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詭筆記|“鐵丐”吳六奇真的救過查伊璜嗎?

金庸先生的《鹿鼎記》中,“鐵丐”吳六奇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位表面上效忠清廷,為平定天下立下赫赫戰功的大力將軍,實則是天地會洪順堂的紅旗香主,潛伏多年只為等待時機,反清復明,卻不幸死於歸辛樹一家之手,壯志難酬,令人抱憾。

叙诡笔记|“铁丐”吴六奇真的救过查伊璜吗?

電視劇《鹿鼎記》劇照

全書第一章中寫了一段他與江南名士查伊璜交往的傳奇經歷,瞭解清史的讀者大都知道,這段故事並非純粹的虛構,如果不是吳六奇的挺身相助,查伊璜確實有可能因為“明史案”而慘遭不幸。但小說畢竟是小說,在史料筆記的縫隙間,我們還是能尋找到一些鮮為人知的真相,比如吳六奇到底是不是天地會的“臥底”,比如查伊璜的獲救與吳六奇到底有多大關係,比如吳六奇送給查伊璜的那塊名叫“縐雲”的奇石,最後到底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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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丐”吳六奇穿清朝官服像

一、相識:雪中傲立一鐵丐

吳六奇與查伊璜的故事,最有名的出處是《聊齋志異》中的“大力將軍”,而“大力將軍”一文則又出自王士禎的《香祖筆記》,後來,鈕琇所著的《觚勝》、張潮編撰的《虞初新志》和昭槤編撰的《嘯亭雜錄》又都或繁或簡地對這一事件進行了收錄和介紹,下面筆者就根據上述幾部筆記,結合《清通鑑》、《清稗類鈔》和《康雍乾間文字之獄》中的記錄,對其中的一些細節進行還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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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祖筆記》

查伊璜,本名叫查繼佐,“伊璜”是其號,史書上記載他“才華豐豔,而風情瀟灑”。恰是明末亂世,士子嘗望出不世之英雄,拯萬民於水火,心是好的,但未免理想主義,所以常常有“滿眼悠悠,不堪酬對”的嘆息,就好像武術系學生打不過海外高手,就寄希望於深山老林中的高人一樣,查伊璜也嘆息:“海內奇傑,非從塵埃中物色,未可得也。”

這一年年底,查伊璜在家中飲酒,“頃之,愁雲四合,雪大如掌”,查伊璜緩步至門,想找一樣有遊興的朋友相與踏雪,出門“見一丐者,避雪廡下,強直而立”。查伊璜邀請他進門道:“我聞街市間,有手不曳杖,口若銜枚,敝衣枵腹,而無飢寒之色,人皆稱為‘鐵丐’者,是你嗎?”那人稱是,查伊璜問他能不能喝酒,他說能,查伊璜“因令侍童,以壺中餘酒,傾甌與飲”,鐵丐絕不客套,仰頭而盡。查伊璜喜其豪放,與之斟酒對飲,鐵丐喝了三十多碗,“無醉容”,而查伊璜已經“頹臥胡床矣”,被侍童扶進室內休息。鐵丐走到室外,依然站在屋簷下,直到雪停。查伊璜酒醒之後,聽說鐵丐還沒走,對家人說:“鐵丐跟我對飲,酣暢淋漓,但他身上衣衫襤褸,這樣的天氣如何能禦寒?把我的棉袍送給他披上。”而鐵丐收了棉袍,也不道謝,揚長而去。

按照《嘯亭雜錄》中的記載,吳六奇此時此刻的衣衫襤褸,固然因貧困所致,也有刻意鍛鍊自己的意圖:“吳六奇,浙人,少負大志,家奇貧,落拓乞食,冬日坦身行市中,英爽如故。”他曾經當過郵卒,“故於關河孔道,險阻形勝,無不諳熟”。但因為身負奇志,這郵卒的差使做了一段時間就不做了,一邊在各地行乞一邊結識江湖朋友,因其意志堅定而又身強力壯,所以得了“鐵丐”的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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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嘯亭雜錄》

《鹿鼎記》中說,查伊璜與吳六奇的第二次見面是在轉過年的杭州,這個與史實相符,只是查伊璜並沒有看到吳六奇提起四百來斤的大鐘,拿出一碗狗肉與他分食——這是借鑑了《聊齋志異·大力將軍》中的演繹。真實的情景說來簡單,只是查伊璜在湖上划船時,看到吳六奇“於放鶴亭側,露肘跣足,昂首獨行”,便打了個招呼。查伊璜問他:我送你的袍子呢?吳六奇說這都開春了,還要袍子何用,早就當了換酒喝了。查伊璜愈發覺得此人不凡,頗有魏晉風度,便問他可曾讀過書?吳六奇說我要不讀書還不至於當乞丐呢!

