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李後主的窅娘，那一曲江南舞成了絕響
【一】
我出生在煙雨江南。母親說，我因為生下來就雙目深陷，飽讀詩書的父親說，這孩子生有異相，就叫她窅娘吧。在江南的青山綠水間，我出落成了一個美麗的少女。十四歲那年，父親去世，我的一個遠親在宮中做太監，借一次宮中選秀女的機會，他把我帶到了宮裡，他說：“孩子，你跟我去吧。你天生麗質，我們的國主會喜歡上你的。”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國主這個稱呼。國主是我們南唐的皇帝，是江南三千里錦繡江山的皇帝。可他為什麼不叫皇帝而叫國主呢？我的那個遠親太監有一回偷偷對我說，北方有個強鄰，那個叫汴梁的京城裡也有一個皇帝，那個皇帝姓趙，趙家天子虎視著江南的土地。我們的國主不能再稱皇帝了，他熱愛他的百姓，怕再稱皇帝惹得趙官家不高興，給江南帶來刀兵之災，就下詔自稱國主了。
從那天開始，我知道了這個世界上有兩個男人，一個是我們的國主，他叫李煜；另一個是大宋的皇帝，叫趙匡胤。而我那時，不會知道，這兩個男人主載著我一生的命運。
【二】
入宮後，我在國後周娥皇的瑤光殿做了一名歌舞伎。周娥皇是我當時所能見到的最高貴的女人，後代的史書上不是也記載了嗎？說她“通書史、善歌舞、尤工琵琶”，她鳳眼星眸，朱唇皓齒，冰肌雪膚，體清神秀。我剛入宮的時候，江南正傳唱著國主寫的《長相思》：“雲一涴，玉一梭，澹澹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據說，這樣的豔詞就是寫的周國後。國後彈得一手好琵琶，我遠遠地跳舞的時候，見過國後彈的那張稀世珍品“燒槽琵琶”，那還是中主李璟賜給國後的呢。國後就是用這張可以和漢代焦尾琴媲美的琵琶，為喜愛歌舞的國主譜曲伴奏，好像一對神仙眷屬。
我趕上了一個藝術的好時光。我進宮第二年，國後開始指導我們排演《霓裳羽衣曲》。那可是盛唐的大麴呀。連唐明皇聽了都情不自禁地吟誦老杜的“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的詩句，只可惜“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這支唐代大麴在安史之亂中失傳了。有一天，國後從宮中書房裡尋到了幾冊《霓裳》殘譜，聽說那還是女校書薛濤手抄的呢。國後如獲至寶，她在瑤光殿裡，操起琵琶一次次試彈，依譜尋聲，查漏補缺。憑著絕世的音樂才華和深厚的功底，國後終於再現了開元天寶遺音。那天，當國後完整地彈奏完一曲，她流下了眼淚。宮女們都嚇壞了。紛紛跪地請罪。國後又笑了。她說：“你們有什麼罪呀，我只是高興。”
又一天，國後請中書舍人徐大人來聽此曲。徐大人聽了後，半日無語。國後讓他發表看法。徐鉉大人說：“國後，你好像把結尾給改動了？據記載，原曲尾聲舒緩。如遊絲飄然而去。現在曲子急轉直下，戛然而止，如照此演奏，有頭無尾，恐非吉兆呀。國後聽了，只說了一句：“那是命該如此了。”聽說，徐大人後來還寫了一首詩：“清商一曲遠人行，桃葉津頭月正明。此是開元太平曲，莫教偏作別離聲。”為了此曲，國後已是身心交瘁。真的像國後所說的那是命該如此吧。
《霓裳》是要配舞的。國後親自編的舞。我是領舞，我和別的舞伎身著彩虹裙裾和羽上衣，肩披輕紗的霞帔，頭戴“步搖”，飾以鈿瓔玉佩。我們輕舒廣袖慢擺長裙，一會像弱柳扶風，一會又若翩然驚鴻。跳到高潮時，我們的舞步由徐到疾，像流雲又像閃電，將腳下的紅錦地衣碾得處處皺痕。
