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一個人的戰爭

陸游:一個人的戰爭

南宋紹興二十三年,臨安,宰相府。

陳設典雅的花廳內,一位六十歲左右的老者端坐太師椅,在氤氳升騰的茶氣中閉目養神。

廳外,一位管家模樣的下人疾行而來,待到門外,卻陡然止步,雙手緊張地互搓著,額頭上滲滿細密的汗珠。

片刻,廳內傳來一聲低喝:

“還不進來?!”

下人慌忙入內,怯怯地喊了聲“老爺”後,顯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為難神色。

“如何?”

老者再次發問,卻始終並未展目。

“今日開榜,小的一早去看了,壎少爺被……被擢為省試第二。”

“哦,位列第一者為何人?”

老者未現喜怒之色,反有饒有興致之意。

下人懸著的一顆心,稍稍放鬆了些,賠笑答道:

“乃是越州山陰人氏,名為陸游,略有詩名而已,想必此番只是運氣好。要論當今學子,何人可及我們壎少爺才藝絕倫,博通古今……”

下人尚未語畢,只聽“砰”一聲,一杯熱茶被老者橫掃在地:

“好個陳之茂!如此不識抬舉!”

陳之茂是何許人也,今時今日,可能並沒有幾個人知曉。

我們可以不記得這個人,卻應該記住他做過的一件事。

作為當年鎖廳試(專門針對官員子弟的一種科舉考試)的主考官,他在當朝宰相秦檜已經明示必須將其孫子秦壎取為第一的情況下,頂著丟掉烏紗帽的風險,愣是把第一名給了更具才學的陸游同學。

是的,文首那位老者便是在中國人盡皆知,臭名昭著的大奸臣加賣國賊——秦檜。

陸游同學實在太點背,你說你和誰一起科考不行?偏偏和大權奸秦檜的孫子一起。但同時他又是幸運的,碰到了一個不懼強權,秉公做事的主考官。

但有時正義是不值錢的,權力才是決定一切的通行證。

所以儘管陸游同學才高八斗,一路開掛,在接下來的禮部複試中依然名列榜首,順利進入殿試名單,卻在最後關頭,被秦檜大筆一揮劃掉了名字!

就這樣,一個極有可能連中三元(即鄉試、會試、殿試均為第一)、風光無限的青年才子,轉眼成了名落孫山的失意人。

這對陸游的打擊太大了!

要知道此時他已29歲,第三次參加科考,卻又一次空手而歸,情何以堪?!

看到這,部分好奇心重的讀者可能要問了:

咦,既然陸游才華如此出眾,何以要三赴考場?第三次是運氣不好,那麼前兩次卻又因何落榜呢?

這個問題雖然說來話長,但可以肯定的是,也跟秦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一切,要先從陸游的成長環境說起。

1125年冬,陸游在狂風驟雨,巨浪翻滾的淮河上,誕生於一條奔赴東京開封的官船內。

從此,陸游所處的時代和他的個人命運,都像其出生的這一刻般風雨飄搖,多災多難。

不信請看以下:

陸游出生的同年,金朝滅遼。

從此胃口大增的金人調轉鐵騎,對著文恬武嬉的宋朝呼嘯而來。

僅僅兩年後,金軍就攻破東京(今河南開封),俘虜了徽、欽二帝,為漢族歷史增添了最為恥辱的一筆。

此時,陸游的父親恰好被奸佞之人彈劾免官,於是帶著全家奔逃避難,很多年後,陸游對當時的情形依然記憶猶新:

我生學步逢喪亂,家在中原厭奔竄。

淮邊夜聞賊馬嘶,跳去不待雞號旦。

人懷一餅草間伏,往往經旬不炊爨。

——《三山杜門作歌》

你看,陸游才剛蹣跚學步,就跟著家人在兵荒馬亂的環境中四處奔竄,躲避戰火。夜裡一聽到敵軍戰馬的嘶叫就趕緊摸黑逃離,都不敢等到雞鳴天亮。每個人都懷揣著乾糧,略有風吹草動就跳到草叢中躲避,常常連著十幾天都不敢生火做飯。