查伊璜“悚然心動”,問吳六奇的出身。吳六奇說自己祖上並非無名之輩,“只以早失父兄,性好博奕,遂致落拓江湖,流轉至此”。然後向查伊璜表示感謝:“不謂獲遘明公,賞於風塵之外,加以推解之恩,僕雖非淮陰少年,然一飯之惠,其敢忘乎?”這是引了韓信謝漂母的典故,既表達了對查伊璜的感激,也頗有自傲之意,查伊璜終於找到夢想中的“海內奇傑”,跳起來抓住他的手臂說:“我先前僅僅以酒友相待,真是不應該啊!”於是買了很多壇“梨花春”酒,與吳六奇“日夕痛飲。盤桓累月”,然後贈給他一大筆錢,才與他依依惜別。

二、相知:功成名就報君恩

此後中華大地戰亂頻仍,特別是清兵入關後,一路南下,吳六奇“有義結兄弟三十人,素號雄武,只以四海無主,擁眾據土,弄兵潢池”。之後他找準時機,投奔清廷,備陳“粵中形勢,傳檄可定”,並願意“以遊札三十道,先往馳諭,散給群豪,近者迎降,遠者響應,不逾月而破竹之形成矣”,清廷“如其言行之,粵地悉平”。接著他又運籌帷幄,“徵閩討蜀,屢立奇功。數年之間,位至通省水陸提督”。

通過《虞初新志》的這些記錄可以看出,吳六奇對於清軍平定南方是起到了極其重大的作用的,如果說他是天地會派出的臥底,那麼為了“打入內部”的投名狀也太大了點兒,把半壁江山幫人家打下來的目的是圖謀江山完璧,任誰也不會幹這樣的傻事。而吳六奇功成名就之後與查伊璜的再會,也並沒有《鹿鼎記》中描寫的那樣,後者義憤填膺怒斥國賊,前者正義凜然表明身份,相反卻是老友重逢,其樂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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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初新志》

據史料所記,康熙初年,吳六奇開府循州,即派遣牙將持三千兩黃金送到查伊璜的家裡,另書一信,邀請查伊璜赴粵,“供帳舟輿,俱極腆備”。等查伊璜行至梅嶺,吳六奇的兒子“已迎候道左,執禮甚恭”。接下來是乘坐樓船,由胥江順流而南下,“凡轄下文武僚屬,無不願見查先生,爭先饋贈,篋綺囊珠,不可勝紀”。在遁州城外二十里處,吳六奇親自出迎,前呼後擁,宛如迎接君王。查伊璜在循州住了一年,無論軍機大事還是民政庶務,吳六奇“凡得查先生一言,無不立應”,查伊璜返鄉時,吳六奇復以三幹金贈行,並終於說出了大丈夫快意恩仇的一句話:“非敢雲報,聊以志淮陰少年之感耳。”

但是,無論查伊璜還是吳六奇,都沒有想到一場大禍就在眼前。

《清通鑑》記載,明內閣大學士朱國禎曾經寫有《明史》一書——對於朱國禎其人,“敘詭筆記”的老讀者想必不會陌生,他撰寫的《湧幢小品》,在筆者談及明史時經常引用——朱國楨的《明史》寫了一百四十二卷,大部分得到刊行,只有《列朝諸臣傳》未刊,“明亡,朱家中落,以稿本質千金於莊廷鑨”。莊廷鑨是浙江湖州的富戶,也是錢多了燒的,渴望青史留名,於是“竄名己作刻之,並補崇禎一朝事(朱國楨死於崇禎五年,所以他撰寫的《明史》缺少崇禎朝的內容),尤多指斥清初諸政”。而為了能夠讓此書名揚四海,莊廷鑨還像現在的書商在腰封上掛出諸多名人推薦一樣,“博求三吳名士,增益修飾,刊行於世。前列參閱姓氏十餘人”,查伊璜因為“夙負重名,亦借列焉”。

