非在它們中隱藏著一隻野向日葵、非洲菊或是大麗菊,我才高興起來。

現在這裡很乾淨,雜草們都乖乖的躲在土裡。

喂,我說,我們停下堆個雪人怎麼樣?

快走吧,不要忘記,我們是帶著任務的!

我跟著她一路小跑,但總是落後,因為我常常被一塊凸起蓬鬆的雪球或是斜插入石縫的樹枝吸引。

快看哪,這是一個秘密倉庫,竟然有一顆紅果子在裡邊,我們把它挖開怎麼樣?

快走吧!

喂,猜猜我發現什麼了?一個鐵皮罐子,我們可以用它當城堡的基座啦,或者用它熬小魚湯。

現在還會有小魚嗎?我是說,溪水結冰了嗎?

也許已經凍結實了。

那小魚怎麼呼吸?我們應該採取點行動,不然到夏天我們就沒有小魚湯喝了。

要是夏天,我們在來的路上會捉一點帶殼的大昆蟲或者在潮溼的土裡挖出半截扭動的蚯蚓,她會輕輕揉碎它們的殼和骨頭,扔進事先準備好的小網裡。它們是小魚最愛的午餐。如果我們因此能捉到一兩隻小魚,那就是過年啦。我們拉著手在廚房唱歌跳舞,轉著圓圈,慶祝我們得到的戰利品。

有一次,她坐在一條佈滿積雪粗壯的樹根上,認真的問我:

說真的,你長大了,還會回來看我嗎?

當然,你是我的朋友。

可你是短毛狗。我給你找來的這些堅果,就是肉包子打狗。她氣呼呼地說。

你才是短毛狗。

你是。

你才是。

你是。

我喝了一口冰涼的啤酒,頓時身心舒暢。

我們在雪地裡發現了一隻垂死掙扎的小貓,她用圍巾包住它,我給它吃剛剛從樹洞裡挖出的堅果。

它會死嗎?

不會,貓是凍不死的,它長了毛就像我們穿著棉襖。

可是它沒有牛奶喝。

你也沒有牛奶喝,照樣能長大。

我們就這樣不管它了?

看它的造化了,能挺過這場暴風雪,就是春天了。

可是......”

別可是了,我們該走了。它會沒事的。

快到小溪邊的時候,我開始流眼淚。她看出我不再興高采烈。就牽起我的手說:喂,讓我給你變個魔術怎麼樣?你看我手裡有一顆石頭,你一眨眼它就變成大刀糖了。她用兩個指頭尖,笨拙的打了一個響指,奇蹟般地變出個大刀糖。我破涕為笑,扯住她的大衣要那糖。

我一口一口地喝著啤酒,此刻感覺非常好。

那隻貓,名字叫做一道白。我們最後收養了它,她是拗不過我的。一道白跑起來就像一道白色的光。春天的時候它果然長的又健壯又美麗。它總是在我撥堅果的時候跑來搗亂。用它潮溼的鼻尖在我的手背上蹭來蹭去,目的非常明確,因為它和我一樣愛吃松子仁。我不得不分給它一些。

走開,你這隻饞貓。

驕傲的一道白先生,如果聽到這樣的話,就會邁著舞步斜著眼睛從我身邊走開。但不一會就堅持不住了,又跑回我身邊。

春天我們仨,一起在花盆裡種上韭菜。她速度很快,比我和一道白加起來還快出許多。一道白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夏天的西瓜總是分成三瓣,大,中,小整齊的放在桌沿。在我們家裡,一切很公平。一道白吃起西瓜簡直滴水不漏,而我總是滴滿全身。因此一道白比我多得一朵小紅花。

有時,她會帶著我們去高高山,那樣我們就能採到很多的鮮花。我們仨,每人耳朵後都會別上一朵美麗的非洲菊。

夜裡,我們並排在樓頂看星星。一道白先生總想捉住一隻流星,這非常不好,說它也不聽。

她會用一大盆清水洗一下樓頂,為了降溫和清潔,等幹了,我們就躺下了。因為一道白先生在和假想敵做鬥爭,沒有老老實實地聽她的話,這一輪我多得一朵小紅花。

冬天,她會在爐子前給我織一雙溫暖的手套,一道白總覺得那是給它織的,我告訴它多少次那是我的。它總是在周圍徘徊,想伺機搶走它。

我站在房間裡,被不相干的人擠來擠去,這裡像極了奧斯威辛。

我見到了她。

感覺好些了嗎?

她半睜開渾濁的眼,看了我一會,迷惑的說:你是誰?

醫生告訴我,她的體能下降得太快,已經開始間斷性的意識模糊。我坐下來,拉住她的手,對著她微笑。

我想起一道白離開我們的時候,我看著它在床邊掙扎了一陣然後停止呼吸。它吃了不該吃的東西,是一隻有毒的老鼠。

你吃了什麼,親愛的?我知道你年紀大了,瞧你現在這副怪模樣。你醒醒吧。

一分鐘後,我看見她的瞳孔逐漸恢復光彩,她的嘴唇向上翹了翹,又叫出了我的小名。這美好只持續了半分鐘,她皺起了眉毛縮著肩膀,小聲說,救救她。

我看著她下垂著的法令紋和幹憋的眼袋,像白紙一樣透明的皮膚,她是一艘巨大的沒法修補的船。她張著嘴長長吐氣,吸氣時瞪圓眼睛,我想呼吸對她來說實在太累了。我看著監控器上心跳的頻率,單調冗長。

我也好累好睏,今天的工作讓我精疲力盡,我在床邊一低頭就睡著了。過了很久,我夢見了帶著光圈的聖母,我張開嘴無聲的說了些什麼。聖母答應了,我的心情無比暢快。

早上醒來的時候,她還在昏睡。我看著她的呼吸,一吸一呼,非常緩慢,中間還會間隔一小會。我不知道她的呼吸什麼時候會突然停止,我祈禱這一刻早一點來。我甚至想關掉她的氧氣,這該死的氧氣,正像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割開她的皮肉,然後到達內臟。

我始終沒有動手。只坐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她。就像很多年前,她看著搖籃裡熟睡的我一樣。我們都曾雙眼含淚,給予彼此相似的祝福。

我得暫時走開一會,回家去拿彩色指甲油。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喜歡。也許這些騙小孩的把戲,我們兩個都不再喜歡了吧。


我知道你不會點進去看 我又何必起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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