那天，是我入宮後第一次見到國主。他坐在高高的殿堂之上。聽人說，國主一目重瞳，不知重瞳是什麼模樣。我正在胡思亂想，司禮太監傳旨：“舞伎們復圓盛唐大麴有功，賜篷萊院御宴，作徹夜歡。”
在御宴上，我終於近距離的看到了國主。端的是俊眉朗目，風流瀟灑。而且，他對人那樣和藹，全不像別人說的國主是天的兒子，在我看來，他就是個男人，是個看一眼就讓人心跳的男人。我在旁人的勸說下喝了一杯酒，我的小臉發燙，我歪在一個姐姐身上，我手裡拿著一朵花嗅著，我是想用花香醒醒酒。那個姐姐說：“窅娘，你的臉好熱。”我那時穿著薄薄的輕紗衣，更顯得弱不禁風。
“窅娘，你叫窅娘？”國主不知什麼時候走下了御座。他走到了我的身邊。那一瞬，我有些眩暈。我感覺到了國主身上散發出來的逼人的氣息。我跪在了地上，頭不敢抬起。國主朗聲笑道：“今日高興，不要講這些俗禮了。你抬起頭，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我抬起了頭。我和國主二目相對了。國主微微笑著，我忽然大了膽子。我說：“都說陛下是重瞳，不知重瞳是什麼模樣？”
國主朗聲大笑。“你還是個孩子呀。”
“不是，陛下，我十五了，是大人了。”
那一刻，我真的怕國主把我當做小女孩呀。
【三】
篷萊盛宴後的一天午後，有一個小太監給了我兩首曲子詞，是寫在一張澄心堂紙上的。小太監對我說：“窅娘，你知道嗎？陛下給宮女寫曲子詞還是頭一回呢。”
是國主寫給我的？我不敢相信，但我又不能不信。我知道一個小太監嚇死他他也不敢假傳聖旨的。我捂住“怦怦”亂跳的心口，展開來，我看到了兩首曲子詞。是寫給我的，一個小小的宮女的。說起來誰會相信呀。看那兩首曲子詞的時候，我還掐了一把我的胳膊。疼疼的，我不是在做夢。國後孃娘在午寐，花園裡靜靜的。我小聲地吟誦著：“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笙簫吹斷水雲間，重按霓裳歌遍徹。臨春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味切。歸時休放燭光紅，待踏馬蹄清夜月。”“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
老實說，這兩首曲子詞我看不太懂。但我知道國主真的是寫給我的了。那天我喝了一杯酒，那天是我第一次看清楚國主的面容，那天我第一次為了一個男人面熱心慌。於是，我拿了一朵花在嗅著它的香。國主連這也看到了。
我正胡思亂想，身後有個聲音傳過來：“窅娘，你在吟我寫的詞嗎？”
我沒回頭，只聽聲音就知道是國主。我轉身跪了下來：“國主，奴婢承受不起。”
“有什麼承受不起的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嗎。”
我深深地低著頭。我不敢看國主，不是害怕他，我是害怕我自己會哭出來。從知道國主為我寫了曲子詞，我知道自己長大了，我不再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少女。
我知道從此我可以為了一個男人而死，不是因為他是國主，而是因為他的無比的憐愛。
忽然，國主問了一句：“窅娘，你跳舞知道有一種金蓮舞嗎？”
“國主，就是步步生蓮花吧。”
“你小小年紀，知道的還不少呢。你要是會跳‘步步生蓮花舞’，我要為你鑄一朵三尺高的金蓮花。”
國主說完走了。他轉身的那一瞬，我看到了他的愁容。聽宮裡傳說，北方的宋人又向我們江南要貢物了。國主是為了這事發愁吧。我的心被硌疼了。
