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您在天堂還好嗎?我的手撫摸著墓碑,輕輕的、輕輕的

天堂裡盛開的白玉蘭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落花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也護花。”假如沒有後來發生的事,這些形容教師的詞語,我只當是必要的修辭。教師和學生,一個授業,一個學習,建立一段平常而又必須的關係,僅此而已。

老師,您在天堂還好嗎?我的手撫摸著墓碑,輕輕的、輕輕的

亞洲的老師

時光拖著不老的羽毛,輕盈地飛過一個又一個春夏秋冬。某個春天,在西安初次見玉蘭花開,一樹翠綠簇擁著亭亭的白玉蘭,聖潔而美麗。在亂紅紛爭的季節,以一種高蹈的白,獨坐樹間,還塵世以單純。說不清楚為什麼,突然想起我的老師,想到她非比尋常的死,鼻子一酸,淚珠無聲落下。

恍惚間,往事絲絲縷縷漫上心岸。

正上小學的我,和一群傻乎乎的孩子在這場鬧劇中嬉笑、玩耍,做著所有與學習無關的事,自以為樂,虛度時光。

一個陽光極好的晌午,校長領著一名女子來到教室,介紹說,她姓彭,是從烏魯木齊分配來的,擔任班主任………

彭老師二十歲左右,雪白的襯衣、藏藍褲子勾勒出姣好的身材,烏亮的齊耳短髮,劉海微微彎曲,滿月般的臉盤,笑起來嘴角一個小酒窩,很甜很羞澀的樣子。

我們班是出了名的差,提起我們班老師都頭疼。那些風風火火咋咋呼呼的厲害老師都鎮不住班裡調皮搗蛋無法無天的同學,彭老師能行嗎?

女生私下議論。

第二天,彭老師換了一身藍色便裝走進教室,像移動的天空,吸引著同學們的目光。她詳細詢問每位學生的姓名和家庭情況之後,站在教室中央眉頭微蹙說,同學們,我們的教室能不能變變漂亮啊?

我們木木地坐著,聽了老師的話,才注意到,我是地下全是紙片,玻璃混沌不清,桌椅缺胳膊少腿,紅磚地也成了黑泥地。

她用目光環視每一個學生的臉,當我和她的兩股目光交匯的霎那,我從她閃閃發亮眼眸裡,發現了某種期待。說不清楚為什麼,我一下子喜歡上了她。

或許,其他同學也有同感。

同學們,讓我們一起來打掃乾淨好嗎?她溫柔的聲音似乎有無形的感召力。好!全班同學異口同聲的回答。在她的帶領下,女同學擦桌椅、擦玻璃,男同學洗地、修桌椅,打掃牆角的灰塵。整整一個上午,大家幹得熱火朝天,尤其是男同學,爭先恐後地表現,似乎有意討好女老師。積了幾年的汙垢被清理得一乾二淨,教室窗明几淨,坐在這樣的教室裡上課,心情大不一樣。原來我們習以為常的環境,還可以有另外一種面貌,為什麼從來沒人想到。

接下來,老師要改造的是我們這群矇昧無知的孩子。

克拉瑪依是一座建在戈壁荒漠上的石油城,除了盛產石油和戈壁灘上的石頭什麼都沒有,一切生產生活所需全由周邊村鄉、城市供應。我所在的第六小學,學生家長多在運輸處上班。爸爸們像勤勞的工蜂,常年在外拉運物資,而媽媽們多是文化不高或是沒上過學的農村婦女,白天從事繁重勞動,晚上熬夜做一家人的穿戴。每家少則四、五個,多則八、九個孩子,女人們裡裡外外忙,保證孩子們不餓肚皮、衣服不露屁股就不錯了,哪有閒工夫打理孩子們的日常衛生,更別說教育。

