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營醫院變局:莆田系大退潮 國資背景醫院集團崛起

魏則西事件後,莆田系漸漸萎縮、轉型,具有國資背景的醫院集團在國企醫院改革過程中迅速崛起。

在福建省莆田市東莊鎮竹林村的最高處,有一座陳靖姑祖廟。

祖廟的管理者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他頭髮花白,戴著眼鏡,留著長長鬢角和八字鬍。如果不是登門拜訪,很難相信面前這位老人,就是“莆田系”的開山鼻祖陳德良。

大概在1976年左右,陳德良拜一位江湖雜耍人為師,此人在耍把戲之後賣狗皮膏藥。三年後,陳又從官方的愛國衛生協會拿到了函授班結業證書,並獲得在本地的行醫資格。

此後,陳德良帶著他的8個門徒到各地遊醫。每到一處,他們都會在車站對面的旅館租下兩間房間,一間看病,一間開藥,主看皮膚病。為了招攬患者,他指使徒弟們去外面的電線杆貼小廣告。因為對皮膚病有種隱秘的恐懼,很多患者登門求醫。

隨後的歲月裡,8個門徒“開枝散葉”,把越來越多的東莊人帶出莆田,帶入醫療界,帶到全國各地。而“莆田系”也一度成為民營醫院的代名詞。

陳德良於1997年左右正式退隱江湖。榮歸故里後,他成為東莊鎮前輩調解委員會委員。在莆田,他的地位就如同美國電影《教父》中的維託·唐·科萊昂,話語權威,受人敬仰。

但就在一年前,陳德良因視力不好等原因駕車撞死另一名老人被法院判了刑。出於我國法律對老年人的特別照顧,對陳德良施行監外服刑。他只須每週四去鎮政府簽到。

在中國民營醫院行業裡,陳德良是一個時代的縮影。他年輕時,走街串巷帶起了莆田系,如今他老了,莆田系也輝煌不再。

波士頓諮詢於今年1月發佈的研究報告顯示,2016年,民營醫院數量在全國醫院總數中佔比已達56%,但住院患者數僅佔全國總數的16%。這一定程度上反映著患者的就醫偏好。

“醫保辦不下來;醫生多點執業還是放不開;銀行不給貸款;商業用電價格遠高於公立醫院的公共用電。”莆系醫院創辦人詹國太細數當年艱難。

在民營醫院領域發家致富後,東莊鎮人開始主動謀求轉型,而魏則西事件則加劇了他們逃離的緊迫感。

2016年3月,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學生魏則西在知乎上記錄了自己身患癌症後的求醫經歷。通過百度搜索,他來到武警二院就醫,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這家醫院早已是“莆田系”背景。

一個月後,由於病情迅速惡化,魏則西在咸陽家中去世,年僅22歲。百度和“莆田系”被推上了輿論的風口浪尖。

“從那以後,大部分莆田人被迫加速轉型,留下來的要麼做大做強,要麼關門大吉(倒閉或被賣)。”詹國太選擇了轉型。

儘管莆田系逐步衰落,但政策層面並未限制非公醫療機構,甚至還在鼓勵其發展。2009年,《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深化醫藥衛生體制改革的意見》(中發〔2009〕6號)出臺後,國家加大了對社會資本辦醫的政策扶持力度。

所謂社會資本辦醫,是相對於政府舉辦的公立醫療機構而言的非公醫療機構,民營資本和國有資本皆可成為社會資本辦醫的主體。

自改革開放以來,民營資本興辦的醫療機構經過幾十年的發展,已經在數量上超越公立醫院,佔據了大半壁江山。所以,當人們談起非公醫療機構時,總會以為是民營醫院。為便於理解,本文亦以民營醫院為題,但實際上,隨著社會資本辦醫概念的推出,醫療機構的資本來源已經多元。

在政策紅利下,各路資本躁動起來了。“投資綜合醫院資本效率太低。相對來講,專科醫院單點變成盈利性更容易,多點的規模複製也更可得。這是我們投資的大邏輯。”君聯資本董事總經理王俊峰告訴記者,他們的投資重點,是佔據醫學高地的專科醫院和口腔連鎖、血透連鎖、社區診療連鎖等連鎖醫療機構。

