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活的時代是大師日益稀缺的時代,一再有學者這樣說。究其原因,在這個世界被祛魅之後,大師的言辭已經被淺薄的理性洗刷乾淨。正如沃納·唐豪瑟曾言,敬畏才是從一個偉大心靈所寫下的偉大作品中學到教益的必備條件。當大師身上神聖的光環一旦退去,我們的敬畏之心已經被矇昧所遮蔽。我們的時代缺少大師,因此我們只能從不斷的閱讀中尋找殘留的敬畏之心,從過去的歲月中淘洗著大師的深邃,從不斷的回憶中感領大師的風采。去年的何兆武先生的《上學記》能廣受讚譽是如此,今年的德國當代自由作家尼古勞斯·桑巴特的《海德堡歲月》出版後獲得追捧大概亦是如此。
桑巴特是德國當代的著名的作家、文化批評家、無政府主義者,甚至是一位花花公子。《海德堡歲月》是桑巴特的生命自白三部曲的其中之一——另外兩部分別是《柏林的青年生活》和《巴黎的學習歲月》。桑巴特是在1945年德國被蘇聯攻破前夕陰差陽錯的偶然機會之下來到海德堡的。從此他的身份從一位逃兵變成了學生,在海德堡這個有著數百年曆史的大學城如飢似渴的學習著知識。桑巴特在海德堡的歲月是值得慶幸的,因為他的兩位導師是當時德國著名的文化社會學家阿爾弗雷德·韋伯和哲學家卡爾·雅斯貝爾斯。這是兩位硬朗的老人,優良的德國傳統孕育出來的教授,在國內的戰火中悄然自我流放到海德堡,默默的抹去了納粹年代的鬼魅。他們是當時已經陷入瘋狂的人類的反面,清醒而堅信自我的價值對人類的責任,他們是人類的良心。桑巴特第一次見到他們就已經感受到了他們身上漫溢的所謂“海德堡精神”,“他們十分冷靜,而且義無反顧,帶著強烈的責任感及令人肅然起敬的熱情”。
在書中貫穿始終的就是一種讓桑巴特強烈感受到的“海德堡精神”,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對知識的渴求?對人類陷入戰爭的苦難不可遏制的憐憫?對恢復這個陷入瘋狂的世界秩序的高度責任感?還是對愛情的美好與自由的嚮往?也許都有吧。桑巴特並沒有用簡單的概念束縛這種精神,相反所謂的海德堡精神本身就應該是開放的、個人的、自由的,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雖然無法清晰定義海德堡精神,但是卻能堅信的是,如果海德堡那個寧靜嫵媚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小城如果沒有眾多大師身影存留的話,所謂的海德堡精神不過是一句空話而已。桑巴特在書中一再的提到在海德堡學習的歲月只是他漫長求學生涯中的一個過渡,但是這個過渡因為有著與眾多大師的相遇而顯得非同尋常。這種相遇最神奇的地方就在於,已經逝去的或遠去的大師,他們的不在場恰恰是讓我們保存敬畏之心的必備條件。他們雖然缺席現在,但是當親耳從雅斯貝爾斯口中聽到喬治·盧卡奇、恩斯特·布洛赫、卡爾·曼海姆、亞歷山大·科耶夫等光輝奪目的名字的時候,他們顯得不知所措。是的,我們曾無數次閱讀或討論到這些大師的著作,或許就在他們曾經駐足過的圖書館或者海德堡的某個角落,但是我們與他們匆匆而過卻一無所知。桑巴特說,半個世紀後回憶起這些事情,“這些無知顯得荒誕”。
也許不止這些,在海德堡一個已經缺席但是卻永遠在場的海德堡精神的靈魂人物是馬克斯·韋伯——阿爾弗雷德·韋伯的哥哥。馬克斯·韋伯在德國是一個傳奇。他於1920年6月去世,但是最為奇特的是,已經去世的馬克斯·韋伯卻長期主導著德國的知識生活。在海德堡,這個他生活過的地方,馬克斯·韋伯的身影從來沒有消失過,對此桑巴特有個有趣的說法:精神獨裁。看來桑巴特對馬克斯·韋伯並沒有多大的好感,雖然他依然敬畏這個像奧林匹斯山上的宙斯一樣的人,但是從自由主義的某種邏輯出發,桑巴特無法容忍這種精神上的專制。在他看來,這種精神獨裁和海德堡精神是相悖的,至少馬克斯·韋伯對學術上權力的研究乃至迷戀是他政治上無能的表現。我雖然不能認同桑巴特對馬克斯·韋伯的分析,但是卻十分欣賞他的這種敢於說不的批判性態度。敬畏雖然是我們跟隨大師學習的態度,但是懷有敬畏之心的同時,能有一種不輕易認同的精神,這才是海德堡精神的內質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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