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不如酒,男人不如狗

女人不如酒,男人不如狗


1

在她29歲的時候,突然迫切地想要一個男朋友。

她太孤單了,沒有愛情為伴,整天穿黑白灰的衣服,連大學時候的男朋友都不太想得起來,面目模糊。

她的身邊只有泥巴。

雖然她每天下午才需要上班,但她早上會堅持在7點起床。

因為泥巴要上廁所。

她總是在泥巴很有規律的叫醒服務中醒來,迷迷糊糊地下床。不洗臉不刷牙,隨便套上那件碩大的灰色棉布睡衣,圍上粗棒針織成的黑色圍巾,給泥巴拴上狗鏈,帶它出門。

這個城市清晨的霧總是溼潤厚重,像灰塵一樣落滿她的頭髮和肩膀。泥巴卻不在意這些,它熱衷於嗅聞地上的各種東西,特別是母狗的尿跡。

她奇怪於它的憋尿能力,它總是把一泡尿分散在各個地方,草叢裡、樹腳下,以及車輪胎上。

她很喜歡泥巴,它是一隻金毛尋回犬,三個月時被她從狗舍買回來,那時候它很小很萌,稀疏的絨毛帶著類似泥土的顏色。

她的收入不穩定,但足夠養活她和泥巴。她跟一個咖啡館合作,幫客人把頭像畫在石頭上製成項鍊或者擺件,有時候也在微信上接單。她還會幫一些餐廳和咖啡館的客戶畫壁畫,用丙烯顏料在牆上畫出各種色彩明麗卻帶著淡淡憂傷的圖案。

她一個人站在這個城市裡,把生活過得太過靜寂。

有時候她覺得自由舒適,沒有情感的糾葛和佔有,沒有譴責與計較。但大部分時候還是有無趣和孤單包圍了她。

5歲的泥巴身型越來越巨大,漸漸失去了幼年時的天真活潑,她也是。曾經蓬勃如一隻小獸,現在卻常常一個人開著電視,側臥在沙發上發呆。泥巴躺在她的腳邊,下巴平穩地放在地上,眼睛微閉,呼吸濁重,像一個暮年的老人。整個房間的色彩灰暗,空氣裡瀰漫著枯燥的氣味。

在這個城市進入冬季的時候,她常常在鏡子面前看自己看很久,當她在咖啡館看到情侶坐在同一張沙發上,互相依偎著取暖時,她就覺得像浸在水裡一樣寒冷。就連泥巴溫暖的毛髮也不能驅走涼意的漫長,或許她真的需要一個男人了。

2

那個男人出現了。

她並不知道他會是他。她和往常一樣在咖啡館畫石頭,他坐到他面前,把一張照片遞給她。

他的手指細長,拇指上的月牙很明顯,他說:“能幫我媽畫一個擺件嗎?”

照片上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站在一棵紅豔的楓樹下,笑得很甜,皺紋像楓葉一樣散開來。

她抬頭看他,他的劉海略長,有一綹垂下來,遮住了他的眼角,他清瘦溫和,眼睛明亮。

“可以啊,一週取貨。”她回答他。“但是,你能找一張照片嗎?這張面部不清晰。”

“我看看手機裡。”他低下頭查看手機,和她隔著一張木桌,她能清楚地聞見他頭髮上洗髮水的味道。

“這張行嗎?”他拿給她看。

“可以,你發我吧。”他們互加了微信傳照片。她覺得他不錯,能經常把媽媽的照片留在手機裡的男人,已經不多了,他的心應該是柔軟的。

他付了定金,卻沒有走,叫了兩杯拿鐵,一杯給她,一杯給自己,他依舊坐在她對面,看她畫畫。

她在畫一對情侶,女孩的頭靠在男孩的肩膀上,背景是藍色的海岸,有幾隻海鷗掠過空中,雲朵白而輕薄。

調色板裡的顏料是深深淺淺的藍,還有黑與白,她用纖細的筆頭勾勒在灰色的扁圓形石頭上,用細緻的柔軟觸碰物體的堅硬。色彩在她手中,嫣然成畫。

“我覺得女孩的衣服塗成洋紅色會更好。”他突然說話,Espresso的香氣瀰漫在他們中間。

她微笑,卻出乎意料地順從了。她從一管洋紅的丙烯裡擠出一小粒,調了一點白色,然後稀釋融合它們。要知道,她是一個有些偏執的人,曾經因為客戶缺乏審美的要求而丟了訂單。

畫稿完成,她取了一個原木小架子把石頭平穩地擺放在上面,整幅畫因了那一點洋紅而變得活潑起來。

他的目光從畫上跳到她的臉上:“後天就是我媽生日,你能幫忙趕一下工嗎?為了表示感謝,我能請你吃晚飯嗎?”