自2016年起,常山藥業(300255.SZ)陸續在石家莊等地設立血透中心。2017年,該公司公告稱,將在雄安新區建立腫瘤醫院和血透中心。

這些領域曾經是“莆田系”的天下。而王俊峰所說的大型綜合醫院,則是另一片屬於新巨頭的戰場。

2016年,《國務院關於印發加快剝離國有企業辦社會職能和解決歷史遺留問題工作方案的通知》(國發〔2016〕19號)出臺。文件規定,國有企業自辦的醫院,需在2018年年底前基本完成分離移交工作。

在這一輪的國企醫院改革中,華潤醫療、北大醫療、新里程等具有國資背景的醫院集團迅速崛起,先後成長為坐擁10000張床位的行業巨頭。值得注意的是,在此輪改制中,“避免國有資產流失”屢被提及。

“國企背景的公司之間合作,有很多體制機制上的優勢,沒有人員、醫院屬性的變化等問題。最重要的是,沒有國有資產流失的風險。”中國醫院協會企業醫院分會會長金永成說。

兗礦集團副總經理陳峰教把投資對象的身份當作鐵律:“我們要和國有背景的企業進行合作,我們將來新的合作公司也要保持事業單位法人。這樣,職工的勞動合同才可以繼續。”

作為國企醫院中為數不多的三甲醫院,兗礦總醫院受到資本的熱捧。最終,他們選擇了中信產業基金旗下新里程醫院集團。

2018年9月12日,在位於菜市口南大街的北京健宮醫院裡,華潤鳳凰宣佈正式更名“華潤醫療控股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華潤醫療”)。

華潤鳳凰是我國最大的醫院集團。2016年8月,由華潤全資控股的華潤醫療入主鳳凰醫療,成為後者的第一大股東。公司也隨之更名為“華潤鳳凰”。之後的兩年裡,外界從其頻繁變動的董事會和管理團隊名單中解讀著華潤系與鳳凰系的博弈。

最終,隨著今年1月原鳳凰創始人宣佈清倉減持,9月華潤鳳凰宣佈正式更名,一切已塵埃落定。原鳳凰醫療的影響被悉數抹去。

選擇北京健宮醫院舉辦更名發佈會,華潤醫療顯然有意為之。該醫院前身為北京市建築工人醫院、建設部總醫院。在國企醫院改制的浪潮中,醫院被鳳凰醫療收入囊中,成為北京市首家改制的國企醫院。而成立於1988年的鳳凰醫療,則一度成為我國最大的民營醫院集團。

從國企醫院到民營醫院集團,再到國資獨大的醫院集團,在近年來我國社會資本辦醫變局中,北京健宮醫院是一個縮影。這樣的變化,未來可能會越來越多。

上篇:莆田系大退潮

採訪 | 《中國企業家》記者 李秀芝 嚴凱

“臺下有莆田人嗎?”2011年前後的民營醫院高管峰會上,一名公立醫院的退休院長在臺上問。

說這話時,詹國太就在臺下坐著,但他正在打電話,沒聽見。旁邊坐著的一位衛生系統副司長推了他一下:“臺上在說你們莆田人。”詹國太一聽,果然,那位院長在講莆田人如何如何不好。

詹國太不幹了:“院長,我是莆田人,我有意見。”他站起身來,對臺上嘉賓說了一番話。

“今天的會議主題是如何發展民營醫院,您剛剛對莆田人發表的言論與之不符,這是第一。第二,全國的民營醫療機構裡,莆田醫院佔絕大部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最起碼,它帶動了民營醫院的發展。第三,您可能剛從公立醫院出來,對民營醫院,尤其對莆田醫院不瞭解。我相信您走到莆田醫院去,對它的印象會有所改觀。”

那時,詹國太心裡還是非常有底氣的。在他看來,莆系醫院有30%相對規範,另30%正在規範化的路上,剩下的可能因為剛剛加入市場,政府也鮮少有配套政策給到它們,因而並不規範。

