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某一年的某一天，我以優秀的成績通過新兵訓練營的考核，開始奔向自己保家衛國的神聖崗位。可我沒想到我的戰鬥崗位會那麼遙遠。先是坐了飛機，然後接著坐火車，完了又在汽車上顛簸了三天三夜，總算到了。
跳下卡車，我的心一下就涼了半截，這叫什麼鬼地方！一眼看去，全都是光禿禿的灰不溜秋的山，寸草不生。震驚之下，我還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這個地方根本就不是咱們中國的，甚至根本就不屬於地球。要不是山頂上高高地飄著一面鮮豔的國旗，幾乎就跟火星一樣。
這跟我預想中的情景簡直天壤之別。說實話，到這裡的第一天，我就冒出了當逃兵的想法。我心裡在想，祖國這麼大，為什麼要偏偏派我來這樣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就在我失望時，一個黃色的身影從山頂直衝下來，瞬間就到了我跟前。沒等我看清楚，他一把抱住我，激動地喊個不停：“可把你盼來了！太好了！哎呀呀，你知道我盼你盼了多少年嗎？”
一個軍官模樣的中年漢子也向我跑來，也是激動地抱著我，還不停地摸我的腦袋，一邊說：“你來了就好了，這下老黃終於可以退役了！”
經過介紹我才知道，原來最先衝下來迎接我的老同志，居然是一名服役了十二年的老兵。他早就該退役了，但因為本身崗位的特殊性，哨所離不開他，上面也一直派不出合適的代替者來接替他，所以只好推遲了一年又一年。
老黃親熱地帶著我爬上哨所，一邊給我介紹哨所的情況。那個軍官模樣的中年漢子，就是哨長老肖。
晚上，哨所為迎接我的到來，特意舉辦了一場歡迎會，但吃的東西可不敢恭維，只有罐頭、餅乾和方便麵。
老肖十分抱歉地對我說：“真是委屈你了，只能吃這個。咱這太遠了，補給很困難，你這個新兵也要做好吃苦的準備喲！”
睡覺時，老黃跟我擠一塊。顯然他的興奮勁兒還沒過，熱情得有點過頭了，摟著我沒完沒了地說個不停。他說他來到這個哨所後，十二年了從來沒有離開過，早就攢了滿滿一肚子話，今天終於有機會說出來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開始沿著國境線巡邏。老黃第一個走在前面，別看他這麼一大把的年紀，但走起路來依舊矯健有力。他對這裡的一切瞭如指掌，不停地指點我，這兒有什麼，那兒有什麼。
走過一個山坳時，我眼前一亮，對面離國境線不遠處，竟然有一個小湖泊。湖泊四周還有一大片綠茵茵的草地，我甚至還看見草地中冒出來一隻兔子的腦袋。
我驚喜地對老黃說：“看，那兒好美！”
哪知老黃連瞧都不瞧，不屑地把頭一扭：“有什麼美的？那邊是人家的，咱中國這邊才美哩！你看這山，這土，走著看著都舒暢！”
我差點要笑出來：你這話也說得太矯情了吧！咱們這邊一棵草都沒有，虧你還好意思說美！
這之後，每次巡邏經過那個山坳時，我都情不自禁地放慢腳步，深深地往對面看上幾眼。每當看見野兔在草叢中蹦來蹦去，小鳥在草地上騰空飛起，我便忍不住貪婪地吸上幾口氣。天天吃罐頭餅乾都吃得快吐了，要是能抓只野兔小鳥什麼的，那該多好啊。
然而氣人的是，兔子從來沒有跑到我們這邊來，甚至連小鳥也不願飛過來。
有一天，我們沒有出發巡邏，大家都在搞衛生。老黃在太陽底下睡大覺，我卻怎麼也睡不著。看看自己身上髒得像個流浪漢一樣，真想好好洗個澡。可山上的用水十分寶貴，喝水都定裡的，哪能讓你洗澡？
