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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統計局2017年數據顯示,中國全年人均 GDP 已達 8836 美元,步入中等收入國家行列。但同時,拼多多的爆紅,披露出的是大部分活躍用戶收入階層為 5500—12000 元人民幣之間, 摺合美元約 900—2000 美元,彷彿扯下了經濟的遮羞布。依舊龐大的低收入和中低收入群體,中國該如何跨過中等收入國家陷阱?
說起斯坦福大學的羅斯高教授(Scott Rozelle),大家或許有點陌生。但說起一篇曾在網絡上瘋傳的文章:《現實是有63%的農村孩子一天高中都沒上過,怎麼辦?》,應該不陌生。這背後是羅斯高教授團隊對中國農村多年的研究成果。
(截圖自網絡)
從80年代起,羅斯高已經開始研究中國問題,如今是斯坦福大學弗里曼·斯波利國際研究所(FSI)高級研究員、中國問題學者、發展經濟學家。
(羅斯高教授在一席的演講)
農村孩子如果沒上過高中,這意味著什麼?這會給中國的產業轉型和社會發展帶來什麼問題?科技又能如何幫助這群孩子呢?密探在斯坦福中國訪問學者 2018 年學術年會上跟羅斯高教授進行了交流。
跨過中等收入陷阱,勞動力要有高中水平
“如果你從北京去西安,350公里的高鐵,一下子就過了。高鐵代替了鄉間小路,農村問題‘看不見’了”。
回憶起農村問題,羅斯高教授說,自己80年代去中國,發現農村問題更容易看見。當時大部分人都是從農村出來的,無論去哪個地方,車子也更容易經過農村。但是現在,農村問題已經“看不見”了。
但是,看不見並不意味著不重要。相反,羅斯高教授認為,在研究中國人力資本發展跟中國未來發展的過程中,最大的問題,就是農村教育的問題。
羅斯高教授以自己的親身經歷表示,中國在當前階段,確實不需要所有孩子都進入大學,甚至無需高中畢業也能找到工作,比如裝配 iPhone。他還記得,自己初中時每到夏天會去工廠工作,因為工廠的工人夏天往往會放一週的假。當時美國工人工資高,因為沒有國際貿易,也沒有機械化。
但是,如今美國高工資的工作都需要高技能。像工地、工廠這些低技能的工人工資越來越低,稍微需要一點技能的工作,都需要高中相等學歷。
比如,羅斯高教授說,自己最近需要給車換零件,幫忙處理的工人用電腦上網訂零件,也在網上跟客戶交流。後來一問,這位工作人員是社區學院畢業的(community college,大致相當於國內的大專)。
“中國20年之內,就會出現美國過去50年的情況。”
羅斯高教授指出,中國工廠機械化水平非常快,一旦機械化,500多萬初中學歷畢業生,就可能面臨失去工作。如果中國想從中等發展收入國家邁入高等收入國家,而不是陷入“中等收入陷阱”(middle income trap)的話,勞動力必須要有高中水平以上。
密探稍微解釋下“中等收入陷阱”困境,指的是那些過去以廉價勞動力為吸引力的國家,在其經濟邁入中等收入國家後,勞動力成本不斷上升。那過去以製造業為主的國家,如果無法完成產業價值鏈提升,也無法進入快速增長的、以知識和創新為基礎的產業和勞務市場,可能面臨的是經濟增速的下降甚至經濟的倒退,導致該國家不能過渡為高收入國家。
從更廣闊的國家來看,羅斯高教授舉例,過去中等收入國家或地區的勞動力當中,像韓國、以色列、臺灣、香港等,10個裡面有7、8個是具有高中學歷的畢業生,這有助於完成產業升級後帶來的勞動力升級。比如70年代韓國紡織業很發達,但紡織女工們除了白天工作,晚上還上夜校進修。紡織業轉移後,曾經的紡織女工就進入了服務業,成為了辦公室坐班的會計等,順利轉工。
“中國當前10個勞動力裡,大約3個人上高中,7個人是沒有上過高中的。現在沒有問題,但是20年後,會是個大問題。”
讀不到高中?前1000天很關鍵
在羅斯高教授這番言論出來後,不少人質疑數字:我們周圍高中生的比例,不是很高嗎?