讓他沒想到的是,市場留給莆系醫院規範的時間並不多。2016年4月,“魏則西事件”引爆輿論,莆系醫院幾乎成為“全民公敵”。在隨後的兩年裡,鼎立民營醫院潮頭多年的莆田系,迅速萎縮。

“莆系醫院出局,可能就在這三年內。聰明的PE公司和大型企業已經開始行動(併購)了。”一位知名投資人士對《中國企業家》表示。在他看來,大浪淘沙,不進則退。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已經有好幾批趕不上時代步伐的企業家,被時代淘汰。莆系醫療的命運也逃不過如此。

陳德良退隱江湖

莆田位於閩東,臨海,在福建省一直是經濟欠發達城市,2017年的GDP排名全省倒數第三。但從莆田火車站往西南方向出發,大約20多分鐘車程,便可抵達東莊鎮,這裡是另一幅景象。在這35平方公里土地上,誕生了很多白手起家的神話,也不乏豪車炫富等軼聞。

在東莊鎮,《中國企業家》記者看到很多三四層高的獨棟別墅,出租司機卻輕描淡寫地說,“這不算什麼。東莊鎮七八層的別墅很多,還有十幾層的。有些人家光砌圍牆用的大理石就能花上百萬元。”

只是這些別墅大部分都關門閉戶,寬闊的馬路上也少有車輛往來。東莊鎮太冷清了,但司機稱,每年過年的時候,東莊鎮非常熱鬧,那些莆田醫院的老闆們都回鄉了,“開著豪車,好多都是保時捷、法拉利之類”。

東莊鎮是中國民營醫院的發源地。莆田市有關部門的統計資料顯示,至2013年年底,全國共有各級各類民營醫院1.13萬家,其中,莆田系民營醫院佔80%左右。莆田常年在外從事醫療投資行業的人員超過6萬人,帶動從業人員150多萬人,年診療量約為1.69億人次。莆系民營醫院總投資額約3400億元,年醫療總收入約2500億元,年採購總額超過1000億元。

上述莆系醫院的創辦人,多來自東莊鎮,是一個叫陳德良的人的徒子徒孫。

1976年,一名來自廣東惠州、江湖人稱“洪蝴蝶”的師傅來到東莊鎮賣藝,在耍把戲之後賣狗皮膏藥,掙錢不少。後來經過家人同意,陳德良拜入洪師傅門下,並隨他走南闖北。三年後陳德良自立門戶。

彼時,全國各地疥瘡病頻發,這是一種由疥蟎在人體皮膚表皮層內引起的接觸性傳染性皮膚病。陳德良看到了這個機遇,藉助從愛國衛生協會函授班中學來的醫學知識,再根據祖上的一些藥方,研究出一個偏方:500毫升水中放入不到5毫升的水銀。

“水銀成分很少,並不會中毒,再夾雜一點硫磺,沒想到擦的效果很好,還沒有副作用。”陳德良記得,當時偏方成本價是一兩毛錢,配好後按照每瓶一兩塊賣,有著十倍的利潤率。

起初,陳德良只在當地嘗試著為人治療疥瘡。口口相傳後,他在當地的名聲越來越大,慕名前來治病的人也越來越多。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他收了8名徒弟,並帶著他們到各地當遊醫,擠火車、租旅館、貼電線杆廣告。這些人包括陳德良的侄子詹國團、鄰居陳金秀、鎮黨委書記的兒子林志忠,以及徒孫黃德鋒,此後“陳、詹、林、黃”成為了莆系民營醫療行業圈裡影響最大的四個家族。

賺到第一桶金後,陳德良等人把注意力轉向了其他科目,比如性病市場,通過“老中醫、包治淋病”等貼小廣告的方式得以發展壯大,又逐漸在全國各地開設醫院,從此在公立醫院之外,開闢了一番天地。

10月末,在東莊鎮竹林村的陳靖姑祖廟,記者見到了陳德良。他已67歲,退隱江湖多年,如今管理著這座在當地被奉為“婦女兒童保護神”的祖廟。當記者提起莆田系,提起當下的民營醫院格局,他表現得懵然遲鈍。“現在的醫療都是高科技,他連電腦都不會,再想摻和一腳都摻和不了。”祖廟附近的幾名居民說。