最後歷經千辛萬苦,到陸游五歲的時候,才回到山陰故鄉。後來戰火蔓延到南方,全家人又再度逃難,投靠於浙江東陽山的豪傑武裝,過了三年“落草為寇”的日子。

到陸游9歲時,局勢有所穩定,才再次回到山陰故居。

童年的一切對一個人的影響是巨大的。

“兒時萬死避胡兵”的經歷,給陸游幼小的心靈深深地種下了對戰爭的厭惡和對金兵的刻骨仇恨。

而他的家世淵源則令他的這層思想有了更進一步的昇華。

陸游出生於世代為官的書香門第,一門都是剛直忠勇之士。

比如他的高祖陸軫,曾指著宋仁宗的寶座說:

天下想坐這個位子的人多的是,你必須好好幹才能坐得穩。

宋仁宗聽後感嘆不已,第二天忍不住跟其他大臣碎碎念:媽耶!天底下竟然有這麼直腸子的人臣,太淳樸忠厚了!

陸游的爺爺陸佃也不辱家風,他是王安石門下學生,卻並不全然贊同新法,並敢於和王安石當面辯置。

王安石死後,守舊派掌權,門人子弟十之八九都不敢登門弔唁。陸佃卻冒著巨大風險,帶領一些同門前去祭拜,後來到江寧做官還親往尊師墓前祭奠。

不僅如此,參與編寫《神宗實錄》時,在評價王安石的問題上,他更曾據理力爭,和舊黨的範祖禹、黃庭堅激烈爭辯。

黃庭堅說:像你說的那樣寫,就是佞史!

陸佃則回曰:如果都按你說的寫,豈不成了謗書!

可見陸佃亦是不畏權勢,原則堅定之人。而陸游的父輩,則又都是力主抗金的鐵血男兒。

其父陸宰在北宋滅亡前曾擔任糧餉轉輸官,全力支援太原前線,使太原成為金兵南侵中禦敵時間最長的城池。後陸父被投降派彈劾罷官,使得太原糧餉斷絕,軍民餓死者十之八九,最終失陷於金人。

陸游的叔父陸宲同樣是一位戰場英雄。

金兵來侵時,其在京城附近地區擔任一名財政官員,卻敢於在地方掌管兵權的官吏作鳥獸散後,臨危不懼,召集軍隊和民兵,堅守城池,使得當地免遭生靈塗炭。

可惜在投降派為主流的朝堂上,忠勇兩全的陸宲也沒能避免罷官還鄉的悲憤結局。

成長於這樣的家庭,言傳身教,耳濡目染,可以想見陸游對什麼是中正剛直,什麼是家國大義,一定受到了最為鮮活的教育。

不僅如此,陸游家還是主戰派愛國人士的沙龍聚集地。

山陰離都城臨安不遠,主戰派人士常到陸游家聚首,縱談國事。一說到二帝被擄,敵寇殘暴,岳飛被斬等,便個個怒髮衝冠,目眥欲裂,恨不得手撕了金國鬼子和投降派。

想想看,這對於少年陸游來說是多麼震撼心靈的場面:

紹興初,某甫成童,親見當時士大夫,相與言及國事,或裂眥嚼齒,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殺身翊戴王室。

嘖嘖,你看,這每天都是現成的愛國主義教育課啊!

