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我心中的一座豐碑|我的家在東北(三)

那年那月那日頭,那山那水那河流。自傳體家史小說,再現家族歷史,尊重史實,尊重歷史人物,謹以此文紀念我的父親。by 王志華 


父親是我心中的一座豐碑|我的家在東北(三)

我的老父親

九死一生

1928年6月4日,張作霖被日本人炸死,日軍炮擊了北大營。要打仗了,一時間兵荒馬亂,謠言四起。各地綹子多如牛毛,土匪猖獗

從西窪荒分家後,父親和八個親叔伯兄弟,在廂蘭四屯開王家粉坊做粉條,不得不又分家,大爺大娘和父親一起把家先搬到了惠頭鄉的惠三屯,後又到吳廣發屯。

之前父親十六歲就在惠七屯(現在惠七鄉)給地主扛活,離家有四個鄉鎮遠,搬到吳廣發屯,離家就更遠了。

父親常年打工,每年的臘月二十三,才能回到吳廣發屯大娘家過年。過年都是徒步走著,揹著半鬥高粱米或小米回家。早晨天亮吃完飯從地主家出來,天潻黑了才能到家。

惠七屯離家很遠,父親徒步要走一百多里地!當年望奎縣惠頭鄉一帶很閉塞,交通不便,根本沒有車。道路都是蒿草叢生的鄉間土路,冬天雪大路滑,大雪殼子一米多深,有的山凹窪地雪都溜腰深。

父親穿著棉靰勒,戴著狗皮帽子,腰裡扎一根麻繩,揹著糧食,棉襖的後身都被汗浸溼透了,帽子前邊都凝結著雪珠子。

父親一年到頭從不歇工,從沒吃過藥,有個頭疼腦熱,咬咬牙挺著就過去了。身體不舒服時也從不吱聲。在地主家扛活曾經累的昏死在地裡。長工們用門板把他抬回地主家場院(打穀場),大掌櫃找來木匠現伐一棵楊樹,拉鋸破成木板,做白茬棺材, 為父親準備後事。

地主家八十九歲的老太爺子,聞訊柱著龍頭柺杖,顫微微的走過來,用手摸了摸父親鼻息下還有口熱氣,一息尚存。老太爺說:先放後院的糧倉子裡吧,也許能緩過來,得了傷寒病必須隔離,死活就看他造化啦。

父親被停放在後院糧囤裡的地上,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再也無人過問。

兩天後,父親才醒了過來。聽見糧倉裡有動靜,長工們奔走相告,都圍了上來,有的手拿玉米麵大餅子,端來白菜湯給父親吃,有的打來涼水給父親喝,父親一口東西也吃不下,喝了一口涼水,就咽不下去了!

父親甦醒後頭昏眼花,渾身無力,頭抬不起來,身子也坐不起來,吃不進去飯,手都拿不起筷子。好心的廚房大師傅,做飯時把撈出小米乾飯,剩下的飯米湯,舀出一碗給父親喝。

煮大査子粥熬高梁米粥時,特意撇出一碗米湯,端著碗給父親喝,將養了父親半個多月,身體有了好轉,能下地幹活了。那時的飯米湯都不扔,農村人把飯米湯用於燉菜,鍋裡放點煉好的豬板油下蔥花等爆鍋,把蔬菜炒透,用飯米湯燉白菜,燉土豆豆角茄子吃。

當年的詳細情況,由於父親等老一輩人都去世,已說不清了。當年我們兄弟幾個年幼,我恍惚記得小時候坐在煤油燈下,母親一邊幹活縫補衣裳,一邊給我們講家裡的故事。

父親是什麼原因昏死過去的?得的什麼病? 母親當年也沒說清楚。我現在分析,也許是飢餓、浮傷寒,重傷風、拉痢疾等傳染性疾病所導致,加之缺乏營養,體力透支等原因。

那年頭農村傷寒、霍亂、鼠疫等流行病肆虐,缺醫少藥,一旦染上傳染病九死一生,有時全家人都死光滅門了,千村闢靂人遺矢、萬物蕭條鬼唱歌。有的鄉村甚至全屯子的人都死絕了,最後死的人,屍體都沒人去埋,有的被野狗啃剩下了骨頭。父親能活過來實屬命大,全憑堅強的意志,強徤的身體素質。

父親一生拼命幹活,十六歲就給地主扛活。每年秋收打完場,臘月二十三長工放假過年前,地主就和他定了下一年的勞務合同,三鄉九屯,百里山村的地主們都搶著要他,都想僱他帶領長工們幹活。