詹國太雖然也姓詹,老家離陳德良家步行僅15分鐘,但與上述詹氏家族並沒有多大聯繫。當年陳德良率徒弟們出走江湖時,詹國太剛剛11歲。

1986年,18歲的詹國太去了江西武警支隊的衛生隊當兵。因其勤奮實幹,當部隊的衛生隊開始對外經營後,他便被委以管理者的身份。

詹國太22歲那年,得了食道癌的父親因為家裡無錢醫治去世。他帶著在衛生隊那幾年的經驗,和一個朋友承包了南昌某公立醫院的皮膚科和內科。同年,陳德良因一次車禍萌生了隱退之意,詹國團等人則早已紛紛自立山頭,並開始與各大公立醫院合作承包科室。

詹國太幾乎經歷了莆系醫院發展的主要過程,包括三個階段。

第一是租賃階段。租醫院的房子和設備,短期聘用醫生,然後大打廣告,不乏造假信息,比如把主治醫師說成是北京某大醫院的教授、專家等。若醫院品牌做響了,就擴展運營,辦砸了則換個地方。

第二是託管階段。被託管的醫院,大多是運營情況很差,資源投入缺乏的一級醫院或企業醫院,員工只有幾十人,病床也不多,但它承擔著外地居民或企業職工最根底的醫療保證義務。

最後是自建醫院階段。1998年,中國“打假第一人”王海揭露莆系醫療的假藥案,引起了衛生部對院中院模式的重視,此後大量院中院被取消。完成了原始積累的莆田系老闆則開始承辦整個醫院。既包括專科醫院,也包括綜合醫院。

在詹國太事業最頂峰時期,包括託管、獨資、合資在內,他在全國約有近80家醫院。他當然收穫過商業上的成功,包括這種成功帶來的社會地位,例如作為中華中醫藥學會的常務委員,參加了那次民營醫院高管峰會。但他也直面過公眾對於莆系醫院的質疑和敵意。

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欺詐式宣傳、藥品質量不穩定和高價成了莆田系的原罪。一些公立醫院的醫生對莆田系恨之入骨,北京積水潭醫院醫生@燒傷超人阿寶曾評論:“遊醫終成王國,莆田系來到人間,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髒的東西,他們像腫瘤一樣瘋狂而野蠻地生長。”

在接受《中國企業家》專訪時,詹國太說,莆田系口碑不好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而且一隻鳥離巢可能會帶動整個樹林。其次,和百度有關係。百度開了廣告競價排名,莆系醫院的投入最大。畢竟數量在這裡擺著,沒有辦法。再次,監督管理部門有時也沒有盡職,甚至互相推諉。當然,媒體也有很大的問題,有些報道失實和放大問題。”

但對於歷經數十載的莆系醫院而言,口碑並不是其發展的關鍵阻力。

“民營醫院的房租自己出,不像公立醫院有政府投資。如果你沒錢,醫療投資風險很大,銀行很難給你貸款,除非你家裡有一套房子作抵押。即使有錢,好的設備還不讓你買,比如核磁和CT在2010年以前對民營醫院限購。就連用電政策也不一樣,民營醫院按商業用電政策,公立醫院按公共用電政策。”詹國太稱,醫保準入門檻高、醫生多點執業落地困難,也是民辦醫院的阻礙。

2005年後,詹國太開始縮減旗下醫院規模。從1990年算起,那時他做醫院已15年,停下來總結和覆盤時發現:隨著醫院數量增多,內部管理出現了漏洞且鞭長莫及,像高管貪汙等。外部,也面臨著越來越多同行競爭,尤其是公立醫院。他得出一個結論:要麼規模大、人才集中、資金投入大,要麼就乾脆轉型——他選擇了後者,成為最早出走醫院行業的那批莆田商人。