羅斯高教授指出,2005年,中國 15—17 歲年齡段的孩子有 50% 左右上高中;今天大約是 90%。從 2005 年到 2014 年,中國增加了 1000 萬的高中生,確實快速地增加。但是這屬於有城市戶口的孩子:城市戶口孩子當中,有 93% 上了高中,這個比例是非常高的。即使在美國,比例是 91%,而德國的比例,也只有92%。
但是,中國 100 個孩子裡,75% 是農村戶口,25% 才是城市戶口。雖然不少孩子住在城市,但並不一定意味著他們有城市戶口。
可見,在中國當下極高的高中教育比例當中,從更龐大的農村孩子人口來說,是不足以概括的。這也是為什麼當初羅斯高教授的結論是:有 63% 的農村孩子一天高中都沒上過。(注,這個數據已更新至 50% 左右)
為什麼這些農村孩子無法接受高中教育呢?不是他們不想,而是能力無法達到。羅斯高教授和團隊進行多年的追蹤後發現,有兩個要素很關鍵。一個是:孩子出生後1000天的認知能力培養;第二個是,小學階段學習能力。
(羅斯高教授在學術年會現場)
從孩子的認知能力來看,羅斯高教授指出,據芝加哥大學相關研究,孩子出生後1000天,對於大腦的培養是極為重要的。孩子 90% 的IQ,是這段時間發展起來的。而且,如果 IQ 基礎不好,會發展不出更好的 EQ。EQ 包括耐力、個性等多個指標,EQ 弱的話,綜合下來會導致孩子學習能力弱,導致越來越難讀到高中了。
這並不是父母不希望孩子讀高中。相反,羅斯高教授團隊在多地訪談當中,有 17% 的農村父母表示,希望孩子能夠讀到博士學位。
但是,中國極大多數農村的現狀是:農村父母不瞭解如何“刺激”孩子的大腦發育。
這並不怪父母。因為多年來農村父母在自己這一代被養育成人的過程中,其實是按照農民的目標去培養的。孩子只需要達到:健康、茁壯,日後能夠種田,幫忙幹農活即可。顯然,目標跟養育現實的差距,導致了孩子日後的成長和教育軌跡,依舊難以改變。
不過,羅斯高教授認為,根據大腦發育理論,均衡營養(nutrition)和科學養育的刺激(nurturing stimulation),可以改變大腦基因的表達。
如今中國農村孩子 0—3 歲的 IQ 發展能力如何?團隊在西安省商洛市、安康市、漢中市三個市進行調查發現,1000天的孩子,有53%認知能力低下,沒有發展好,而6個月時,有29%是認知能力低,可見是越來越“差”。
為什麼呢?原因:農民不會培養一名現代大學生,不會“刺激”孩子大腦。
羅斯高說,比如跟孩子說話、一起玩玩具,給孩子讀書,這些都是“刺激”大腦的方式。所以,團隊到農村裡培養媽媽跟孩子交流,第一個月,媽媽們可能還會覺得很不好意思,但是三個月之後,這些媽媽卻是最相信“刺激”理論的,因為她們看到孩子的反應是積極的。
第二個缺乏學習又怎麼理解呢?羅斯高團隊追蹤了八年的城鄉孩子學習能力發現,如果以四年級的數學成績來看,四年級的農村孩子其實只相當於城市孩子二年級的數學能力。是什麼導致了這種學習能力的差距?
團隊十年的調研結果顯示:27%的農村孩子貧血;33%的孩子有寄生蟲;25% 近視的孩子沒戴眼鏡;三分之二的孩子,都有或多或少的健康和營養問題,這些都導致了小學階段就開始落後。
儘管如此多的問題,羅斯高教授堅信一項項都可以解決。
比如,針對營養和健康問題,羅斯高教授已經在國內為 60 個村莊的孩子提供營養包;為 60 個村莊的家庭,每家提供兩本書,讓媽媽給孩子讀書;針對母親不會“刺激”孩子大腦的現狀,發起 26 個星期培訓母親和奶奶的計劃,讓孩子跟媽媽、奶奶一起在農村修建的養育中心玩耍。
(羅斯高教授在學術年會現場)
科技能幫什麼忙?