她的臉微微發燙,對於陌生男人刻意的親近,她因不知道如何回應而感到無從適從。但心底是有喜悅的,這種感覺被她平靜的外面隱藏,可她沒法欺騙自己。

她跟著他走出咖啡館的時候,下起了毛毛雨,天太冷了,地面很快被洇溼,她的劉海以及那條粗棒針黑色圍巾上,都沾染了絨毛般的雨絲。

他說:“哎,天氣太冷,我們去吃梨碳火鍋吧,很暖和。”

她搓著手說好啊,他笑起來,面孔生動。

3

她趕了兩天工,直到他的媽媽鮮活地躍然於石頭之上,筆觸和色彩以及面容都非常安然慈祥。她交貨,他付尾款。

她以為他們的交集像一陣刮過屋簷的風,因空氣的停滯戛然而止。可並沒有。

之後她便經常會在公交車上遇到他。她從咖啡館回家,他在一個傳媒公司工作,也是乘這趟公交車。

她上車的時候他已經坐在上面了,人少的時候會留出一個靠窗的位置。她跟他打招呼,然後坐進去,她的灰色羊毛長裙會厚重地擦過他的膝蓋,在乾燥的冬季發出靜電的摩擦聲。

在晃晃噹噹的車廂裡,他們經常會因車子顛簸而肩靠肩。他會沒話找話說,跟她談工作的艱辛,老闆很難侍候,跟她說客戶的腦洞很大,千奇百怪的想法適合去廣告公司做一名策劃,而不是當一個刁鑽的客戶。但好在,這一切都會被時間慢慢磨平。他說著,然後轉過頭看她,眼睛裡閃爍著微小的喜悅。

她跟他談論她的泥巴,它的智商排名第四,它很乖,會握手,會轉圈,會咬著籃子跟著她去買菜。他微笑著聽她說,然後發出讚歎。

她的表情依舊平靜,心卻越來越不受控制,活躍得像森林裡的麋鹿。當她發現她居然對令人生厭的公交車開始有了期待,當她會在忙碌的間隙想起他的臉時,她很想跨出那一步。但她始終沒有,她只是想想而已。每當她到站要下車的時候,她很想跟他說:

“有興趣一起吃晚餐嗎?”

“你不急著回家的話,我們去吃火鍋?”

“我發現了一個味道很好的餐廳,想一起去嗎?”

她在心裡打著各種各樣的腹稿,卻一次都沒有說出口。到站了,她跟他說拜拜,然後離開他,緩慢的,磨蹭的,從車廂裡擠出來,下車,回頭。他挪到窗口看她,跟她揮手,公交車冷漠地發動,玻璃窗逐漸被霧氣模糊。

她回到家的時候便越發寂寞。泥巴每天都會把肚皮放在玄關冰涼的地磚上等她,警惕的耳朵一直在聆聽她的腳步聲,一見到她,它總是欣喜若狂,熱情滿滿。可她還是寂寞,她摟著它的脖子,撫摸著它濃密的毛,心裡有幾萬句話,卻沒法跟它說。

泥巴,你知道什麼是愛嗎?

泥巴,愛一個人就是這樣無所適從嗎?

泥巴總是沉默的,它用溼潤的舌頭舔她的手和臉,眼珠黑得像無聲無息的夜。

直到有一天,他打破了這種淺顯的關係,他說:“我真的很好奇,很想見見這條智商第四的狗,可以嗎?”

她歡快地說可以啊。

4

愛情在她三十歲前的冬天照亮了她。

他說第一次看到身上只有黑白灰的她,就特別想給她塗上明媚的顏色。他說一個極其會運用色彩的女人,怎會如此清淡,清淡得讓人憐惜。

她看著他笑,臉上的肌肉充盈著滿滿的歡喜。他們開始密切地交往,一起在這個城市尋找閒適的快樂,一起逛商場、看電影,說各種各樣的話。

有一天她突然發現他其實是有車的,他搭乘的公交車也並不能直達到家。他每天都在之前的那個站臺上車,等著她上來,陪伴她經過數個站臺,然後再看著她下車。

期待,相遇,離別。他用了俗套的過程,來遇見她。

她一想到這個,心就暖得快化了。他在被她揭穿的那個夜晚親吻了她,嘴唇帶著冬日的乾燥氣息,像一隻鳥,輕輕地啄住了她。她覺得身體突然變得很暖,血液快速流動,她的胸腔被潮水填滿,充滿了呼嘯的快樂。