新舊莆田系

民營醫院行業內,人們把莆田系劃分為新莆田系和舊莆田系。新莆田系謀求上市,可能在規範中走向成熟,莆田遊醫建立的舊莆田系則將被逐漸淘汰。

以詹氏為例,詹氏家族主要以詹國團、詹國營、詹國連三兄弟以及詹玉鵬為代表,在國內、新加坡註冊了多家醫院管理公司或醫療投資公司,投資或託管著30多家醫院,投資近6億元的浙江新安國際醫院已建成投入使用。

“莆田系醫院裡,有5%左右的資產還是挺好的。管理者教育水平高,思想開明,願意規範化發展和與外界融合,有現代企業家的風格。但這樣的人鳳毛麟角,可能1000個企業家裡就5個。”弘暉資本管理合夥人王暉對《中國企業家》表示。

2014年創辦弘暉資本之前,王暉在鼎暉創投擔任高級合夥人和醫療健康行業主管。

2008年,鼎暉PE入股博生醫療,成為首家注資莆系醫療的機構。博生醫療集團由林氏家族代表人物林玉明創辦,旗下品牌包括和美婦兒、現代女子、儷人等20多家連鎖醫院。其中,和美已於2015年7月在香港聯交所主板上市。

2010年,王暉(2009年加盟鼎暉)在鼎暉主導了對另一家莆系醫院安琪兒婦產的投資。安琪兒婦產也是莆田人卓朝陽創辦的企業,資方除了鼎暉,還包括清科、紅杉等。

但歸屬於舊莆田系的卻是絕大部分。在很多投資人看來,這部分企業身上,莆系文化的痕跡濃重。什麼是莆系文化,即鄉親抱團,意味著較為封閉,難以接受外部的資金和人才。

實際上,莆系和外界存在信息不對稱。2014年前後,互聯網醫療炙手可熱,吸引了一大批資本進入醫療行業。那時,包括詹國太在內的很多莆系醫療創業者對融資也躍躍欲試。但他們鮮少認識投資人,找不到門路。當莆系醫院在時代更迭的過程中,還沒摸著法門時,2016年“魏則西事件”爆發了。他們的“至暗時刻”來臨。

2018年1月,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出《關於開展掃黑除惡專項鬥爭的通知》。進一步表明政府層面對黑惡勢力的打擊決心。

接近政府官員的人士向《中國企業家》透露,在“掃黑除惡”的號召下,莆系醫院在全國已經關了100多家,僅深圳一地就關了20多家。“有人覺得它們有歷史汙點,只要它們在各地衛生局有醫鬧、涉黑等案底就得關。”

另一方面,隨著“允許在職醫生開辦診所”、放寬社會辦醫市場準入等政策的出臺,一大批優秀的非莆系醫療機構也開始獲得市場和患者的認可。和競爭者相比,莆系醫院的腳步緩慢又凌亂。

“現在好多(東莊人)跑回來了,說醫療不好做,沒生意。”東莊鎮的巡警說。他聊起了一個現象:以前這時候路上沒什麼車,人們差不多每年10月陸續回來。

從去年下半年開始,他們回家的時間較以往提前了。今年提前回來的人,明顯又比去年多了。

8月15日,新三板掛牌的莆田系企業祥雲醫療公告稱,其出售旗下北京祥雲京城皮膚醫院有限公司19%的股權給北京嘉禾宜興醫療科技有限公司,作價190萬元。《中國企業家》記者發現,祥雲醫療近三年的淨利潤在連年下滑,該公司在北京、黑龍江、天津等地擁有近10家皮膚專科醫院。

不可否認的是,即便在非公醫療行業裡日漸衰落,莆系商人身上那種離鄉背井的勇氣和開拓精神,並沒有完全褪色。

從2006年開始,詹國太涉足養老院。“當時這塊業務大醫院都看不上,覺得老人身上沒錢賺。”詹國太回憶,當時養老產業還沒興起,他每年都要虧上千萬元。隨著國家“9073”(90%居家養老、7%社區養老、3%機構養老)模式的提出,尤其去年十九大報告和今年兩會都提到要重視醫養結合,他覺得苦日子終於熬到頭了,如今他的國太亞醫已經在全國佈局了約200家社區居家養老+中醫診所。

“大部分人都轉行了,我們也準備轉行。”東莊鎮的一位居民告訴《中國企業家》,他家在河北邯鄲有兩家婦科醫院,但計劃明年不開了,可能去經營加油站(莆田另一大特色和新興產業)。

文 | 《中國企業家》記者 粟靈

“你們上級是誰?你們上級的紀委在哪裡?”