我是個舞伎，我除了會跳舞外，還有宮中的師傅給我們講述歷朝歷代和跳舞有關的事。步步生蓮花，是南朝齊帝寶卷和潘妃的故事。寶卷帝編排了一個舞蹈，他讓人用金片做成蓮花形狀，鑲在地上，舞者的步子每一步都要踩在蓮花上。這樣的舞難度是很大的，寶卷以為潘妃跳不出來，誰知金蓮花鑲好後，潘妃真的跳出了“步步生蓮花舞”。可是，剛才國主說要鑄一朵三尺高的金蓮花，要在三尺高的蓮花上跳舞，能跳得穩嗎？不會摔下來出醜嗎？
摔下來我也不怕。只要國主高興，不再愁眉不展。我一個舞伎，能為國主做的也就是這些了。
我回到舞伎們的住處，我先站在桌子上跳。可是我總感覺到身子發飄，雙腿無力。我覺得自己真是笨死了，以前我不是跳過採蓮舞嗎？那種飄逸為何站在桌子上就表現不出來了呢？如何才能讓雙腿有力呢？
有一天，我正在煩惱，忽然眼前一亮，我想到宮裡的那些武士，他們都用布帛綁腿，雙腿才會有力。我不也可以這樣做嗎？
我向宮裡管事的太監要了兩匹帛，我從腳趾開始纏起，一直纏到小腿肚，大腿。我纏得緊緊的，然後我又跳上桌子，果然不一樣了，雙腿有力了許多。我用纏緊了的腳趾起跳，我的舞姿翩翩，看到的人都說我這次跳的舞是從來沒有過的好。
【四】
在那年江南的蓮花節上，我成功的表演的金蓮舞。我在三尺高的金鑄蓮花上跳著划船採蓮的舞蹈，樂隊奏著採蓮曲，歌伎們唱著“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的歌兒。我的舞姿和美妙的曲子歌兒融為一體。那次表演是我們南唐有史以來的盛世歡歌。
那晚，又是在篷萊院賜宴。歡宴一罷，太監傳旨讓我去澄心堂。我知道澄心堂是國主的書房，我還沒有去過一次澄心堂呢，只是聽說那是江南最好的宮殿。
我跟著太監走著。我眼裡已沒有了畫棟雕樑，我只想著一個人，他現在不是國主，他是個男人。是我這輩子命裡註定的男人。我十六歲了，我在赴一個約，一個前世早就註定的約。
……我平靜了喘息。我說：“國主，這不會是夢吧？”
“不是夢，是真的。你是我的蓮花仙子。我剛才想到了一首曲子詞，你要聽嗎？”
窗外有月光透進來。我暱喃著：“國主，我要聽。”
“曉月墜，宿雲微，無語枕頻欹。夢迴芳草思依依，天遠雁聲稀。啼鶯散，餘花亂，寂寞畫堂深院。片紅休掃盡從伊。留待舞人歸。”
我把頭伏在了國主的胸前。我知道了，片紅不掃，等待舞人歸。有這個月夜，我從此可以無怨無悔了。
【五】
是哪一年我記不清了，我只記得韓熙載大人那一年去世了。宋朝的皇帝派了使臣來吊。弔唁結束，國主投宴招待北使，準備宴後派從弟鄭王隨宋使一起北上，答謝宋皇帝。宴會快要結束時候，宋使說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感到震驚的要求。他說，大宋皇帝陛下聞得江南有舞伎窅娘，才藝冠絕天下，詔徵著窅娘隨鄭王入汴梁，不得有違。
我聽說國主知道消息後，震怒得摔碎了他最心愛的一方端硯。國主對國後周娥皇說了一句：“窅娘，她是江南之寶啊。”
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已經登上了北駛的大船。那是鄭王千歲在船上親口告訴我的。有了國主的這一句話。我不再流淚。我跪在船頭，往江南方向磕了三個頭。
【六】
一個月後，當江南舞伎窅娘在宋宮中跳金蓮舞失足落水而死的消息傳回江南時，江南朝野三千里江山的時尚女子一個個開始學著纏足了。她們紛紛傳說：只有把腳纏得小小的如一勾新月，才能嫁得個好夫婿，求得個有情郎。
其實可憐的李後主從此再也看不得別人纏腳。
另據考證：窅娘除了是纏小腳的祖奶奶外，她還應該是最早的跳芭蕾舞的舞蹈家。此外，她還開了現代“人造美女”的先河。
（本文圖片為網絡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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