彭老師望著這一群衣服油漬麻花、頭髮亂如草窩、拖著兩道鼻涕蟲、眼角粘著眼屎、十指黑黑,泥猴似得孩子們,她的眼圈一下子紅了。

當一名好學生,首先要講個人衛生。你們都是四年級的大孩子了,以後要勤洗澡,勤剪指甲,要學會刷牙,這樣才不生病,有了好身體,長大了才能建設祖國保衛祖國,對不對呀?彭老師的話似春風化雨,滋潤著每一名學生。每天課前,她都像細心的醫生挨個走到每個孩子跟前,逐一檢查。看到誰的指甲未剪,立即從口袋裡掏出指甲刀,看到哪位女同學的頭髮沒梳,直接掏出梳子梳理;看到哪位女生的留海長了,掏出小剪刀三下五除二剪短。她的課桌抽屜像個百寶箱,女孩子扎頭的皮筋兒、挖耳勺、剪刀、針線、碎布……應有盡有,像變魔術,她還要求每名學生口袋裡必須裝上乾淨手帕,有鼻涕了不許抹在袖口上。不到一個月,一張張花貓似的小臉變得乾乾淨淨、光光亮亮。在學生們的眼裡,彭老師不僅僅是老師,還是可親的姐姐、親愛的媽媽,一有機會,大家總愛擠在她的身邊,像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麻雀。

有一天,正上課時,一位女生突然面部抽搐,大喊肚子疼,彭老師急忙走過去,只見女生張著嘴不說話,嘴裡竟鑽出半條白色的蟲兒,一條粗粉條似白蟲正在她嘴裡不停蠕扭著,女生嚇得大哭,同學們全嚇呆了,幾十雙眼睛盯著女生的嘴,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去。彭老師從講臺上衝過去,毫不猶豫地將手伸進去,抓住蟲子的頭慢慢往外拽,一條長長的蟲子被活生生地拽了出來,足足有二三十公分長。手抓著蟲兒,彭老師立即跑到外面大口地嘔吐起來。第二天,老師專門買了打蟲藥,並親自給女孩子喂藥,還把剩下的藥包好,放進女同學的口袋,反覆叮囑她使用方法,直到她記住。

一次,一個姓範的男生說他的耳朵老是嗡嗡響,上課聽不清。下課後,彭老師讓他坐在講臺的高凳上,從頭髮上取下卡子,一點一點為他掏耳朵。一束陽光打在她臉上,漆黑的短髮上籠著一層淡淡的光環,那柔美的線條如同一個聖女。

“彭老師,你真好看!”

“你們才是花園裡最美的花朵!”

彭老師笑了,如一朵含羞的白玉蘭。她繼續俯下身子為範同學掏耳朵,而範同學的兩耳卻被很硬的耳屎堵死了,問題一時無法解決,下課後,彭老師將他帶去醫院。

班上個別調皮搗蛋的男生上課像屁股扎釘子坐不住,偷偷在老師衣服背後粘上畫的烏龜,引得全班同學哈哈大笑。玩這種惡作劇,與老師鬥,其樂無窮,好幾個老師被他們氣走。彭老師發現之後並未像其他老師那樣火冒三丈,她也不批評同學,而是把畫拿下來,告訴同學哪裡畫的還不好看,然後在黑板上幾筆畫出一隻好看的烏龜,並給我們講解烏龜的常識。

所有的同學都安靜下來,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

老師,您在天堂還好嗎?我的手撫摸著墓碑,輕輕的、輕輕的


當年沒有家庭電話,為配合家長教育好孩子,老師隔三差五家訪。學生們有句順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師到我家。”老師到家,一說孩子在學校的不良表現,家長就會火冒三丈,不問青紅皂白,劈頭蓋臉一頓暴打,管用不管用且不說。平常在學校愛打架鬥毆的男生,可沒少吃皮肉之苦。

我們班有一個姓楊的男同學,媽媽生病死了,爸爸又娶了一個後媽,很快有了弟弟妹妹。後媽對他不好。楊同學的性格很叛逆,經常獨來獨往,一句話不順就打罵同學,在學校打架鬥毆出了名,他像一個帶著瘟疫的孤魂野鬼,人人躲著他,怕他又恨他。

彭老師擔任班主任不久,竟然拿出來了一套新衣服,當著我們的面給他換上,將他身上那套補丁摞補丁的破衣服扔進了垃圾桶,把我們全班同學羨慕的眼珠子都快要掉下來了。從那天起,只要放學,彭老師就陪著他回家,一次一次家訪。彭老師到底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不清楚。現實是,沒有幾個月,全班同學都看到了楊同學脫胎換骨的變化。

