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命中的坎

我們生命中的坎

週末兩天假,一半在路上,一半在醫院。

醫院裡住著兩個人,一個是我父親,74歲,在黃石廣慈老年病醫院,因為老年痴呆症生活無法自理;一個是我姑姑,父親的親姐姐,78歲,在陽新縣人民醫院,因為腦出血,之前就曾中風。

先到黃石看父親。父親幾天前剛剛由家兄棒棒醫生從弟弟家接到黃石,住進專門的老年病醫院。弟弟弟妹對父親的照顧已經非常用心了,但終歸不是專業的。

不久前黃石新開了一家專門針對老年病的、醫養一體的廣慈醫院。醫院就在棒棒家和工作單位之間,往返必經,步行一兩分鐘左右的路程,且這家老年病醫院剛好與棒棒所在的醫院有業務往來,相關人員也很熟悉,難得的機會,棒棒在反覆考察瞭解後,決定把父親接到黃石去接受專業的護理。

就在計劃接父親去黃石期間,之前中風恢復得還不錯但依然行動不便的姑姑,在家摔倒後腦出血,一度昏迷不醒也住進了醫院。所以,我和先生利用週末,去看兩位長輩。 在廣慈醫院見到父親時,他正在熟睡中。叫醒父親後,他看起來意識並不是很清醒,轉到黃石第二天,父親因為感冒發燒,身體狀態和精神狀態均不是很好。因為人就住在醫院,有棒棒親自照看,我倒也不是很擔心。醒後經過一段時間的適應,父親才認出了我,只是依然沒什麼精神。這期間,醫院院長和照看父親的醫護人員,向我們詳細介紹了對父親的照顧和護理情況。父親之前臥床較長時間,身上已經出現輕度壓瘡,這個是無法避免的,非專業人員也處理不了,在廣慈醫院經過醫生專業處理,已經明顯在痊癒之中。

廣慈老年病醫院給我的印象非常好:醫院環境好,不是普通醫院那種感覺和味道,整個環境很溫馨、舒適、人性化。我們在院長的帶領下,參觀了醫院為老年病人準備的各種場所、設施以及治療、護理安排,真的非常讓人放心。老齡化社會的到來已經是不可避免,一代獨生子女都即將面臨父母老去帶來的種種問題,人均壽命增長,隨之增長的是養老困境,有些甚至與錢無關。比如我父親,真不是錢的問題,之前在弟弟家時,是根本請不到合適的護工。弟弟弟妹都有工作要做,就算他們不工作在家專門照顧,也做不到專業護理。最後請到的護工,也只能是照看一下日常的吃喝,專業?想都別想。 專業與不專業,差別非常大。照顧父親的護士剛好是黃梅人,她跟我介紹專業照護與非專業的區別,讓人感慨,可能僅僅是一個小小的護理方法,就可能產生完全不一樣的結果。以不能自理的老人大小便問題為例,在家照顧時,就是靠紙尿褲加上不斷的洗換床單來保證老人基本清潔;但在醫院則不一樣,父親沒有用紙尿褲,病床上也能保持乾燥清潔,房間完全沒有一絲異味。加上醫院的專業病床、專用洗澡設施等,老人在這裡得到的專業照顧,是子女的孝心無法比的。

醫院還有活動區、康復中心,我們看到許多老人聚在寬敞明亮的活動區吃飯看電視閒聊,能自理的自己圍坐在一起邊吃邊聊,不能自理的坐在輪椅上,由護理人員餵食;父親身體狀態恢復後,也可以由護理人員推出來活動、曬太陽,這實在比讓老人孤獨地呆在家裡好太多。

看到醫院的環境、老人們的狀態,我心中頗多感慨:對於我們這一代人來說,這隻怕也是將來可能要選擇的生活方式!

人到中年,我們的父輩大都有了這樣那樣的健康問題,就在這幾天,我的父親和姑姑、幾個朋友的父母,都出現這樣那樣的健康問題,大家都奔波在家與醫院之間,生活質量就別提了,無一不是心力交主瘁、各種焦慮。所以聽同事心疼自己七十多歲的父母還堅持在老家種菜養豬、週末回去時非要替子女做一桌菜、一生辛苦不會享福時,我讓她趕緊別這樣說!人到老年,還能勞動、還能自己管好自己、還能替子女做點事,就是最大的福氣了!像我父親這樣什麼事也做不了,才是真正的痛苦,對他自己是,對我們子女也是。 別說父母還能種菜養雞,就是還有力氣吵架,也偷著樂去吧!