在如此環境下成長起來的陸游,很早就立下了“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報國壯志。而要實現此番理想,在古代有且只有科舉一條路。

於是陸游從小便夜以繼日,埋頭苦讀:

我生學語即耽書,萬卷縱橫眼欲枯。

少小喜讀書,終夜守短檠。

(短檠:一種油燈)

兒時愛書百事廢,飯冷胾幹呼不來。(胾[zì]:大塊的肉)

……

到了青年時代,更拜當時有名的詩人曾幾為師。大家不知道曾幾是誰沒關係,記住下面這首《三衢道中》是他的名作就好了:

梅子黃時日日晴,小溪泛盡卻山行。

綠陰不減來時路,添得黃鸝四五聲。

這首絕句寫得清新流暢,不減唐人風采。有此名師指點,也難怪陸游同學能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順口說一句,陸游的這位老師也是位主戰派,因得罪秦檜被罷官才有空收學生的。所以日常除了溝通詩詞藝理,師徒二人還會聊些什麼,大家完全可以自行腦補。

說了這麼多,大家應該可以猜到陸游前兩次落榜,肯定不是才學問題,而是政治傾向問題。

一家子都是出了名的秦檜反對派,陸游的文章又是一貫的“喜論恢復”,力主抗金。大權在握的秦檜一黨怎麼會錄取如此“不識時務”的考生呢?!

其實不僅科考屢次受挫是緣自抗金立場,陸游一輩子的悲劇命運都和他敢言直諫、喜論恢復分不開。

走上仕途後,陸游遇到的第一個皇帝是宋高宗趙構,著名的投降派總舵主。

我們來看看,面對這個扶不起的阿斗,陸游又是如何“不識時務”的。

35歲那年,陸游在臨安擔任一個管理聖旨、詔書類的小官職。官雖不大,他卻很高興,因為這個職位可以經常接觸皇帝啊!

這就意味著可以盡情地向領導提意見和闡述光復大計。

於是剛當上八品芝麻官的陸游熱情洋溢地幹了幾件驚天動地,一般臣子都沒膽量做的事兒:

一是彈劾當時專權敗國的高宗寵臣楊存中。

關於此人就說兩點:一是其在秦檜生前唯其馬首是瞻,屬於投降派陣營;二是此人乃是抗金名將岳飛父子的監斬官。

你說該不該彈劾?太該了!

第二件事,是在南宋和金國烽煙再起時,陸游竟然“淚灑龍床請北征”!

是的,你沒看錯,陸游居然“很傻很天真”地想要請投降派的總代表高宗同志御駕親征,光復東京!而且說到激動處,還扶在龍椅上痛哭流涕。

第三件事,則是力主遷都。

陸游建議應將都城從富貴溫柔鄉的臨安遷到江山險固的建康(今南京),如此以來,退可御江堅守,進可北望中原,力圖恢復。

你看看這些意見,條條都在打高宗的臉:

楊存中專權誤國,他的權是誰給的?!

再者,老子都在後方修“闊丈五尺”的逃跑專線了,你卻讓朕御駕親征?你是不是傻?!

還有遷都,你以為朕定都臨安只是貪圖這裡溫柔富貴,風景怡人嗎? 錯!最重要的是這裡靠海近啊,一有風吹草動,老子就可以航海逃跑啊!

再者遷都意味著什麼?那不就是明擺著想要恢復失地,跟金國大哥叫板嗎?大哥一怒之下,把我也俘虜了咋辦?你想害死老子啊!

……

你看,陸游叨叨的這些事兒,對高宗來說每一件都太刺耳,太鬧心了!於是很快他就被罷官歸家,後雖被重新起用,但君臣間已不可避免的有了嫌隙。

好在高宗很快禪位,南宋皇帝中最有收復之志的孝宗登場。一上臺,他就為岳飛平反,還積極籌措北伐。

這麼看起來,這位皇帝和陸游可謂是志同道合,君臣同心,這下陸游的日子應該好過了吧?

答案是確實比從前好過了,不過也只是一陣子。

由於當時陸游已詩名在外,孝宗對他十分欣賞,曾在便殿親自召見,還稱讚他“力學有聞,言談剴切”,最後更下旨欽賜其進士出身。

一個八品芝麻官,能獲此殊榮,可謂罕見。於是為了報答孝宗的知遇之恩,一切以家國為念的陸游又開始放大招了:

書生意氣的他居然又一次把矛頭直指皇帝身邊的兩個親信近臣——想要彈劾他們結黨營私,貪汙受賄,為孝宗皇帝清君側!

