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議《紅樓夢》原著八十回描寫「十二釵」的共同之點

本文所議,以曹氏原著八十回為斷限。因為後四十回乃後人所續,他對書中人物看法不同,以致前後歧出。即以“十二釵”的眉目釵黛為例:如寶釵頂著黛玉的名兒嫁給寶玉,從八十回中關於她的種種描寫看來是不合式的。她只以“始則低頭不語,後來便自垂淚”,(第九十七回)這樣默認的方式了之,又那裡像以前寶釵的行徑呢。如黛玉臨死時說:“寶玉,寶玉,你好……”(第九十八回),恐怕久已喧傳於眾口的了。晴雯臨死時尚且不這樣說——“寶玉忙道: ‘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子說:‘一夜是叫娘。’寶玉拭淚道:‘還叫誰?’小丫頭子道:‘沒有聽見叫別人了。’寶玉道: ‘你糊塗,想必沒有聽真。’”——難道黛玉就肯這樣說麼?


淺議《紅樓夢》原著八十回描寫“十二釵”的共同之點


曹氏原著八十回描寫“十二釵”有哪些共同之點呢?

一、她們都是有才、有見識的。

第一回總序:

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哉。……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

曹氏有“傳人”之意。欲傳其人,必有可傳者在;若不值得傳,又傳她做什麼?即有褒貶,亦必其人有值得褒貶者在;若不值褒貶,又褒貶她做什麼?上引兩段文字並非照例一表,實關係全書的宗旨。後來續書人似都不曾認清這“開宗明義第一章”,非常可惜。

二、她們遭遇都是不幸的。

第五回敘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時:

惟見幾處寫著:痴情司、結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寶玉喜不自勝,抬頭看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兩邊對聯寫著:“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寶玉看了,便知感嘆。

“薄命司”已包括了全部的十二釵(廣義的)。況且從上文看其它各司,如痴情結怨、朝啼夜怨、春感秋悲等雖名字各別,而實際上無非“薄命”,寶玉雖只在“此司內略隨喜隨喜”,無異已遍觀各司了,也就等於說一切有才有識的女子在封建社會里都是不幸的。這個觀點在本書裡很明白,而續書人往往把握不住。


淺議《紅樓夢》原著八十回描寫“十二釵”的共同之點


三、她們是“間氣所鍾”,會有一些反抗性,同時也有缺點。

第二回借了賈雨村的口氣說:

所餘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於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於深溝大壑之內,偶因風蕩,或被雲推,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逸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致搏擊掀發後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洩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富貴公侯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然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娼。如前代之許由、陶潛……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這一段話顯然很有毛病。但有一點可以注意的,這些人不受“庸人驅制駕馭”,大部分都是受封建制度壓迫的,有些是不被封建統治的道德觀念所束縛的。且上文雖說在正邪二氣之間,實際上恐怕偏於邪的方面要多一些,看上引文可知。他們的反抗性怕是從這裡來的,所謂“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於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於深溝大壑之內,偶因風蕩,或被雲推,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逸出者”,在這裡反抗封建統治很尖銳,彷彿《水滸傳》之誤走妖魔也。亦正因此,他們不但有缺點,而且很多,即所謂:“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是也。《紅樓夢》描寫十二釵不必完全是那樣,但也有相合的隨處可見。

四、她們有勝於男人的地方。

這每借了書中人寶玉的見解行為來表示。如他有名的怪話,在第二回:“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同回又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過去都重男輕女,他偏要倒過來說重女輕男,在十八世紀的封建統治階級裡有人說這樣的話,確實是石破天驚之筆了。

他為什麼看重女子呢,引文裡已說到,“極尊貴極清淨的”。因為她們清淨,所以尊貴。寶玉並不認為任何女子都是尊貴清淨的。第七十七回:


淺議《紅樓夢》原著八十回描寫“十二釵”的共同之點


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婆子們笑道:“還有一句話,我們糊塗不解,倒要請問請問。”

婆子一句話沒有說完,就打斷了,這句“請問請問”的話不妨把它補全,她大概想說:女兒既這麼好,女人又這麼壞,但女人(婦人)不就是從前的女兒麼?寶玉怎樣回答不知道。問題正在這裡。女兒之可貴自有她可貴之處,如果混賬起來那就比男人更可殺了。第三十六回寶玉說:

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的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為導後世的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原來“瓊閨繡閣”之所以清淨而可貴,正因為她們距離“國賊祿鬼”總較男人們遠些;若她們也染此頹風,那就真正有負天地鍾毓之德了。

五、她們不以身份分美惡。

《紅樓夢》不但反對男尊女卑,即同樣的婦女也不以階層身份而分美惡。譬如太太們不必比奶奶們高,如鳳姐兒是個著名的壞人,但是誰能說她婆婆邢夫人比她強?又有那個人喜歡邢夫人過於喜歡鳳姐兒?小姐們也不必比丫頭們高,如平兒絕不比鳳姐差,而且更可愛;如繡橘也不比迎春差。即同樣的丫頭,而二三等的婢女中也有人材,如紅玉,脂評說她對寶玉將有大得力處。質言之,在本書裡也反對婦女界的尊卑觀念,而且寫那些丫頭們,好文章又特別多,這恐非偶然的。談論《紅樓夢》,我們儘可撇開李紈、巧姐等,卻決不能放過襲人和晴雯。

把握了上面的五點,《紅樓夢》對十二釵為什麼要這樣寫,為什麼不那樣寫,總可以有一些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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