在廣慈醫院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到陽新看看姑媽的恢復情況,決定是否要忽悠她和姑父也來這家老年病醫院。 表弟妹到車站接我們後直接送到醫院,姑姑躺在病床上,以我的觀察是半清醒狀態。姑父反覆問她認識我不,她一直沒有說出我的名字,也是後來才艱難說出一個“向”字,她有意識,但估計是斷續的。

我們看到的姑姑已經是昏迷兩天後情況逐漸好轉時的情形。姑父和表姐表弟們24小時輪流照顧姑姑。他們也都是人到中年,特別是表弟一家,弟妹是中學老師,還帶著班主任,他們的女兒今年高考,夫妻二人每天就在單位、自己家、父母家、醫院來回跑。所幸姑父身體還算健康,照顧姑姑的很多工作他都親自承擔。但他畢竟是82歲的老人,我們大家都擔心拖垮他的身體。

吃飯的時候,姑父說到姑姑的病情,情緒頗為激動,他說姑姑如果就這樣去了,他完全不能接受,他過不去這個坎。兩位老人從戀愛到結婚,相親相愛相濡以沫60年,他受不了姑姑先離開他。他說他只希望姑姑能挺過這次,再堅持兩年到八十歲,兩人一起離開。姑姑昏迷期間,姑父就握著她的手在病床邊為她唱《喀秋莎》唱《關睢》;姑姑醒來後,姑父不時湊在她耳邊跟她說話,替她擦洗身體,悉心照顧,沒半點怨言。那些懷疑愛情的人,我想說:別懷疑,只是你沒有。

姑姑於我,亦姑亦母亦友,不只影響我的成長,還曾救我一命。 小時候,姑姑姑父對於我們來說,就是外面的世界。雖然他們那時並不是生活在城市甚至連小鎮都不是,我去過姑姑姑父以前工作的學校,真的是山中破舊的鄉村學校,去一趟最近的楓林鎮,要走十多里山路。我小學時去姑姑家,姑姑帶我走過那條山路,比我黃梅老家還偏遠。但儘管如此,我們依然喜歡去姑姑家,喜歡姑姑和姑父,他們代表著一種精神生活、一種非物質的財富。

姑姑和姑父都是教師,喜歡讀書,更愛買書藏書談書,這對我們產生深遠的影響,尤其是對我和棒棒。我上小學四年級時,奶奶去姑姑家小住,竟然帶上當時還在上學的我同去,現在想想也是奇葩!更巧的是,那天我們在輪船上,竟然碰到姑姑,當天還是她40歲生日。上學期間,我在姑姑家住了大約一個月,功課就由姑姑教我,除了功課,就是大量看書,每天看得昏天黑地。回到學校後,功課也沒拉下。 後來上師範,暑假也會去姑姑家小住。姑父愛好收藏,除了藏書,還集郵,收集各種東西。印象最深的是他家訂閱很多雜誌,《山海經》《大眾電影》《大眾電視》等,我姑父有個好習慣,每年還會把全年的雜誌做成合訂本。我那時看書速度快,看雜誌尤其是,我姑父愛惜書,怕我給他弄亂了,一本一本地從箱子裡翻出來發給我看。姑父特別喜歡曬他的藏品,得空時就會把他的書啊、郵票啊拿出來炫耀。或者炫耀他的另一愛好:唱歌,唱外國歌。他會唱一些俄語歌:《喀秋莎》《紅莓花兒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紅莓花兒開》我最早就是從他那兒聽來的。姑父的這個愛好一直保留到現在,還加上吹口琴。他走到哪兒口琴隨身帶到哪兒,喝酒吃飯聚會,興致來時,便要來一首俄語歌,而姑父幾乎就沒有興致不來的時候。不光聚會時,他有時還自己吹口琴並錄下來,在家人微信群裡放給我們聽。我們反正也聽不懂詞,由他忽悠。近年他老人家又學了日語版的《北國之春》,好像還有不知哪國語的《哎喲媽媽》。八十多歲,精神頭比我們還厲害!