父親幹農活嗖嗖的快,誰也攆不上,十六歲時就領著幾十個大老爺們下地幹活,幹什麼活兒都出眾,特別辛勞能吃苦,父親是遠近聞名的莊家把式。

我計算了一下,他共給地主當了二十七年長工。

父親是我心中的一座豐碑|我的家在東北(三)

忍辱負重

解放後,父親一直當隊長,他一個字也不認識,不喝酒不抽菸不打牌,每天就是拼命幹活。父親這一生累彎了腰,身體一直是向前弓著的,兩腿是彎曲的,兩隻手向鷹爪一樣勾著,十個手指伸不直,行走坐臥都是勞動的形象,給人的感覺象戰場上的戰士,持著槍隨時準備衝鋒的樣子,這些都是起早貪晚幹活,過度勞累一生造成的。

從土改,初級社到人民公社,互助組,走集體化道路開始,到1972年全家離開老家搬到兵團結束,父親共當了24年生產隊長。他幹了那麼多年隊長,從來不脫離勞動,最大的心願就是帶著大夥兒幹活兒。農村人正月農閒時推牌九,看紙牌打撲克,父親看都不看從不沾邊。

農村生產隊長,權力不大,責任不小,一手託著黨和政府基層自治組織與群眾聯繫的責任,一手託著全體社員的利益,誰想多吃多佔,越不過隊長這關。

那年頭一些農村的大戶人家,宗族勢力很猖獗,為爭奪隊長位置,都紅了眼。父親所在大隊的一隊,有二個大戶家族,一直想選出自己人當隊長。

農村年年秋後,打完場交了公糧就選隊長,由人民公社派出工作組蹲點主持投票,那是真正的民主選舉,大戶人家拼命選自己同宗家人當隊長,沒有宗族關係的散戶社員堅決不選大戶當隊長,父親年年以絕對優勢當選生產隊長,因此招到他人嫉恨。

父親當隊長親自帶著社員下地勞動,他農活幹的非常快,經常是鏟地,割莊稼他先幹到地那頭,別人頭一根壟還差一半或三分之一。父親返回鏟笫二根壟了,手慢的社員,累的通身是汗,上氣不接下氣,甚至有的人在父親領別的社員,坐地頭歇氣休息了,用磨刀石磨鋤頭或鐮刀,手慢的人不休息提前下地幹活,說是:慢雀先飛常在後!歇氣後父親一出手,他們照樣跟不上!

那時實行社員自評工分,隊委會拿意見,群眾公開表決,這些人累的受不了,不得不自報二等工,每日工分八分,相比一等工最高每日十分,一年下來就少掙幾百工分。

那個年代,父親當隊長受不少苦和委屈。有一天,父親領著社員正在前面鏟地,落在後邊的一幫人,累的追不上,有個外號叫「痞三壞」的社員,幹農活不行,天天落在後邊,當地人管幹活落後叫打狼,社員叫他狼蛋(被狼吃了變狼糞意思)。

他一直嫉恨父親選票多,導致自已沒當上隊長,他串連落在後面的幾個本家堂兄弟,偷著下手,七手八腳按倒正在前邊低頭鏟地的父親,拳打腳踢。

在父親身後不遠處幹活的幾個社員非常生氣,吉大姨夫一步搶上前,左推右拽,伸手把他們拉開,氣憤地說:你們嘎啥呀?欺負人咋的?王隊長恨活,活幹的快,他是為了社員大夥,他偷拿公家一粒糧食了?一根草棍了嗎?你們不帶勁(不仗義的意思),嘎哈打人,著你惹你了?

社員湯大姨夫,喬大姨夫,青年農民張景才,張景富兄弟都圍了上來,這幾個人見勢不妙,忙說我們和五姨父鬧著玩呢,歇一會再幹吧,累的不行了。

吉大姨夫說:有這麼鬧著玩的嗎?這幾個人嘻皮笑臉的把父親扶了起來,拍打拍打父親沾在身上的草葉和塵土。那天父親正在聚精會神的幹活,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險招不測。

父親是我心中的一座豐碑|我的家在東北(三)

我在寫出這段文字時,眼淚不自覺的流了下來。我心痛父親,父親受了委屈從來不說,這件事珍藏了幾十年,我長大後,是聽他人說的。當年我年記小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無能無力。