孝宗知曉後,惱怒異常:說老子身邊的人圖謀不軌,那不就是罵我眼光不行看錯了人嗎?!

於是一怒之下,就把陸游貶官出京。

後來北伐戰爭失敗,一直堅持抗金立場的陸游也成了投降派打擊報復的對象,被彈劾“交結臺諫,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再一次被罷職返鄉。

( 張浚:北伐指揮官)

在一個屈辱求和的朝代,連力主作戰,收復河山都成了罪過,何其荒誕!

說到底,陸游何錯之有?

從科場失意,到仕途蹉跎,這一切波折不就在於他喜論恢復,力主抗金的政治立場嗎?!

拳拳忠心,卻慘遭罷官,說不在乎那是假的:

《聞雨》

慷慨心猶壯,蹉跎鬢已秋。

百年殊鼎鼎,萬事祗悠悠。

不悟魚千里,終歸貉一丘。

夜闌聞急雨,起坐涕交流。

令人感慨的是,即使遭受到如此寒心之待遇,陸游哀嘆的仍非一己之得失,而是為不能再為國分憂而焦灼。

江陰閒居五年後,貧不自支的陸游終於等來一記官職:夔州通判。

五年前罷職時即為通判,如今還是通判,官未進而地愈遠。已經四十六歲的陸游,對是否還能實現平生志向充滿迷茫,這一時期的詩文中失落之情溢於言表:

流離鬢成絲,悲吒淚如洗。

殘年走巴蜀,辛苦為鬥米。

當時的陸游還不知道,在這看似“山重水複疑無路”的慘淡前程中,他一生最燦爛激情的一頁其實即將掀開——

夔州期滿後,他居然收到了四川宣撫使的來信,邀請他到南宋和金國交界的軍事重地南鄭(今陝西漢中)共謀抗金大業!

果然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陸游簡直興奮得要跳起來了,因為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做一個馳騁疆場、禦敵衛國的抗金戰士啊!

在從前的詩文中,陸游就曾多次表達平生夙願:

孤燈耿霜夕,窮山讀兵書。

平生萬里心,執戈王前驅。

戰死士所有,恥復守妻孥。

——《夜讀兵書》

意思是說,我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呀,就是做一個為君王衝鋒陷陣的戰士!即使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也在所不惜,如果只想著與妻兒廝守而喪失報國之志,那才是最可恥的。

多年的苦苦追求,如今心願一朝得償,理想實現的極致快樂讓陸游一掃在夔州的悲苦之感,詩風開始變得無比激越昂揚、意氣風發。

比如到夔州上任時,他曾說“萬里羈愁添白髮”“老去方知行路難”,到南鄭的路途更為艱險,卻變成了:

但令身健能強飯,萬里只做遊山看。

哎呀,我現在是身體倍棒,吃嘛嘛香,萬里跋涉就當是遊山玩水啦!

此外,陸游在夔州時還屢有遲暮之嘆,比如什麼“白髮淒涼老境催”、“減盡腰圍白盡頭”之類,結果到了南鄭,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陸游一夜之間逆轉時光,白髮轉青絲:

西戍梁州鬢未絲;

憶昔西遊兩鬢青;

不妨青絲戲人間;

……

最最誇張的是,穿上軍裝、跨上戰馬的陸游,儼然覺得自己又變回了英姿勃發的少年郎:

念昔少年時,從戎何壯哉!

憶昔西征日,飛騰尚少年!

投筆書生古來有,從軍樂事世間無!

……

要知道,此時的陸游已接近50歲,卻萌發出如此可愛的“少年心態”,可見一個人能為真正的理想而奮鬥時,精神面貌是何等的正向飛揚!

不過,要想做一個真正疆場廝殺的戰士,空有激情是不夠的,還需要有強健的體魄和過人的武力值。

而一屆書生的陸游,真的具備“上馬擊狂胡”的實力嗎?