2017年7月,山東兗礦總醫院的全體職工大會上,當職工提出這樣的問題時,高燒近40度的林楊林沒聽懂。林來自北京,是中信產業基金旗下新里程醫院集團(以下簡稱“新里程”)的CEO,一個多月前,新里程開始與兗礦總醫院接觸,洽談對後者的改革重組。

這次洽談發生於國企醫院改制大潮,根據國家衛健委2010年的數據,全國醫院共有20918家,其中企業醫院7068家,約佔總數的33.8%。2018年年底前,它們必須完成最後的“剝離”。

針對國企醫院的改革,被視為近年來社會資本辦醫的超級紅利。站在政策窗口關閉在即的當下,當我們觀察企業醫院改革的結果時,不難發現,華潤醫療、北大醫療、新里程等具有國資背景的醫院集團,成為這個超級紅利的主要分食者。

2018年4月20日,在濟南宏偉的山東大廈裡,兗礦集團與新里程簽署投資合作協議,對兗礦總醫院進行改革重組。至此,國資大省山東最大的一家國企醫院最終宣告了它的歸屬。不久之後,新里程躋身萬床俱樂部(擁有超過1萬張床位的醫院集團)。

“上半場就要結束了,但下半場還會有很多故事。”林楊林說。

“怕他不來,又怕他亂來”

那場酷夏的會,漫長而激烈。在長達8小時的時間裡,2000多名職工積蓄了一年的焦慮不安被徹底點燃了。大家心裡都非常清楚,誰也無法阻擋潮水的方向。國企醫院終將彙集到非公立醫療機構的河流中。伴隨著醫院命運更迭的,是職工們對個人命運的焦慮和不安。

兗礦新里程總醫院唐村分院院長溫利劍形容那種心情是:“我們看改制方,就像一個少女等待約會,害怕他不來,也害怕他亂來。”

就比如職工問林楊林“上級是誰,上級紀委在哪”,原兗礦總醫院書記楊傳華(現為兗礦新里程總醫院書記)理解,他們的意思是:“以前出了問題可以找國資委、山東省信訪局上訪,新里程來了以後,職工上訪要找誰?”

類似的問題還有很多,“你們新里程要怎麼解決醫院人才流失的問題?”“我們中醫科以後要怎麼發展?”“我現在一個月拿6000,你來了以後,我會不會一個月只拿4000?”“你來了會不會換院長?”“會不會裁員?”??

彼時的院長張傳軍和書記楊傳華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母公司兗礦集團正在行業寒冬中苦苦掙扎。根據中煤協的報告,2015年全國規模以上煤炭企業主營業務收入為2.5萬億元,同比下滑14.8%;負債總額3.68萬億元,同比增長10.4%;煤炭行業利潤總額441億元,僅為2011年的十分之一,煤炭價格也比2011年高點位價格下降了60%。

2016年,兗礦總醫院員工工資隨之下降20%。醫院上報兗礦集團的資金計劃、設備計劃、招聘計劃,都被攔腰砍半。一時間,醫院內部人心惶惶。

當年,《國務院關於印發加快剝離國有企業辦社會職能和解決歷史遺留問題工作方案的通知》(國發〔2016〕19號)出臺,職工們對醫院改制保持觀望態度。

然而,一年以後,醫院改制工作推進得並不順利,職工的耐心快要消耗殆盡了。

正在此時,鄒城人民醫院投資40億元欲打造1500張床位的新院區。鄒城是一個縣級市,吸引外地人才難度比較大。於是,鄒城人民醫院把目光投向了患難中的兗礦總醫院,想從那裡挖人。兗礦總醫院是市裡唯一一家三甲醫院,積蓄著鄒城最優秀的一批醫療工作者。