彭老師用愛心,拯救了一個孩子。

國門開放後,楊同學的舅舅把他帶去了國外,從此我們再沒有見過他。但我相信,不管時光怎樣蒼老,在他心裡永遠有彭老師一席之地。

一段時期,學校家屬工老師們為工資的不平等上街遊行,高年級的學生給老師貼大字報學習黃帥。老師罷課,學生罷學,學校靜悄悄的。唯獨彭老師依舊夾著課本按時來教室上課。

在那個正不壓邪的特殊時期,她的正大光明中卻總有幾分偷偷摸摸,怕遭非議,她關起教室門偷偷給我們上課。她常告誡我們,一定要好好學習、多學知識,長大後才能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她絕不允許自己的學生摻合任何所謂的“革命”運動中去。她的特立獨行遭到其他老師的白眼兒,個別老師指著她的鼻子罵她是小資產階級殘餘。每次受了氣,她從不吭聲,給我們上課的聲音更輕柔。我們打心眼兒裡護著彭老師,有幾個大膽的男同學為老師打抱不平,有一次竟拿石頭砸別的老師,被老師抓住揍了一頓。

當年,我們還太小,無法理解大人複雜的世界。喜歡和厭惡都旗幟鮮明,斬釘截鐵。

彭老師多才多藝,繪畫、音樂、書法樣樣拿手。為了填補其他老師停課的時間,她教學生們練習書法、繪畫,每週評比一次,被評出的優秀作品,全部貼到教室的文化牆。好作文角、好人好事角、衛生值日角,這些不同的三角形裡,構成奇異的影像,激發著每個孩子的進取心。她批改作業極認真,總是試圖從那些歪歪扭扭的作業中,發現每一個孩子的成長與進步,那留在作業本上的一個個對勾和一條條評語,成為一個個路標,把一群茫然無知的孩子引向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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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嫩的秧苗拱出地面,正需要陽光普照,雨露滋潤。在錯亂的時期遇到一位好老師,是我少年不幸中的大幸。一次偶然機會,我對她有了更深入的瞭解。

那是一個週六的下午。放學之後,我這個班長跟著她去宿舍拿她批註好的字貼。她的宿舍是一間很小的房間,潔白的床單、整齊的書桌,一塵不染,書桌上一張她畫的周恩來總理素描頭像,左邊靠牆的兩隻木箱上,罩一塊鏤花白布,木箱上一摞厚厚的書籍,一束沙棗花讓整個小屋裡瀰漫著甜鬱的香。

我的目光被箱子上方的一個盒子吸引,盒蓋張開,裡面有一個圓盤,圓盤上有個長棍兒,頂頭有一個小針。這是什麼呢,彭老師笑著說,這個呀,是電唱機,能播放種種歌曲。見我好奇,她從床下的一個小箱子裡,拿出一個圓盤,輕輕放在電唱機上,圓盤突然轉動起來。小提琴優美舒緩的曲調月光般流洩開來,時而纏綿歡快、時而熱烈奔放、時而低迴悽婉。習慣了鏗鏘有力的革命歌曲,猛然聽到如此優美的音樂,我像傻了一樣,感覺自己的身體飄飛起來,一個斑斕、絢麗、奇妙的世界,在我眼前徐徐拉開……

就在那天,我知道了許多關於彭老師的故事。彭老師很小的時候,爸媽就相繼過世,她與弟弟在姨媽家長大,高中畢業後,她一直夢想上大學,文化大革命粉碎她的大學夢。選擇當老師,是她人生的另一個夢想。她是那樣的喜歡孩子,渴望愛。沒得到母愛的她想用自己的愛去溫暖每個孩子,把講臺和學生當成了自己的世界。

優美的曲調漫延著整個小屋,這是小提琴協奏曲《梁祝》,彭老師告訴我。這是她最珍愛的曲子,儘管《梁祝》被視為大毒草,可她依舊一直悄悄帶在身邊。她說,音樂是無辜的,批判對經典音樂沒有殺傷力。