突然間，我想到了國境線那邊的小湖泊，要是能在那裡痛痛快快游上幾圈，再捉只野兔打打牙祭，那豈不美哉？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我把什麼紀律都拋在了腦後，悄悄溜出了哨所，撒開腳丫子就跑。
到了山坳那兒，我先向對面警惕地觀察了一陣，這才躡手躡腳地越過國境線，悄悄向那個小湖泊摸去。啊，這邊相對於那邊來說，簡直就像到了天堂一樣。
來到湖邊，我不顧一切地就往湖裡跳。高高興興地遊了好一陣，我才心滿意足地爬上岸，準備捉只小免子帶回去，給大家改善伙食。
就在這時，耳邊猛地響起一聲大吼：“好小子，你果然跑來這裡了！”
我扭頭一看，沒錯，是老黃追蹤來了。
“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他一臉怒火地瞪著我，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怒斥，“你竟敢私自越境，你知道會造成什麼後果嗎？要是對面潛伏著阻擊手，你這條小命早就完了！”
我一驚過後，心裡又有些不服氣，辯解說：“這有什麼，我只不過悶得慌，想出來跑一跑，撒撒歡，完了就回去，神不知鬼不覺，能有什麼後果？”
“你……”老黃一步衝到我跟前，口水都噴到我臉上了，“這裡是別人的地盤！中國那麼大，還不夠你撒歡的嗎，非要跑過這邊來，是不是覺得人家這邊漂亮……”
我也來氣了，大聲打斷他：“我就是喜歡人家這邊！這邊就是比那邊美！”
老黃頓時怒不可遏：“閉嘴！你竟然這麼討厭你的祖國嗎？在一名戰士的眼中，祖國的領土才是最美的，不管她長不長草！”
我冷冷地哼了一聲，反唇相譏道：“你不用整天跟我說這些大道理，我都聽膩了。你也不用整天把祖國掛在嘴上，我們不過就是受過特殊訓練，被選中做這個崗位的工作而已，幹幾年就退伍了，別老扯什麼祖國不祖國的，沒用！”
“你……”老黃顯然被我噎住了，說不出話來。他的眼神變得平靜下來，默默地注視著我，緩緩說道，“小兄弟，你對我說這些，我不怪你，這隻證明你是一個還沒有經過戰火洗禮的戰士。但當有一天你明白了祖國的含義，你就會理解我的話了。”
我意識到自己剛才說得太過頭了，沒有再開口。老黃又說：“跟我回去，今天的事就當我沒看見，但不能有下一次了。”
我儘管心裡還有點不服氣，可還是低著頭，跟著老黃回到了哨所。
又一個月後，老黃跟我的交接工作完成，他終於可以正式退役了。走的那天，哨所為他舉辦歡送會，哨長老肖他們抱著老黃，哭成了淚人。
老黃走後，我感覺心裡一下空了一大半，情緒也越來越低下。一個星期巡邏一次，其餘的時間就只有呆在哨所裡發呆。看來看去就那麼幾個人，看來看去還是一片灰濛濛的山。
有時我想，如果在這裡再呆上幾年，我一定會發瘋的。更可怕的，我還很有可能成為第二個老黃，退役的時間到了，上面卻沒有派接替者來。
來到哨所一年之後，我終於把壓在心底下的那個念頭付諸實施了，我要逃離這個地方。
我的計劃是沿著國境線向東走，這樣路程會短些，也不易被人發現。但當我走了一天之後，我開始變得猶豫起來。我想起了在訓練營的生活，那些如父母般對待你的教官，親如兄弟的戰友。自己現在變成了一個逃兵，還有臉去面對他們嗎？還有那個我一直暗暗喜歡的阿蓮，也不知道她被分配到了什麼地方，就算找到她，她會接受一個逃兵麼？
想著想著，我的腳步越來越慢。就在我內心激烈動搖時，忽然眼睛一跳，發現前面有一行可疑的腳印。我下意識地快步上前觀察，腳印是剛剛留下的，從那邊越過邊境線，進入了我們這邊。
我立刻判斷，這是一個非法入境者。我幾乎來不及想，本能驅使著我順著腳印追了下去。只跟蹤了幾米遠，我就嗅到了一股強烈的氣味，越境者肯定攜帶有毒品。