“70個人報名,那跟翻了天一樣,職工動盪了,我們醫院也要垮!”楊傳華和張傳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們一邊親自做思想工作,一邊緊急要求林楊林儘快出面解答職工疑惑。

接到邀請的第二天,林楊林頂著40度的高燒出現在會場。楊傳華和張傳軍心裡的石頭落下了一半。

在隨後的談判中,林楊林提出了他的訴求:在新成立的公司裡,新里程必須有超過51%的控股比例;在董事會領導下的院長負責制中,新里程必須在董事會佔多數席位。他力爭在公司經營管理機制中的話語權。

同時,他同意兗礦總醫院繼續保持非營利性醫院的性質,張傳軍在內的管理層繼續保持穩定。

2017年8月31日,在初次接觸的兩個月後,雙方簽訂了框架協議。2018年元旦後,新里程和兗礦集團分別走完了內部審批流程。但簽約直到4月20日才完成。

“職工如果不超過90%支持,我們不敢做這個事情。”在正式簽約之前,林楊林花了大量時間做員工工作。

最終,在126位職工代表參加的職代會上,改革方案獲得全票通過;員工分置方案2票反對,1票棄權。

“當時我們自己都沒有想到有這麼好的結果。”楊傳華說。

巨頭的戰爭

走出曲阜東站大門,孔子的巨大雕塑屹然矗立。兗礦總醫院就在鄰近的鄒城,鄒城是孟子的故鄉。這裡是中國儒家文化的發源地。這裡的人們,對國家和體制有著近乎宗教般的嚮往。

事實上,接洽之初,張傳軍就已向林楊林傳達過兗礦集團領導的指示:醫院改制必須符合“三個有利於”,即有利於醫院可持續發展,有利於國有資產保值增值,有利於員工得到幸福感。

林楊林愈發覺得自己兩年前決策很正確。2015年,新里程引入中信產業基金作為控股股東。

團隊成員曾為此展開激烈的爭吵。很多追隨他的創業夥伴不能接受就此被控股,他們希望保持獨立性。

但林楊林的想法很明確:醫院集團要想迅速做大,必須利用好國企醫院改制的政策窗口。這個局,只有國資背景才能玩得轉。

後來的事實證明,國企醫院在改制中對國有資產流失的擔憂和對民營企業天然的排斥,為新里程阻擊了眾多實力雄厚的競爭對手。

雖然結局令相關各方都滿意,但兗礦總醫院最初與新里程接觸時,卻只是為了倒逼華潤鳳凰的重視。但華潤鳳凰對兗礦總醫院反應淡漠。當時,該公司把工作重心放在了內部,即華潤醫療與鳳凰醫療的整合工作。

背靠華潤集團的華潤鳳凰無疑是本輪國企醫院改制的領航者。2016年,華潤鳳凰已擁有12000張床位,是我國首個床位破萬的醫院集團。當其他醫院集團還在山東、河南等國資大省攻城略地時,華潤鳳凰早已擴張到全國。

然而,先行者往往意味著更大的阻力和更多的風險。

第一個改制的武鋼總醫院被爆出管理缺失、人員流失等情況。

此後,三甲醫院淮北礦工總醫院也在改制半年內接連爆發負面新聞。從2015年3月開始,醫院連續三個月內連發四起醫療亡人事件,醫患矛盾急劇升級。華潤醫療首席運營官單國心十天內連續兩次到淮北礦工總醫院調研,也未能阻止醫療亡人事件繼續發生。

擴張的腳步在反抗中放緩。

2016年12月,一汽總醫院各科代表集體抵制華潤鳳凰收購的新聞,在業內掀起軒然大波。他們明確表示“拒絕華潤收購,拒絕醫院企業化”,並希望被併入吉林大學。這一收購因此被擱置。

華潤與鳳凰的融合也並不順利,鳳凰創始人最終清倉。2018年9月,華潤鳳凰重新更名為“華潤醫療”。

儘管如此,2016年的兗礦總醫院,很難找到比華潤鳳凰更好的“婆家”了。

早期唯一能與華潤鳳凰形成競爭的或許只有北大醫療。

北大醫療成立於2003年,由北京大學和方正集團共同設立,是北京大學醫學部重要的產學研轉化平臺。北大醫學的學科優勢,自然也成為了北大醫療的優勢,但國企醫院改制很多時候不僅要面對醫院,還要面對醫院的母企業。這是北大醫療不擅長的。