一次多麼大膽而又冒險的行為啊!長大後,我反覆想,彭老師為什麼要這麼做?竟然不怕告發、不怕背棄,因為信任,這種信任囊括了溫暖而又持久的力量,與年齡無關。如果當時我告發,彭老師極可能要坐牢,這樣的事幾乎天天在我們的身邊發生著,如同一場醜惡靈魂的集體表演。於我而言一次深深的交談,兩隻蝴蝶的繞樑餘音,心與心的貼近,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細水微光,足夠影響修正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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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似箭,兩年後,我升入中學,跟她學了一陣素描,在她宿舍,我見過她新認識的男朋友,一位勞教釋放的右派,一年後,他倆結了婚,生下了一個女兒。後來我離開了家,不久聽說她升任第六小學教務主任,學校在她的努力中,成為全市重點小學。

1995年,克拉瑪依發生了震驚中外的12·8大火。那是個漆黑的夜晚,電話的一頭突然傳來同學的哭聲,彭老師走了。那天,彭老師帶著一群學生去友誼館參加文藝匯演,就再也沒有出來。找到她時,她的胳膊下緊緊地摟著兩個學生,人已燒得面目全非,人們從她皮鞋碼數和一串鑰匙中認出了她。她才四十七歲,她唯一的十五歲的女兒從此失去了母愛,丈夫永遠失去了妻子。同學哽咽的聲音如此縹緲,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我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

都說好人好命,一生平安。可為什麼上蒼偏偏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奪走了她鮮活的生命。這個問題困惑我多年,使我對世間所謂定論產生了懷疑。直到有一天,我來到的墓園,那是一片屬於她的聖地。我靜靜佇立在公墓前,她的周圍環繞著三百多個在那場大火中喪生的孩子。

風在耳畔迴旋,像校園裡輕快的歌聲。

那一刻,我原諒了上蒼的殘忍。在生死關頭,是她放棄了本可逃生的機會,選擇和孩子們在一起,她知道有老師在,孩子們不會害怕。每個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又有誰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呢!面對突如其來的死亡威脅,我不知道彭老師想沒想她自己的女兒,但她肯定在替身邊這些驚惶失措、哭喊奔逃的孩子們擔驚受怕,焦急萬分。當所有逃生的大門都被封死,在濃煙和烈火中,她拼盡全力將孩子們緊緊摟在懷中,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他們,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這是她為孩子們做的最後的、最勇敢無畏的努力,把危險留給自己,將生的希望留給孩子們,她的魂在火焰中飛舞,越飛越高。世界上還有什麼愛能超越生與死嗎?我不敢用偉大這個詞兒“玷汙”她的靈魂,她是一朵盛開在天堂裡的白玉蘭。她的死讓我懂得,老師絕不僅僅是教授知識,老師是蠟燭,是燈塔,是春泥;是月光,是天空,更是廣闊無私的愛。愛是人類最美的語言,老師將愛的種子播撒到孩子們的心田。

世界由此奼紫嫣紅。

當又一個教師節到來之際,我再次來到墓園,將一束花敬獻在墓前。黑色大理石墓碑上刻著“彭月芳之墓”,是的,我的老師叫彭月芳。如果她活著,也該小七十了,也會

和許多老人一樣弄孫怡花、安享晚年。

生命戛然而止,她再沒晚年了。

老師,您在天堂還好嗎?墓園寂靜無聲,只有我的手撫摸著墓碑,輕輕的、輕輕的。

老師,您在天堂還好嗎?我的手撫摸著墓碑,輕輕的、輕輕的

老師,您在天堂還好嗎?我的手撫摸著墓碑,輕輕的、輕輕的

李佩紅 女,漢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石油作家協會理事。在《人民日報》《讀者》《中國作家》《光明日報》《西部》《綠洲》等報刊雜誌累積發表散文、小說70多萬字。其中,《記憶裡起來的故鄉》在《中國作家》雜誌2012年第12期發表,《變遷》《老主任》等五篇文章在《人民日報》大地副刊發表,《變遷》被《讀者》和《年度優秀鄉土文學》轉載,入選高中語文閱讀素材。報告文學《穿越塔克拉瑪干》入選2014年中國報告文學協會優秀作品年選。《老安羊碎雜湯》刊發2016年人民日報9月6日海外版,後被《人民週刊》第60期選編。2016年入選全國9+1高中聯盟試卷。散文《杏花春醒入夢來》獲得2016年中國西部散文排行榜題名獎,出版個人散文集《塔克拉瑪干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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