不想,歸安知縣吳之榮罷官,“謀以高訐起復”,於是向杭州將軍松魁告發,松魁將這一案件移交浙江巡撫朱昌祚,消息傳到莊廷鑨耳中,他嚇得肝膽俱裂,以重金賄賂松魁和朱昌祚,總算把事情壓了下去,但吳之榮可能真是莊廷鑨上輩子的冤鬼,又把狀告到刑部,於是掀起了一場血雨腥風的文字獄,凡是牽涉此書的人——做序者、書商、參校乃至買書的人“悉被戮”,而“江、楚諸名士列名書中者皆死”,被害人數高達七十餘人。

但遇難者的名單中,沒有查伊璜。

在古代筆記以及《鹿鼎記》之中,查伊璜的倖免,出於吳六奇的挺身相救,以吳當時的身份和地位,手握兵權、權傾嶺南,只要跟清廷討個面子,不要說救一個查伊璜,救十個恐怕也不在話下,所以無論是《虞初新志》中說“吳力為孝廉(查伊璜)奏辯得免”,還是《嘯亭雜錄》中說的“孝廉嘗以與修偽史故,株連獄中,幾不能免死,公特疏為之解救,卒白其冤”,都讓後人相信,查伊璜的脫罪都是仰仗大力將軍的發力——然而,真相併非完全如此。

三、相救:縐雲奇石銘友情

事實上,真正救了查伊璜的,恰恰是他自己。

在《明史紀事本末》和民國筆記《康雍乾間文字之獄》中記錄得明明白白,“湖州莊廷鑨作明史,以查伊璜刻入校閱姓氏。伊璜知,即檢舉學道,發查存案”。“惟海寧査繼佐、仁和陸圻當獄初起先首告,謂廷鑨慕其名列之參校中,得脫罪。”換言之,莊廷鑨的《明史》剛剛刊行,查伊璜就出面告發了該書,並把自己和該書的關係一撇兩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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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紀事本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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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雍乾間文字之獄》

清末陳去病所撰筆記《五石脂》中指出,恰恰是這一點,導致查伊璜被捕後,在公堂上和吳之榮對質時顯得頗有底氣。

當然,吳六奇及時施以援手,促成了查伊璜的獲釋,“囚禁者逾時,既乃密求於粵中總兵吳六奇,事始得解”。

查伊璜死裡逃生,對其他事看得更淡,再無當年尋找“海內奇傑”一逞壯志的豪情,而是“放情詩酒,盡出其囊中裝,買美鬟十二,教之歌舞。每於良宵開宴,垂簾張燈,珠聲花貌,豔徹簾外,觀者醉心”,過上了紙醉金迷、聲色犬馬的日子。

查伊璜在吳六奇位於循州的將軍府做客時,府內園林極勝,中間有一座“英石峰”,兩丈多高,“嵌空玲瓏,若出鬼制”,查伊璜非常喜歡這塊石頭,給其題名“縐雲”。經過“明史案”之後,再去吳六奇家中做客時,發現“縐雲”奇石已經不見了,不免悵然,等到他回到位於海寧的自己家中,才驚喜地發現那塊石頭已經被吳六奇花費巨資用大船送了過來,安置於花園中,千古知己,莫過於此。

《虞初新志》中記載,查伊璜去世後,“青蛾老去,林荒石涸,而‘英石峰’巍然尚存”。不過,縐雲石此後又有一番流落,《清稗類鈔》記載,此石先被海鹽顧某買去,“後仍歸海寧,為馬容海光祿所得,馬歿而石尚存”。道光年間,這塊奇石被馬容海的外甥蔡小硯買下,移置石門玉溪鎮之福嚴禪寺,“乃於寺之西偏隙地,開池甃石,特立其中”。1963年,這塊石頭被移至杭州,放在距離靈隱寺不遠的杭州花圃,據說現在被安置在岳墳前的“江南名石苑”,繼續向世人見證著幾百年前一位文人和一位武將相識於布衣,相逢於顯達,經歷患難依然不改初衷的友情。也許更加令我們怦然心動的是隻有在那個年代才會發生的人與人之間的奇特際遇:從互不相識到莫逆之交,其間並無時間上的累積,亦無利益上的交換,從始至終只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解衣推食惺惺相惜,真正的男兒志、英雄血,一見如故,至死不渝……這樣的傳奇,如今只能在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中讀到了,而現在金庸先生亦已仙逝,我們只剩下緬懷,在擁擠的地鐵裡、在房貸的壓力下、在家庭的瑣事中、在日復一日忙碌到幾近麻木的奔波中,用想象掘開頭頂愈積愈重的泥土,透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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