北大醫療產業集團副總裁任甄華告訴記者,有時候,醫院與北大醫療已達成合作意向,而母體企業卻因整體業務合作等因素,將醫院等醫療板塊作為交易的一部分,出售給其他公司。

任甄華不願意細談“煮熟的鴨子飛了”的具體案例。“每次都可能遇到這樣的事情。”但他指出,目前國家政策還是要尊重醫院職工的意見,被收購醫院的話語權也在增大,並不是完全由母企業做主。

2016年,北大醫療與潞安集團總醫院及棗礦集團所屬四家醫院確定合作。繼華潤鳳凰之後,北大醫療成為第二家床位破萬的醫院集團。

同樣對國企醫院改制雄心勃勃的還有復星醫藥。其董事長郭廣昌曾以全國政協委員的身份,於2014年全國兩會上提交了關於加快推進企業醫院改革的提案。

但在採訪中,多家國企醫院院長向記者表示,復星醫藥的民營企業身份是他們最大的顧忌。

直到2016年12月,復星醫藥才取得突破,與泰康人壽、徐礦集團聯手,共同對徐礦集團旗下17家醫療機構的重組,成立新的淮海醫院管理集團有限公司。但復星醫藥作為第一大股東僅佔股35%,此舉飽受業界質疑。

不同於前些年的高調,在國企醫院改制的話題上,復星醫藥方面回覆《中國企業家》記者稱,話題太敏感,不方便作答。

邊界擴張

山東省鄒城市北郊的鐵山公園,依山傍水,草木繁茂。溼潤的空氣瀰漫到了近鄰的兗礦新里程總醫院東院區。

“醫院改制以後對院區進行了重新規劃,急危重症都搬到總部,東院區的定位是康復中心、放療中心和健康管理中心。”東院區院長趙文健介紹。在剛剛進行的東院區院長公開競聘中,他憑藉過往優異的醫院管理經歷脫穎而出。而在改制前的國有企業體制下,他甚至沒有競聘資格。

兗礦總醫院加入新里程的一個多月後,2018年6月8日上午,林楊林與川煤集團澤潤公司董事長、黨組書記鄭守全簽署投資合作協議。隨著川煤集團旗下6家醫院的交割,後來者新里程終於趕在國企醫院改制最後期限到來之前,成功進入了“萬床俱樂部”。

新里程床位破萬以後,林楊林把集團團隊成員拉去了呼倫貝爾。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大家快馬揚鞭縱橫馳騁。這裡沒有邊界。

此時的新里程也走到了轉型的時間節點。如果說過去三年的國企醫院改制如同在筆直的跑道上狂奔,那麼未來醫院集團的發展更像是在廣闊的大草原上不斷突破邊界。

從國企改革的時代浪潮中一躍而起,林楊林面對的是我國醫療資源分配不均和人口老齡化的社會課題。

“從單純的B端的資產收購轉向C端的滿足家庭和個人健康需求,這樣才能真正發揮醫院的產業入口價值。”以醫院為產業入口,正是三年前林楊林給新里程制定的戰略目標。

在他的新版圖裡,新里程未來三年的核心,是以醫院併購為重點的區域醫療中心戰略,向互聯網醫院、基層醫療、醫養結合三大邊界的擴張,從而突破醫院圍牆邊界、醫院區域邊界以及醫療服務業務邊界。此外,保險支付、產業鏈、海外醫療的邊界擴張也在嘗試中。

改制後的國企醫院將何去何從?紙上圖景能否真正變成現實?

不可否認的是,即便已經擁有了萬張床位,但對於整個中國醫療行業而言,這些在國企醫院改制過程中成長起來的醫院集團依然勢力薄弱。但他們正在進行的實踐,終將為未來政策制定和行業發展提供具有樣本意義的改革案例。

本文源自中國企業家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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