又追蹤了不遠，我很快就發現了非法越境者。他鬼鬼崇崇沿著邊境線走，離邊境線只有幾十米距離。這點兒伎倆瞞不過我，他是準備遇到什麼情況，隨時可以快速地逃回到他們那邊去，而我們不能越境抓人。
按理我應該趕回去報告，但又擔心被這個傢伙跑掉。正拿不定主意，前面的傢伙突然轉過身來，手上還拿著一支黑乎乎的手槍，大喊一聲：“誰，給老子站出來！”
我一下子完全暴露在他的槍口下，距離不過十米。面對著他的槍口，我不禁有些緊張膽怯起來。我該怎麼辦？是轉身就跑，還是迎著槍口衝上去？也許他從我的眼中看到了我的膽怯，哈哈大笑起來：“媽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老子就送你上西天……”
話音未落，一個影子從我身後向對方飛了過去。我一下呆住了，沒錯，竟然是老黃！
老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非法越境者撲倒在地，而與此同時，槍也響了。對方一把推開身上的老黃，拔腿就往邊境線對面跑去。
我一下撲到老黃跟前，只見他肚子正咕嘟咕嘟往外冒血。他一把推開我，喝道：“快，抓住罪犯！”
我掉頭就去追，但已經太遲了，那傢伙剛好逃過了邊境線。我硬生生地收住腳，死死地盯著他的背影，眼中直冒火。
這時，老黃在後面大喊：“不要管，快追！”
沒等我反應過來，老黃已經從我身旁飛了過去，一個猛躥，又把那傢伙撲倒了。我大吼一聲，衝了上去。
經過一番激烈的搏鬥，我們齊心合力，終於將對方制服。可是，老黃已經站不起來了，他的傷口還在不斷地冒血。我手忙腳亂地想給他堵住，但不管怎麼都不行。
老黃忽然笑了一下：“沒用的，我活不了了。”
怎麼辦？我想立刻趕回去叫老肖他們幫忙，可老黃把我叫住了：“來不及了，趁還有幾口氣，我想跟你說幾句話。”
我守在他身前，默默地流下了眼淚。老黃告訴我，他是偷偷從休養所裡跑出來的。他怕我耐不住寂寞，所以想回來陪我。而且他已經過慣了哨所的生活，在休養所里根本就過得不開心。當他發現我不在哨所後，就意識到了什麼，尋著我的足跡追了上來。
我一下哭了出來：“老黃，我對不住你，你別死啊！”
老黃艱難地喘息著說：“你先別哭，你把我弄回咱們那邊去，我要死在自己的祖國。”
我嘀嗒嘀嗒地掉著眼淚，把老黃拖回了中國境內。老黃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忽然說道：“小黃，你知道嗎？我曾經也當過逃兵。”
我瞪著他，一下子愣住了。他接著說：“真的！但當我知道自己的崗位有多麼莊嚴神聖後，我就明白了祖國的真正意義，這裡所有的一切在我眼中都變得美起來了。我再也不感到寂寞了，也不覺得苦了……”
我重重地把頭一低：“老黃，我……”
我正要承認自己想當逃兵，但老黃打斷了我：“小兄弟，你能幫我保守這個秘密嗎？”
能！我堅定地衝他點點頭。老黃微微一笑：“我也能！”
說罷，他的眼睛就閉上了。
我們為犧牲的老黃舉行了一個隆重的追悼會。老黃的遺體上蓋著一面鮮豔的五星紅旗，被我們的人類戰友安葬在哨所旁邊，墳前還立著一塊墓碑：軍犬老黃之墓。
我流著淚，在老黃墓前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犬禮，心裡在默默說道：“老黃，你不會寂寞的，也許十年之後，你旁邊就會多了一個“軍犬小黃之墓”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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