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元805年,中唐。
24歲的元稹剛剛科舉落榜,本應是低落之時。卻因他此前寫的小說《鶯鶯傳》在長安著實火了一把,幾乎人人流傳閱讀。於是,前途渺茫的元稹竟然被太子少保韋夏卿邀請去私人聚會。
韋夏卿位高權重,頗愛與文人墨客走往交際。宴席上的元稹,相貌英俊,眉眼中帶著冷峻和憂鬱,不禁讓觀者感嘆,此人定是多情的張生本人。
就連韋家的庭院深處,也因為這位“網紅”作家的到來而喧鬧了起來。
小丫鬟蹦蹦跳跳竄進小姐的屋子。
“小姐,聽說那個元稹也來了。”
小姐眼睛放光:“元稹?寫鶯鶯傳的元稹?”
“是啊。”
小姐俏皮起來:
“走,咱們去偷偷瞧一眼。”韋夏卿家中小女兒,名叫韋叢,時年二十,是早該出嫁的年紀,因父親過度疼愛,覺得誰也配不上心肝女兒,這才耽誤了結婚的年紀。韋叢雖早過及笄之年,卻仍單純懵懂,如一張白紙一般渴望愛情的顏色。
侍女帶著韋叢,倆人躡手躡腳從後堂溜到廳堂側門,躲在屏風後面窺探,在觥籌交錯中尋找元稹。那人應該什麼樣呢?莽撞的青年?文采奕奕的書生?
一眼掃過,角落裡,一位清瘦的少年,一臉安靜平和,好像與這酒宴格格不入,卻又似乎樂在其中。他是那麼特別,吸引得韋叢挪不開眼。
韋叢堅定的說:“他就是元稹。”
“小姐怎麼知道?”
“一定是。”
恰好此時,少年轉過頭來,與韋叢的眼神交匯。小姐心跳加速,慌張縮頭躲閃,一不小心把屏風推倒。頓時,整個宴會的人都停下了,回頭尋找聲響的源頭,韋叢一下子成為目光的焦點,僵硬的站在原地羞紅了臉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元稹起身,笑著說道:“我就說哪裡來的這麼大響聲?原來是這位仙子剛剛從天而降。”
原本尷尬的場面,大家瞬間都笑了起來
主人韋夏卿趕緊跟著說:哈哈,這是小女韋叢,從小任性慣了,大家不要在意。
韋叢聽出元稹為自己解圍,紅得跟蘋果似得臉綻放了笑意。而那邊的元稹也微笑著看著她。這是倆人第一次相遇,一個眼神,似乎就在頃刻間就為彼此定了終身。
身後的韋夏卿飽含深意的望向兩個人,深思道:這小子有些才氣,還算能陪得上我的寶貝女兒。
2
幾日後,韋家的嬌子、嫁妝敲開了元府的門。
赫赫有名的千金小姐韋叢下嫁元稹。
洞房花燭,倆人坐在床頭。
彼此還不太熟悉的新娘和新郎並排坐在床頭。
氣氛裡微微有些尷尬。
新郎先開了口:
“為什麼要跟父親說非我不嫁?”
“因為我愛你。”
元稹訕笑:“像你這樣長在深閨大院的小姐,懂什麼是愛情嗎?”
“愛一個人就是一輩子在一起,是長相守。”
“你愛我也許是因為你不夠了解我。”
新郎把新娘的紅蓋頭掀掉,用雙手托起新娘美麗的臉。
繼續說:“你要知道,我沒錢,給予不了你如出嫁前一般的幸福生活。”
韋叢:“從今日開始,才是我這輩子的幸福。”
元稹動容,親吻新婚的妻子…
雲雨過後,妻子躺在丈夫的懷中。
“你寫的鶯鶯傳裡,男女主那麼相愛,可最後為什麼不在一起呢?”
“結婚的話,像我們的這樣才合適。”
韋叢微笑。
“太相愛的人反而不適合在一起過日子。”
韋叢笑容凝固,心中酸楚的想到:可我,是真的很愛很愛你呀。
3
新婚後,小夫妻倆的日子一直清苦,卻也真的幸福。元稹忙著繼續準備科舉,同時也任個小官職,平日與朋友喝酒應酬,韋叢在家操持,為元稹縫衣做飯。
這天,元稹和朋友在酒館聚會。
朋友張千譏當面笑道:“元稹這個浪子,如今也栽了。”
朋友李泗:“這娶了京兆尹的女兒,哎,元稹,你這屬於入贅把?”
元稹漲紅了臉:“開什麼玩笑,要不是她韋叢哭著喊著求我娶她,我才不娶!”