她的生活有了他,有了泥巴,一切都圓滿了。

在飄浮著灰色雲層的週末,他們會一起去買菜。他溫熱的手掌牽著她,泥巴叼著竹籃子挪動著肥壯的身軀緊隨其後。

她的小區後面有一條小街,售賣著很多新鮮的蔬菜。他喜歡吃芥蘭和牛肉,她喜歡吃土豆和木耳,還有泥巴喜歡的胡蘿蔔。

他們把菜放進籃子裡,泥巴的力氣很大,它穩穩地咬緊竹籃,跟在他們身後,看他們在前面甜膩的戀愛。

她做牛腩土豆煲,把芥蘭跟木耳清炒,盛在白瓷盤裡,熱氣飄出來,有了家的味道,他們吃得很舒暢,泥巴也滿足地啃著胡蘿蔔。暮色四合,涼風翻飛,窗外傳來各種油煙味,氣溫迅速降下來。

有時候他會回去,有時候他會留下來過夜。他留下來的時候泥巴就會被趕出臥室,它的鐵灰色棉布狗窩會被放到客廳裡,他說少兒不宜啊,這事不能讓泥巴看到。

她就咯咯笑,有些害羞,又有些歡喜。冬日的夜晚太過寒冷,她沒有買電熱毯,說用了皮膚太乾燥。他在深夜擁緊她,把她冰涼的身體一點一點捂暖,然後把頭埋在她的胸前,輕輕地像小獸般噬咬她的皮膚。她陷落在他的溫熱裡,心和身體都指向了同樣的道路和光明,她說我愛你,他說你怎麼知道我想說這三個字?他說話的時候嘴裡的熱氣會跑出來,在月光下像一縷白色的飄浮的情意。

早上她還是會在七點準時醒過來,她輕輕起床帶泥巴出門。當然,是洗漱過後才去的,她還會化點淡妝,塗上粉色的唇膏。

愛情讓她整個人活了起來。她買了很多湖藍、蜜粉、玫紅的衣服,站在冬日稀薄的陽光裡,像一株明媚俏麗的薔薇。他說你美得讓我這輩子都不敢離開,他說你千萬別讓其他男人看到你,他們會嫉妒死我的。她靠在他的臂彎裡笑,清冷的陽光穿過來,成了富有力量的一束光。

他們經常膩在一起,越來越覺得誰也離不開誰。她畫畫的時候,他會把頭靠在她的腿上,閉著眼睛假寐。他們一起縮在沙發上看電視,捧著一大盒土豆片,有時候她會拿著棒針打一條圍巾,淺咖色,適合他。

泥巴逐漸孤單了,當它夜晚睡在客廳裡的時候,總是把整個身子蜷縮起來,只有黑夜裡微弱冰冷的光線與它做伴。

雖然她陪它玩耍的時間越來越少,但她的笑聲越來越多,泥巴應該覺得這是好事情,它還是喜歡趴在地板上等她回來,它的忠誠深入骨髓。

5

發生那件事之前她還在想他們或許應該計劃著走進婚姻了,那個漫長的冬天結束之後,春天的一切都帶來了盎然的生機。她馬上三十歲了,美麗的花朵當然應該在荼蘼之前被珍視的人採摘。

那天她的心情很好,他下了班過來吃飯,卻有些心不在焉。她在洗碗的時候他突然對泥巴發了大火,她跑過去看,它把他放在茶几上的計劃書全部咬碎了,紙屑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泥巴耷拉著頭,輕輕搖著尾巴。

那天他沒有留下來,他說要回去加班,出門的時候西裝褲上沾滿了泥巴淺黃色的毛。春天了,它開始劇烈地換毛,他生氣地拍拍褲子,卻沒能把倔強的毛弄掉。

那夜她開始想他和泥巴之間的關係,卻沒能釐清。他們的存在並不矛盾,他們同樣給予了她溫柔的陪伴,同樣是難以割捨的親密關係。

後來他來的次數逐漸減少,走得很匆忙,也不再把陪伴她和泥巴去買菜當作生活的樂趣。他好像越來越討厭它掉落的毛,每次出門都要用透明膠帶把它的毛從衣褲上粘掉。

她看著他荒涼的眼睛,觸碰到愛情的負面與矛盾,有些難過。但她有一次在他包裡發現了購買房產的合同,她的心裡又湧動出巨大的快樂,看來他是要準備跟她結婚的。

可是驚喜卻一直沒能到來,他們的關係開始疏離,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時間越來越短,她倚在他的懷裡,能感覺他的靈魂像紙一樣飄泊在風裡,她又感覺到了寒冷。

每個陷在愛情裡的人都會把對永恆的渴求放在靈魂之上,她站在春光的瀲灩裡,忽然迷茫。

還是他的母親解開了謎團,她到家裡來找她,卻不進門,只站在樓道里,說對狗毛過敏。

她有些尷尬,但還是站在門口跟她說話。她要她離開他,揚著她曾仔細研究畫過的一張臉。

原來他在新西蘭深造的女朋友回國了,他們是要結婚的。

她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個女人,他的母親是喜歡她富裕的家境,還是喜歡她溫順的性格。那他呢?在她沒有回國之前,為何又來招惹她?