其實關於這一點,我們都能想到,人家陸游怎麼會想不到。

從小立志要“掃胡塵”、“清中原”的他,早早就意識到:在國難當頭的年代,單單學文是不行的,還必須掌握馳騁殺敵的真本領。

於是在應對科舉的文化課之外,陸游從小就研讀兵書,學習劍術,結交江湖奇士,跟同時代的辛棄疾一樣,都是能文能武的複合型人才。

關於這一點,在其詩文中屢有驗證:

我壯喜學劍;

少攜一劍行天下;

變名學劍十年功;(學個劍還要更名改姓?不明覺厲!)

……

最終陸游學有所成,功夫十分了得:

十年學劍勇成癖,騰身一上三千尺。

術成欲試酒半酣,直躡丹梯削青壁。

聽起來很誇張對不對?所謂光說不練假把式,我們來看看實戰中的陸游是否真的具備如此身手。

到達南鄭當年的秋天,陸游與同僚在圍獵時,曾與一隻猛虎狹路相逢。同行的三十多人都被這山中之王嚇得面無人色,陸游卻毫無懼色,挺身向前,舉起長矛奮力刺向老虎的喉管:

奮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蒼崖血如注。

從騎三十皆秦人,面青氣奪空相顧。

此番壯舉在軍營中很快傳開,連年輕的壯士們都自愧不如:

挺劍刺乳虎,血濺貂裘殷。

至今傳軍中,尚愧壯士顏。

你看,連威風凜凜的猛虎陸游都制服得了,衝鋒陷陣還不是小菜一碟。

可惜陸游也只能靠打虎過把癮了,因為這段熱血沸騰的軍旅生涯只持續了短短的八個月,他根本沒有機會和真正的敵人短兵相接。

在南鄭期間,陸游與軍區總司令王炎志同道合,制訂了詳盡的收復失地,進取中原的戰略方案。只等朝廷一聲令下,即可正式出師北伐。

可惜,理想是熾熱的,現實是冷酷的。

滿腔熱血的陸游最終等來的不是朝廷的作戰軍令,而是領導王炎被召回京的一紙詔書,作為“軍事參謀”的自己也被轉崗降職到成都。

朝廷的弦外之音可以說是很明顯了:親們,以和為貴啊!你們怎麼整天就想著打打打!

殺敵報國的夢想就這樣徹底破滅了……

《劍門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冷風細雨中,失魂落魄的陸游騎著一頭小毛驢黯然入蜀,衣服上塵土與酒痕夾雜,一看就是旅途中沒少借酒消愁:

是啊,自己馬上就是五十知天命的年紀了,失此良機,餘生恐怕再沒機會親赴前線了。

幾十年來拼搏努力,都是為了心中光復中原的夢想,卻半生蹉跎,結局至此,難道這輩子我註定就只能做個詩人嗎?!

陸游想要仰天怒問,可是又有誰能給自己一個答案?

或許,一切都是命中註定。

……

理想破滅的巨大失落讓陸游深感絕望,在成都“冷官無一事,日日得閒遊”的他開始墜入燈紅酒綠之中,放浪形骸,豪飲無度。

可就是這樣,求和派的政敵還要來落井下石,彈劾他“不拘禮法,恃酒頹放”,導致陸游再一次被罷官!

名姓已甘黃紙外,光陰全付綠尊中。

門前剝啄誰相覓,賀我今年號放翁!

此時的陸游對前程心如死灰,索性光腳不怕穿鞋的:好啊,你們說我頹放,那我就徹底頹放給你們看!我還給自己起個外號叫放翁!

反正官也罷了,還能奈我何?!

是的,你沒看錯,陸游“陸放翁”的名號就是這麼來的。

可是放蕩不羈、借酒澆愁就真的能放下心中的家國之念嗎?當然不可能,如果這麼容易就放棄夢想,陸游也就不能稱之為陸游了:

平生嗜酒不為味,聊欲醉中遺萬事。

酒醒客散獨悽然,枕上屢揮憂國淚。

看到沒,燕飲頹放的背後,這才是陸游的真正心境啊!