姑父在楓林中學當了多年校長後,放棄所有職務到高中教語文,一般人很難做出他這樣的取捨。他是非常優秀非常受學生喜歡的語文老師,退休後還被返聘回去教了十年書,不用聽課,以我們對姑父的瞭解,他這樣的老師學生怎麼可能不喜歡!姑父特別幽默搞笑,且一本正經、隨時隨地、信手拈來地搞笑。雖然自己書讀得多文化素養高,他卻以一種非常接地氣的方式生活著,甚至帶點天真,連路上聽到別人閒聊,他興致來時也會加入進去搞笑。家族聚會時只要姑父在,他就會興致勃勃地給大家講他的種種事蹟,那是全家人的開心一刻。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對姑父的種種無厘頭,姑姑也常常是津津樂道,笑得失態。

與姑父不同的是,我姑姑知識面很寬,還非常有好奇心和求知慾,我小時候跟她一起出行,她總是一路給我們天文地理生物歷史地講,並陪我們一起玩。我印象很深的是某年我去陽新,看到她家一本雜誌上有一個好看的雙肩包,隨口說自己做說不定也能做出來。我姑姑一聽,馬上去街上扯了布回來,跟我一起比照著書上的圖,邊琢磨邊裁裁剪剪,縫紉機一踩,竟然真的做出來了!後來我弟弟上高中時還用了幾年。她的這種性情,對我產生深遠影響,很多人都說我像姑姑。

1987年,上師範的我生病,班主任打電話姑姑,她到學校一看我的情況,立即帶我去黃石看病,醫生幾乎認為我無救。因為在黃石不方便,姑姑又把我帶到陽新,住進人民醫院(就是姑姑現在住的醫院),進院時檢查我的血色素只有2.3克,我記得給我抽血化驗的是姑姑的一個學生,她在我手指上紮了兩針都沒有血出來,當時還悄悄問姑姑我是不是患了什麼絕症。現在回想,如果不是姑姑接到老師電話後當機立斷,連我父母都沒通知,直接帶我去醫院檢查住院輸血,世上哪還有我?姑姑帶我從黃石坐車回陽新時,我因為極度貧血,人一直是恍惚的,視力模糊,之前黃石醫生已經警告,小心我在路上就不行。姑姑真是有勇氣有擔待,她一路抓著我的手陪我說話,一到陽新,立馬安排我住院輸血。好在我當時年少能扛尤其是能吃,住院當天晚上,姑姑的朋友送來飯菜,我記得自己像豬一樣吃了飯菜各一大盆,姑姑看我那麼能吃,表示非常欣慰。若非那樣能吃,估計也沒命了。 所以後來姑姑一直跟我父母說:她17歲以前是你們的女兒,17歲以後是我的女兒。

這樣開朗樂觀善良正直的我姑姑與姑父,也終於雙雙要面對人生的坎了。

這是誰都在經歷的坎,姑姑姑父是幸運的,他們攜手60年後,共同面對人生的坎。比起我父親孤獨地躺在那兒,姑姑有姑父,姑父有健康,他們幸福得多。 但姑父再健康再樂觀,也終究是八十多歲的人了。我極力勸說他,要改變觀念,等姑姑出院後,兩人一起去廣濟老年病醫院。姑姑一個人去,姑父是定然不會同意的,那醫院的環境,姑父也是可以一起住的。若在家,他一人基本沒辦法照顧姑姑起居,更別說專業了。交給醫院專業人士,他在一邊陪護,是最好的選擇,對姑姑好,對姑父好,對子女也好。我父親也在那裡,大家可以天天見見面交流交流,說不定對身體康復還有幫助。尤其是作為醫生的棒棒就在身邊,姑父與棒棒既是姑侄,更是忘年交,他常稱棒棒為“向東兄”,倆人湊到一起就愛喝酒吹牛,不亦樂乎。

在我們幾個晚輩的忽悠和強烈要求下,姑父已然動心,答應等姑姑出院,就聯繫去廣慈醫院的事。相信這專業的醫護,能幫助姑姑姑父度過眼前的坎。

離開陽新回家,一路想著我父親、姑姑、姑父,我們生命中最親的人,曾經以為他們似乎會永遠在那兒的親人,終將有一天會離我們而去,不由悲從中來,淚溼衣襟。

生命中的有些坎,是每個人都要經歷和麵對的,概莫能外。 只是檻內檻外,可不是妙玉清高的自封。我們每個人所能做的,是在檻內的時候好好珍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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