計劃經濟時代人員流動差,近親結婚,親上親,親套親,親加親,個別還有兩姨親姑舅親,形成了獨特的關東地域文化。望奎人能說會道,特別奸,嘴很甜,有的大人小孩滑磨掉嘴,兼有屯裡人的純樸與油滑。

平日不管遠親近鄰,都姨父長叔叔短,哥呀姐呀妹呀,弟呀叫的很親,大姑大姨嬸老舅的喊著,這些稱呼並非空穴來風,從那論都是屯親。

父親當隊長處在利益和矛盾中心,不管有無屯親必然受到別人嫉妒,農村雖然窮困,權力利益鬥爭十分激烈。農村宗族勢力一直很嚴重,那年頭就很多人想爭奪農村大隊、小隊領導權,正是有以父親為代表的老一代貧下中農,穩定了農村基層政權組織。

父親從吳廣發屯流落此地,舉目無親。敏頭大隊笫三生產隊,各派政治勢力爭奪激烈,社員思想成分非常複雜,沒人敢當生產隊長,選上的幹不了,想幹的選不上,大隊和公社研究只得從全公社其它生產隊派人去當隊長。

父親守家在地,在村西頭當笫一生產隊長,與村腰笫三生產隊,只隔著笫二生產隊,是最佳人選。母親堅決不讓他去,父親的脾氣比馬執著,比牛認真,比驢都犟,公社大隊幹部都來作母親工作。

開春種地了,火燒眉毛了,一年之季在於春,農時不等人啊!母親怎麼能攔得住他!

頭一年去後父親起早貪黑,拳打腳踢使出渾身解數,帶領社員在芒種前把地搶種上了。這個生產隊年年缺苗斷苗的土地,地種的象長了禿瘡似的,苗都出不齊,今年卻一派蔥綠,莊稼長勢喜人,小麥發黃了,玉米穿出了紅纓,高梁拔了節,長出了紅紅的高梁穗,豐收在望,社員們心裡樂開了花。

父親是我心中的一座豐碑|我的家在東北(三)

這時隊裡出事了,汪姓社員家的孩子淹死了。

關於此事有兩個版本:一個版本是說這戶汪姓人家有一對雙胞胎兒子,那年剛五六歲,去南山下呼蘭河裡玩兒,往水裡扎蒙子,就是學潛水,水嗆肺裡沒浮上來,淹死了一個孩子。

另一個版本是說,汪家院裡夏天放一個泔水缸,平日裝淘米水餵豬。前幾天下了暴雨,水缸裡積了半缸雨水,那天這一對雙胞胎,玩捉迷藏,去捉掉到水缸裡喝水的螞楞(蜻蜓),蜻蜓是孩子用條帚打掉水缸裡的,一個小孩站在凳子上,伸手去水裡捉,個子小站著夠不著,一使勁倒栽蔥栽進了水缸裡,孩子撲騰幾下就不動弾了。

另一個小孩嚇蒙了,拽又拽不出來,也拽不動,等緩過神來,哇一聲哭起來。這時才想到跑進屋裡喊父母,父母上午幹活累了大半天,正睡午覺,朦朧中聽見孩子哭叫,緊忙跑到院裡從水缸裡把溼淋的兒子拽了出來。

手足無措嚇傻了,孩子媽聲嘶力竭,抱著孩子失聲痛哭。鄰居們聞訊過來,有懂急救知識的人說:快,快救孩子,把炕桌鍋蓋拿出來,搭個臺子,讓孩子爬在桌子上控水,把嗆肚子裡的水控出來!

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晚了,孩子肺已嗆炸了,控出來的是血水。

那天是暴雨後火熱的一個睛天,高高的太陽向膏藥一樣貼在天上,照得大地一派蒼茫。那時土地肥沃,父親說地有勁,下過雨,草「忽通忽通」幾天就長半人高,必須拿大草。七月草棒打倒,只要鋤過了砍倒了,草就被飛快生長的莊稼苖蓋住,欺死了。

父親照例吃完中飯不休息,扛著鋤頭向三隊走去,準備敲鐘召呼社員下地,他見前面一幫社員拿著鋤頭,便招喚他們走吧下地。社員們剛想跟父親走,這戶汪姓喪主聽見了,破口大罵,下地,下地下你媽的地!我孩子都淹死了,你還招喚社員下地。

父親張大嘴,驚訝的啊了一聲說,咋回事?汪姓喪主說:我孩子就是你給按缸裡淹死的。舞舞玄玄上來拽住父親脖領子不讓走,動手要打父親,被大家拉開了,鬧的那天生產隊一下午沒出工。