“呦!這還吹上了!”
元稹惱羞成怒:老子又不是沒見過女人!
張千和李泗對了下眼色:那你帶我們見見這位京兆尹的女兒啊,看看到底是誰求的誰!
“好,過兩日,你們就來我家喝酒!”
一日午後。
元稹在看書,妻子在做家務,元稹不時偷瞄妻子。
裝作不經意的問道:“夫人,咱家還有酒嗎?”
“不多了。”
“那咱還有錢買肉嗎?”
“從上個月開始就沒買過肉了。”
元稹若有所思的哀嘆了一聲。
“怎麼了,夫君是想吃肉了嗎?”
“不是,是我平日裡來往的朋友們,總是我去找他們討酒喝,我幾乎從來不回請,從此以往,大家也漸漸不叫我了。”
韋叢眉頭微顰:“夫君,我們還剩一些錢的,我去張羅一下,你明日就招呼朋友們來喝酒吧!”
元稹開心道:好。
傍晚,少婦走進當鋪。
“請您幫我把這金釵當了。”
當鋪老闆使勁端詳了這金釵,又打量了面前的少婦。
“這釵可稀有,夫人確定要當?
“恩,當掉。”
少婦把錢包好,轉身離開,卻與家中丫鬟撞了個滿懷。
“小姐,這金釵是您最喜歡的一隻。生計的問題,不應該男人去解決嗎?你就直接跟老爺說…”
“夫君是要強的人,這樣會傷他自尊的。”
“可是,小姐你以前最喜歡釵粉胭脂了…”
“莫說這些。”
韋叢倒是沒什麼傷感,只要能讓丈夫開心,她自己怎麼都無所謂。
4
第二日,元稹的朋友如約而至。
“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趕緊把你夫人請出來,我們也見識下京兆尹家的千金小姐長什麼樣。”
“對呀,對呀。”
元稹中氣十足的喊道:“夫人,你出來吧,給你介紹下朋友。”
韋叢應聲道:“誒——”
韋叢連忙摘下圍裙,去鏡子前梳理下蓬亂的頭髮,從已經見底的胭脂盒裡用指甲扣除一點點紅色,點在嘴唇上。
一個不施粉黛,無首飾點綴的婦人出現在元稹和朋友面前。
“嫂子好”
“嫂子好”
“誒——”
元稹:“你來,走近點給我們倒酒。”
韋叢愣住。
丫鬟:“倒酒這種事,我來就好。”
元稹面露慍色,不吭聲。
韋叢賠笑道:“沒關係,我來。”
元稹得意的笑笑。
兩個朋友立馬互使眼色。
張千:“沒想到這大家千金也如此樸素哈,竟跟村婦沒什麼區別。”
李泗:“論姿色,比那個崔鶯鶯差遠了,還說不是因為看上人家家世。”
元稹聽到朋友竊竊私語,臉漲得通紅,命婦人:“你先下去罷。”
席散,元稹面朝牆躺在榻上悶悶不樂。
“我記得你有一隻很漂亮的金釵。今天怎麼沒戴?”
韋叢解釋道:“我,我前幾日弄丟了,一直找不見。”
“那多少也打扮一下吧,你以前還是很美的。”
“我不喜歡打扮。過日子簡簡單單最好了。”
元稹急了:“我是說,至少下次我朋友來的時候,你打扮一下,或者,你是覺得我這些朋友不重要,所以懶得打扮?”
韋叢失望道:“原來,你是怨我今日給你丟人了?”
元稹轉過頭不說話。
韋叢的丫鬟氣不打一處來,“姑爺,我們小姐不是不愛打扮,你看看現在家裡過的什麼日子,小姐為了你的酒錢,把最喜愛的金釵都給當了…”
韋叢趕緊阻止丫鬟:“你閉嘴!”
元稹聽後自認理虧,自尊心作祟,又惱怒:“你把金釵當了?那為什麼要騙我說丟了?”
“我…”
“呵——原來我元稹的妻子跟了我過得這麼委屈。”
“我不委屈,我都是心甘情願的。”
“你應該委屈啊,我是攀龍附鳳的小人,你是施捨愛情的高尚小姐。”
“不是的,愛情沒有什麼高低……”
“愛情?你懂什麼愛情?”