如今這個科技迅速發展的時代,科技能幫上什麼嗎? 羅斯高教授回答,當然可以。
正如前面說的,美國一名修車工人,可能都需要懂如何用電腦操作,下訂單。但中國的現實是——“數字鴻溝”依舊很大。城市家用電腦的擁有率接近80%,然而在許多農村地區,這個數字大約是 2%。部分貧困地區孩子可能從未見過電腦。因此,縮小“數字鴻溝”對農村孩子參與未來勞動力市場,提供一個公平的競爭環境至關重要。
意識到這個問題後,羅斯高教授團隊發起了“計算機輔助學習計劃”( Computer Assisted Learning,以下簡稱CAL)。這是什麼計劃呢?
2011 年起,團隊重點展開了 9 項大型隨機干預試驗。團隊給每個干預學校安裝 6 到 8臺裝有數學學習軟件的電腦,學生每週會花兩到三個小時使用電腦教學。干預之前,每個年級教師需要參加為期3天的強化培訓課程。據羅斯高教授介紹,CAL 曾經在美國、印度等多個國家此前都有相關研究證實,用計算機進行輔助學習是能夠提高孩子成績的。
(圖片來自CAL計劃)
實驗發現,孩子在數學、語文、英語這三科上,都出現了顯著的成績提高。團隊還發現,數學分數的最大改進發生在經濟上處於最不利地位的學生中。可見,這足以彌補經濟因素對孩子帶來的影響。比如三年級學生的標準化數學分數提高了近0.15標準差,五年級學生提高了0.11至0.12,這一進步幅度相當可觀。
“如果按成績提高的標準差來看,美國、印度提升的標準差大約在0.1,而中國達到了0.15左右。” 這是非常顯著的改善。
成立社會企業,100萬孩子用上OCAL
儘管 CAL 的結果讓團隊振奮不已,但是過程中需要派人到學校指導,存在人力、距離,如何讓習題更加豐富等多個問題。
2016年3月起,CAL 計劃正式發展為 OCAL for 1 Million(Online-CAL for One Million),用羅斯高教授的話說,希望讓100萬個中國農村孩子都用上計算機輔助學習,改善學習成績和能力。
OCAL 跟 CAL 有什麼不同呢?首先從題目的設計上來看,是以遊戲特徵為主的網絡在線學習軟件,學生根據使用角色,像冒險島一樣的遊戲,打怪通關,獲取金幣。而那些“怪”,就是各種學習中的題目。如果答對了,可以獲取金幣,答錯了,系統會告訴學生為什麼錯。系統還會根據難度進行下一關題目的設計。
從學習效果來看,OCAL 比 CAL 變得更讓人激動:達到了 0.45 個標準差,至少是 CAL 的兩倍。羅斯高教授分析,原因可能有兩點:第一,生動、有趣的情景帶入,提高了學生的學習動力,第二,在一個在線互動的環境中,同班學生之間的互動,排位比較,帶來了競爭,提升了學生使用這款軟件的效率。
從2016年3月開始,OCAL 已經在中國 45 個學校開展了干預實驗,其中 30多所學校位於陝西,剩下的 11 所遍佈中國各地,比如福建、重慶、江西、貴州、遼寧、河北、四川等。
按照羅斯高教授希望,今年將繼續升級改進這款軟件,包括設計指導手冊,讓學生跟老師更方便使用;今年9月起,著手成立基於 OCAL 的社會企業,用企業的運作方式推動學生人數迅速走向一百萬。
“希望到2020年,項目覆蓋 100 萬個農村貧困孩子。” 這就是 OCAL 和羅斯高教授團隊的願望和目標。
跟羅斯高教授和他的研究團隊聊完,小探深深佩服羅斯高教授三十多年不遺餘力地紮根中國教育問題,還是圍繞農村教育問題的決心和行動。發現問題並不難,但難的是三十多年的堅持,圍繞問題找到眾多解決問題的辦法。密探歡迎有社會企業經驗的研究機構、公益機構、企業跟密探聯繫,密探會轉達給羅斯高教授團隊,促成 OCAL 計劃。
(對於本次採訪,感謝斯坦福中國訪問學者2018學術年會支持,本次年會由中國駐舊金山總領事館資助,斯坦福大學中國學者聯合會學者部主辦、斯坦福大學中國學生學者聯合會博後部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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