喪主的弟弟聞訊趕來,逼著父親承認浸死了他家的孩子。逼問父親:王隊長你說咋辦吧!你不說就把死孩子抱你家去!這戶人家男主人綽號汪大喧(說話沒準的意思),社員們都叫他「武武喧喧」。

父親被他們非法拘禁,出不了門,又走不開。農村信息落後,交通閉塞,副隊長緊忙跑到大隊支書家。大隊汪支書是我舅姥爺,大隊的治保主任是親孃舅,都在這個屯裡不遠處居住。

支書已經得到了屯民報信,緊忙穿上衣出門往外走,想躲出去,汪支書一邊走一邊說,我下午去鄉政府開會,順便向鄉長彙報,請示鄉里怎麼辦?你去告訴治保主任鄭希林去處理,一溜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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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保主任鄭希林正躺在炕頭睡大覺,一聽見死了人出大事了,當時就抱著頭,捂著肚子滿頭大汗,嗚嗷的叫了起來,哎呀媽呀,我頭痛,哎喲喲,我肚子扭腸刮肚的疼啊,受不了啦,我犯病了,走不了啦。

支書和治保主任嚇的向避貓老鼠似的,怕把這股穢氣引到自己身上,誰也不敢出現場主持正義,副隊長只得跑到四里地以外的鄉政府報案。鄉政府的人趕來時,喪主家幾個人拿著菜刀,斧頭正要對父親下死手,他們及時把父親解救了。

後經調査,召開社員大會公佈了事情真相,才把父親的冤屈洗清,事情結果不了了之,對誣陷父親的人沒做處理。

父親說算了,活蹦亂跳的大胖小子,活拉的就淹死啦!我去時人家正在火頭上。娘說得饒人處且繞人吧,冤冤相報何時了,冤家宜解不宜結啊,人做事,天在看。

鄉上及村裡幹部巴不得父親讓他一步,這樣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是鄉里鄉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多栽花少栽刺,少得罪人方得太平。

老支書我舅姥爺,治保主任我親孃舅都已經去世,對以往他們當年的工作及為人處事,後續幾十萬字文章中還有敘述,這裡就不提了!

我今天如實把這件事情寫出來,本意不是為了苛求當事人做事過分,汪家老人和父親都已駕鶴西去,過去的恩恩怨怨就讓它隨風去吧!

汪家的另一位雙胞胎兒子,就是我的朋友汪洪賢,我倆在望奎縣衛星中學上高中時是同班同學,他字寫的好,我粉筆畫鋼筆畫畫的好,我倆經常配合,取長補短,為班級和學校出板報牆報。

班裡的同學告訴我,他弟弟汪洪學那年淹死,險些把你父親訛上,你別理他,給我講了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洪賢對我說,志華咱倆是好朋友,老一輩做出的事,與我無關。當年咱倆都是小孩子,不懂事呢。我說對,對。我後來離開望奎縣,到趙光兵團工作,他在望奎縣衛星鎮當了民辦教師。

他曾求我幫他調到兵團教書,因我上大學離開了兵團,沒有辦成,後來他隨部隊轉業的連襟調到密山兵團八五一農場的團部中學。至今我倆還是朋友,只是天高路遠,多年不見,失去聯繫。娘說的對,冤冤相報何時了,冤仇可解不可結!

父親這一輩子,九死一生,充滿危險和傳奇。他顧全大局,忍辱負重,心裡有很多委屈和屈辱,不說不講不為人知,自己默默的承受著。

他把很多事裝在了肚子裡,死後帶進了棺材裡。小時候,我並不理解他,甚至有過誤解,長大了我才明白,我有一個平凡而偉大的父親,父親的精神就是家族精神,闖關東精神,父親是我心中的一座豐碑!

父親是我心中的一座豐碑|我的家在東北(三)

未完待續……

2017-02 於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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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我心中的一座豐碑|我的家在東北(三)

作者於三亞

作者簡介王志華 ,筆名遠近,齊齊哈爾市作家協會會員。曾任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知青,中國一重教師,富拉爾基公安分局民警、副所長、指導員、分局政治處宣傳幹事、教導員。1977年畢業於哈爾濱電機學校政文專業。在《齊齊哈爾日報》《鶴城晚報》《齊齊哈爾公安報》《原創文學》《海南文苑》等報刊發表過多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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