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楚地明白，自己是真的恨上她了，這是不容質疑的事實。從她說出那一句話開始，她說，他的小姨讓他給她帶的錢，他沒有給她。這讓他背上一個不光彩的名聲。他感覺得出，只要有他出現的地方，只要有熟悉他的人，他都會領略到一雙異樣的目光的穿透力。
他在外打工的這幾年，心中老是有一個陰影，他怕回家，甚至害怕遇上熟悉他的人。選擇孤身一人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這是他心中的痛。不是他不想時常回到親人身邊溫存，或者與親朋好友一起在外闖蕩，這是他的無奈，是她給他埋下的隱痛。只要偶爾的觸及，他就會失眠好多個晚上。
為什麼會這樣呢？他無時無刻不在心裡責問。曾經對他呵護有佳的她，為什麼會讓他往後的生活如此無奈而難堪？那個把他頂在頭上怕摔了，含在口裡怕化了的她怎麼就不再了呢？難道這就是錢的力量？
有很多時候，他想，自己再給她一次小姨帶給她的那些錢算了，畢竟她是自己的外婆，就算是自己孝敬她。但這樣，就應了她口裡說的那句話，自己就真成了一個不誠信的人，往後如何立足於人前？
幾年來，在單位放法定假的時候，有那麼幾次回家。那時候，許多在離家較遠的城市裡打工的兒時夥伴和鄰里鄉親都不能回來，他要的就是這個境況。春節他一般都不回家，他怕遇上那些江湖客們異樣的目光。
回家的日子總是那麼短促，他知道這是他自己給自己安排的。所以他這幾年來在自己尋找的藉口裡，沒有去看過她。雖然在心裡，他知道這太過分了。但他怕看到她的眼神，特別是她在說他沒把錢帶給她時的那種眼神。那一刻，他的心冰涼。他想，完了。我與她的關係，和她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全完了。
每次往家裡打電話，媽媽都說，外婆挺想你的，有空你就給她打個電話吧。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敷衍地應承著，他不想讓媽媽不高興。完了就什麼也不在意，自己該怎麼做還是怎麼做。他努力地控制著自己不去想她，包括她的好。
這一次，媽媽打電話來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外婆現在記憶力更不行了，做事總是丟三落四。但有一樣她沒有忘記，讓你給她打電話，回家一定要去看看她。
看來她是真的老了，也很健忘，或許這就是歲月不饒人吧。既然你現在想我了，當初又為啥那樣？他真不想與她計較，畢竟她曾經很疼愛他。但她說那句話時的表情，那咬牙詛咒的樣子，已深深地植入他的神經細胞，就算再大的風霜雪雨也腐蝕不了。
在媽媽的軟語溫言和各方面說教的情況下，他來看她了。
她出現在他面前時，那如雪的頭髮，佝僂的身子，讓本就瘦小的她，更顯歲月的無情。在那一刻，他有了想衝上去抱著她哭一場的衝動。但想起她說那一句話時的神情，他又按步不動了。
她在屋裡屋外轉動著，邊在口裡唸叨，這麼多年沒來，做點什麼給我的小孫孫吃？這時，一隻母雞的鳴叫讓她雙目放光，我的小孫孫不是最喜歡吃我煮的雞蛋嘛。就這樣她把那個還帶著雞屎味的雞蛋扔進了煮豬草的鍋裡。
他看著手裡充滿豬草味的雞蛋，兒時往事竄進了眼裡。她幾乎每天都要這樣給他煮上一個雞蛋，當然這是要揹著大自己五歲的舅舅，大自己一歲的小姨。她時常像做賊一樣。小姨和舅舅向她要雞蛋吃的時候，她就說，那背時的雞不知又把蛋下到了誰家。
她看著他拿著雞蛋不動，就有些為難地說，你看我們就這個樣，不喜歡吃就算了。他說，不是。他的手就撥起了雞蛋。
慢慢地雞蛋露出了裡面白色的凝聚體，她看著他一口咬下去，露出裡面的黃，臉上笑了，全是黑褐色的皮擁擠在一起。
他有點心酸。從她眼裡，他讀出了她的快樂，也想起了她在自己小的時候常說的那一段話。她說，小孫孫啊，一個家庭多像這個雞蛋，蛋黃就是你，蛋白是家庭裡的成員，火就是日子（當然她不知日子的凝聚就是生活這樣深奧的東西。）。經過燒煮，原本各自是各自，經歷沸騰、衝撞、分開、合攏。最後聚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他想著，他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麼。原來她早就對生活有著深徹的認識，雖然她沒有什麼文化。人與人如果凝聚在一起，沒有誤會、衝撞和彼此的包容，是不行的。那也不叫日子（生活）。
在她心裡，她認為他沒有給她小姨帶給她的錢，但她還是那樣地想他和念他。而他呢？卻為此耿耿於懷，好幾個春秋啊，滿腦子想的是要與她斷了關係。
在那一刻，他的眼眶有些溼潤了。好歹自己在這個大家庭中還算是一個有文化的人，認識卻是如此的膚淺。他站起來，將500元錢遞給她，外婆，這是小姨給你的錢。原先我挪用了，現在還給你。
她說，用了就算了，一雙手把錢往外推。他說，外婆，如果你不要，我將再也不好做人了。
她的病情越來越重，相信迷信的她請神還願。巫婆說，你的床鋪草用得太久了，該換。在換床鋪草時，她在草中間看到一個發黃有了潰爛形跡的信封，那是小姨讓他給她帶錢時用的。她在此時明白，她是真的冤枉了他。她急得只是一個勁地說，我的好孫孫啊……
換了床鋪草後的第三天，她就再也不能起床了。在彌留之際，還唸叨著他的名字，說自己錯怪了他，對不起他。
他在她的靈前，默默地流著淚，沒有痛哭。他在想自己在誠信的始作俑下，因外婆記憶力減退而造成的誤會，差一點就讓他走入一個自己永遠都不能原諒自己的怪圈。要不是那個雞蛋，要不是他適時想起外婆曾說過的話……
其實，誠信因為誤會而與親情與愛角力時，要的就是你能泰然處之。有一句話說，時間是最好的裁判師，只不過它需要沉澱後才能知真偽。如果你不能大度對待，讓親情隨水而逝，那將會孵生出一種永遠無法後悔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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