或許剛剛過去的那個冬季確實太過冷寂,所有孤獨的人都會迷失。

令人傷心的是,他母親對狗毛過敏。

她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哭,聲音喑啞,就像舊報紙被緩慢地撕裂。泥巴在她面前搖頭晃腦,一雙清澈無辜的眼睛疑惑地注視她。她抱住它,眼淚像初春的雨滴,被它執著地用舌頭舔幹了。

狗毛和女朋友,這兩件事像一床趕不上她成長的被子,蓋住了頭就蓋不住腳,隨便哪一件,都讓她不能再跟他走下去了。除非他能丟下女朋友,除非她能丟下泥巴。

6

她等著他做決定,他也等著她做決定,他們都是膽怯而狡猾的,明知道結果,卻把放棄的權利交給對方。

一個冬天,可以讓感情燃燒到熾熱,一個春天,也可以讓感情降至冰點。

她還是做好吃的飯菜用便當盒裝起來帶給他,她把織好的圍巾裹滿他的脖頸,把他的嘴巴也矇住。她還是和他做愛,卻不是在家裡,而是在酒店。她害怕泥巴一直瘋狂更換的毛會粘滿他的全身,會讓他的母親崩潰,也會戳痛他柔軟的孝心。

他擁抱她的時候,總是沉默,只是使勁地吻她,把細長的手指插進她的頭髮裡。

他的話越來越少,她卻越說越多。她給他講關於冬天的故事,在石頭上畫過的情侶,咖啡館裡來來往往的人。她說她決定買輛小車,再不等公交了。她說那些色調鮮豔的衣服並不能改變一個人蒼白的靈魂。她說擁有過愛情的人很難再接受情感的匱乏。但好在,這一切都會被時間慢慢磨平。

她說著說著便哭起來,他也哭了,淚水滑進口腔,濡溼了他們的親吻。

那天他們在酒店門口分別,並沒有鄭重其事地告別,因為他們都以為還會再見的。有時候感情就像沾滿毒液的花朵,不會結果也能讓人沉淪。儘管有一個歸國的女人站在他們的關係裡,但她並沒有感到羞恥,因為在她的生命裡,她是清清白白地遇見他的,她完整保留了她對於愛的忠誠與偏執。如果他想要從她的身體和靈魂以及未來裡抽離,她會因疼痛而更難做出決定。

後來是他的女友來幫他們做了決定。她在他們分別的第二天來找她,她什麼都不說,只是禮貌地請她幫忙給她的婚房畫一幅壁畫。

她去了,看到他們的照片,才知道原來是她。

她沒有歇斯底里地暴跳而走,她放下揹包拿出畫具,開始安靜地在牆上畫畫。

新房的牆壁很白,才裝修完沒幾天,臨近初夏的雨季,帶著一點點潮溼,丙烯顏料一上去,就微微洇開來,像顫抖著的身體。

要畫的那張照片是帶著溫和笑容的他,從身後摟住他的女友,細長的手指在她胸前交叉,她的兩隻手抓住他的手臂,髮絲飛散,眼睛和嘴唇都溢滿了溫柔。背景是整片的向日葵花叢,橙黃的花瓣像等待收割的希望,又像不斷燃燒的火苗,灼傷了旁觀者的心。

她畫得很仔細,足足畫了四天才完工。窗外下起雨來,雨點粗暴地在玻璃窗上開出很多透明的花。她想起他說你美得讓我這輩子都不敢離開,其實這句話應該對畫上的人說的。

她佇立在畫前,有一個世紀那麼久,終於,伸出滿是顏料的手,抹去了眼角最後一滴淚。

從此她再不見他。她依舊穿著黑白灰的衣服,依舊會開著電視機坐在沙發上發呆,帶著泥巴散步或者買菜,他們穿梭在清晨的薄霧裡,穿梭在黃昏的暮色下,它會在她停下腳步時看著她,也會在她抬起腳步時跟隨她。

她有世界上最忠誠的泥巴陪她,其實她並不孤獨。

它用脆弱的溫情來給予她愛,像一個親人,用它單純的舌頭,舔舐她心上潰爛的傷口。

她還是偶爾會在燦爛的陽光下淚流滿面,但那只是她漫長生命裡一截短暫的時光。如果愛情的疼痛是生活的必需品,她用最真實的情緒來品嚐完它,然後再努力遺忘它,等到心上結了痂,像一粒褐色的花朵,便長出了堅硬的鎧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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