韋叢流淚,無語凝噎。
元稹破門而出。
5
元稹漫無目的的走在街上,衝動過後,開始後悔,回憶起妻子種種好,越想越覺得剛才過分,自責的扇了自己一個嘴巴。跑到路邊買竹釵的地攤,給妻子買了只竹釵。
元稹回到家,剛想把釵送給妻子。卻看見妻子在翻看他的抽屜,抽屜中有一本《鶯鶯傳》和崔鶯鶯送他的一對玉環。
韋叢抬起頭,滿臉淚痕: “所以,你寫的崔鶯鶯真的存在,你就是張生,這就是你說的愛情嗎?“
元稹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解釋,只怨道:“你翻我東西幹嘛。”
韋叢情緒激動:“我和你結婚以來,為了保護你的自尊心,我完全忘記頭二十年的生活,以往的我,生怕因為這些,讓你誤會我對富足生活仍有眷戀,對這份感情抱有後悔。我把自己的空間壓縮再壓縮,把自己的存在感減弱在減弱,我崇拜你,圍繞你,我以為我這樣卑微的愛情有一天也會換來你的真心……沒想到,這些你全都不屑一顧,那個崔鶯鶯永遠住在你心裡,這才是你的愛情,與我無關的愛情。”
韋叢的每一句話都像刀一樣紮在元稹的心上,他多想跟她解釋,但話到嘴邊卻變成嘶吼:“我-問-你-為什麼翻我東西!”
韋叢:你愛我嗎?
元稹把手中的竹釵緊緊握住,藏到袖口裡,不語。
6
幾日後,元稹被調任四川。
自從上次那事,夫妻倆的交流變少了。韋叢變了,早晨起的很晚,白天也多愛躺著,對丈夫的事情似乎也沒那麼上心了。
元稹小心翼翼的說:“我要去四川出差,走三個月。”
韋叢從塌上起身:“哦,我幫你收拾行李。”
馬車啟程,倆人心裡都不是滋味,卻沉默道別。
元稹到四川后,打開包裹,裡邊是疊得整整齊齊的的乾淨衣物,有幾包藥,治療元稹的長期咳疾,還有幾本元稹常翻的書。妻子用紙條寫給丈夫:按時吃飯,衣服穿完晚上要掛起來,看書不要看太晚,四川溼冷,晚上多蓋些被子。
以往妻子在身旁並無特別感覺,此次一別做什麼都不習慣起來。
7
三月過後,元稹坐上回程的馬車。
元稹對車伕焦急道:“拜託,您馬車快一些,我妻子在家等著我。”
元稹握著竹釵急衝衝的下馬:“夫人、夫人,我回來了。”
元稹感覺,手中這隻竹釵就是開啟新生活的鑰匙,從今往後,他要和妻子好好過日子。
然而卻沒有人回應。
只聽到婢女嚶嚶的哭聲。
原來妻子病了。岳父、大夫、丫鬟都站在病床旁。
元稹撲到床邊:“夫人,你怎麼了?”
丫鬟:“夫人身體早就有恙,為了省錢,一直沒去看病,這次終於病倒了。”
“怎麼不早點通知我”
“夫人說怕您分心”
元稹心疼的看著韋叢:“夫人,夫人。”
大夫:“夫人的病,是積鬱成疾,不是一天兩天了,現在已經太晚,怕是無力迴天。”
此時,元稹的腦子嗡嗡作響,他沒想到,新的生活還沒開始就要結束了。“對不起,我對不起你,我以前幼稚、自私,放不下自尊,我求你你好好的,以後我一定好好待你。你看,這是上次吵架我給你買的竹釵,我知道錯了,我讓你那麼傷心,我不是人。”
韋叢微弱的聲音:“真好看,幫我戴上吧。”
元稹顫巍巍的幫韋叢戴上。
元稹:“以後我只在意你,我們永遠在一起,是你說的,我們要長相守。”
“夫君,對不起了,我可能不能跟你長相守了。”
說完,韋叢閉上了眼睛。
元稹的世界好像被人熄滅了燈,一片昏暗。
8
這天,元稹又看見妻子,如往常一樣,她洗衣、熨衣,把衣服掛在架子上,把飯端到桌子上,說今天的野菜特別好吃。元稹急不可耐的跟妻子說話:夫人,你聽我說,我一直想告訴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可是妻子就是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他像個啞巴一樣發不出聲音。
原來是夢。
元稹死死抱著妻子蓋過的被子,緊閉著眼睛,淚流滿面,口中一直重複著:“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不知是第幾個無眠的深夜,元稹坐在桌前,看著竹釵:我放不下自尊、放不下往日憧憬,我笨到沒有察覺這七年的每分每秒早已積累成滄海一般波瀾壯闊的愛。你走以後,誰都不像你。
元稹含淚寫下《離思五首·其四》:
曾經滄海難為水,
除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
半緣修道半緣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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