統治者和投降派們醉生夢死,苟安一隅,致使邊防武備一片荒廢,卻把精力都用來打擊報復真正的愛國志士,此時無官一身輕的陸游對此毫不客氣地發出了最直接尖銳的諷刺:

《關山月》

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空臨邊。

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絃。

戍樓刁斗催落月,三十從軍今白髮。

笛裡誰知壯士心?沙頭空照徵人骨。

中原干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

遺民忍死望恢復,幾處今宵垂淚痕。

這首詩字字如鐵,擲地有聲,矛頭直指南宋最高統治者。既控訴了投降派卑躬屈膝的無恥行徑,又表達了對淪陷區人民的深切同情和對金人侵略者的無比憎恨。一炮三響,堪稱陸游愛國主義詩篇的代表作。

十一

成都罷官之後,陸游又曾兩度出仕,如果換作一般人,一把年紀了,乾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湊合著混吧。

可是陸游不。

每次踏入官場,他都始終不忘抗金恢復的夢想,各種上表勸勉朝廷“力圖大計、宵旰勿怠”、“繕修兵備,搜撥人才”等。結果每次幹不了多久,就被政敵找茬罷官歸田。

那首著名的《書憤》就寫於此時期: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年輕時自己豪情萬丈,懷揣收復中原的凌雲壯志,哪裡想到過報國殺敵之路竟會如此艱難!如今志未酬而鬢先斑,時光虛擲、功業成空,怎不令人痛心疾首!

此後,閒居鄉下的日子裡,雖貧病不堪,甚至“炊米不繼”,陸游心心念唸的卻還是收復河山的抗金大業:

《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

三萬裡河東入海,五千仞嶽上摩天。

遺民淚盡胡塵裡,南望王師又一年!

好一個“南望王師又一年”!

淪陷區的遺民們在敵人的鐵騎蹂躪中日日翹首王師北伐,淚水流盡,望眼欲穿,如此年復一年,卻只換來無盡失望……

“報國欲死無戰場”的晚年時光,陸游常常在夢中都想著橫戈躍馬,守戍邊疆:

《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此時的陸游已年近70歲,朝廷屢番有負於他,他卻仍然未忘國憂,還想以老邁之軀為國效力。

可惜,熱血了一生,卻從未贏得任何一個請纓報國的機會。垂暮之年,他常常懷想昔日那段戎馬疆場、意氣風發的軍旅生涯:

《訴衷情》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

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

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

今昔對比,聲聲浩嘆,道盡平生不得志。

十二

這一生,陸游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能夠看到祖國山河統一,然而在時代的風雨和艱難的現實中苦苦支撐了85年的他,卻終究沒能等到這一天:

《示兒》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山河依然破碎,陸游至死不能瞑目……

在這首最為人知的絕筆詩中,陸游沒有隻言片字涉及家事,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祖國尚未統一,於是他對著兒孫殷殷囑託:

孩子們啊,王師北進,收復中原後,你們可千萬不要忘記把這九州歸一的喜訊告訴九泉之下的乃翁啊!

這28個字是陸游一生愛國精神的光輝總結,也是他對國家統一的最後一聲深沉而熾熱的呼喚!

雙鬢多年作雪,寸心至死如丹。

陸游一生夢想成為戰士,在我眼裡其實他已然做到了——真正的戰士未必一定是金戈鐵馬,血灑疆場,而是歷經磨難,卻永遠初衷不改。

在一個山河破碎的年代,有愛國情懷不難,難的是不管經歷多少打擊和冷遇,卻始終矢志不渝,毫不退縮。

一生為抗金大業奔走呼號而無懼挫折的陸游,多像他筆下那一株傲然不屈的梅,即使風雨摧殘、群芳相妒,即使飄零入泥,碾壓成塵,卻依然高潔不改,芬芳如故:

《卜算子·詠梅》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

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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