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情節即寫人物,新世紀小說寫法:艾麗絲·門羅《機緣》啟示

閱讀提示:

  • 21世紀小說寫作的新變與門羅獲獎展示出的某些文學新特點。
  • 情節的重要性不在突轉,而在生活化後面的人生際遇。
  • 艾麗絲·門羅對小說情節的處理:貼著人物、讓人物帶著走。
  • 情節的意義不是增強故事性、可讀性,而是增強生活感、現實感。
  • 主要情節之外,需要旁逸出許多次要情節要素,讓小說立起來。
寫情節即寫人物,新世紀小說寫法:艾麗絲·門羅《機緣》啟示

諾獎得主艾麗絲·門羅

一、21世紀小說寫作的新變與門羅獲獎展示出的某些文學新特點。

在前面《寫作即展示,抓住細節背後的情緒,諾獎得主艾麗絲·門羅這樣做》一文中,郝老師曾點到為止地的提及,門羅短篇小說具有"長篇小說的複雜性,情感九曲迴環,敘述密不透風"的特點,因篇幅和主題的限制,沒有展開。

今天談一談門羅小說的情節設置的複雜性和獨特性。

在談門羅小說情節之前,先略微觸及一點理論問題。

寫現代小說,一般不太重視小說的情節;寫現代短篇小說,更是把注意力放在敘事話語的創新,把重點放在小說情調的營造上。這似乎是二十世紀小說寫作的一大傳統,是突破十九世紀小說寫作的一個顯著成績。

二十世紀短篇小說家大都不太重視情節,他們寧肯相信故事,也不依賴情節。

小說家福斯特有句著名的話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我們來給情節下一個定義。我們已經把故事定義為對先後順序事件的敘述。情節也是對事件的敘述,只是重點落在因果關係上。"國王去世了,王后也去世了",這是故事。"國王去世了,王后死於哀傷",這是情節。(E.M.福斯特《小說面面觀》)

寫情節即寫人物,新世紀小說寫法:艾麗絲·門羅《機緣》啟示

英國作家福斯特

這是典型的情節輕視論。福斯特把情節自身的作用說得太輕巧,難道只是因果關係嗎?但這也典型代表了二十世紀小說家對情節的態度。

馬爾克斯在回答記者提問時說:

哦,情節?有那麼回事麼?我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情節。我只知道我寫作的時候,寫完了第一句,下一句是什麼都不知道。但是,當第一句的句號剛剛落在紙上,我才發現下一句應該怎麼寫。我從不構思故事情節,因為構思了也是白費勁兒。我肯定不會按照想好了的內容照著寫,如果那樣的話,寫作便毫無樂趣。(馬爾克斯《番石榴飄香》)

斯蒂芬·金說:

我覺得,情節是好作家最後的手段,也是蠢貨最先的選擇。

二十世紀小說家竭力突破十九世紀巴爾扎克式的"情節控"或托爾斯泰式的史詩品格,有意淡化情節,消解故事,把筆力探入人物內心,挖掘時代對人心造成的痛苦和扭曲,傾向於創作卡夫卡式的"內面敘事"小說,或馬爾克斯式的"魔幻現實主義"小說。

但是,到了二十世紀末,小說家開始反思二十世紀現代派小說家那一套理論和寫作實踐。

首先發起質詢的是伊塔洛·卡爾維諾。

1985年卡爾維諾在準備到哈佛大學諾頓講座的講稿時,就提到了新千年的文學應該是個什麼樣子。

二十世紀末,文學界內部對文學是否還能繼續存在提出了許多疑問。儘管那時候希利斯·米勒還沒有來北京在"文學理論的未來:中國與世界"學術會議上提出那個著名的"文學死了嗎"的質問,但是隨著互聯網時代的到來和信息科技的發達,文學的崇高地位受到動搖是無疑的。

但是卡爾維諾眼光獨到,他說:

我不太喜歡沉溺於這類猜測。我對文學未來的信心,包含在這樣的認識中,也即有些東西是隻有文學通過它獨特的方式才能夠給予我們的。因此,我願意利用這些演講,談論文學中我所珍視的某些價值、品質或特點,嘗試把它們放置在新千年的框架裡做一次透視。(卡爾維諾《新千年文學備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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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當代作家卡爾維諾

儘管他在這一年突發腦溢血逝去,而未能成行於美國演講,但是他的這些講稿卻保留下來。

重要的是在這些講稿中,他提出"輕""快""準確""形象""繁複"這五個特點作為新千年文學的重要價值、品質和特點,為二十一世紀的文學發展提供了新思路,也是一次精確的預言。

加拿大小鎮作家艾麗絲·門羅榮獲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的事實,再次印證了新世紀小說寫作的新價值、新品質和新特點。

其中,門羅小說重視小說情節的新作用,給情節賦予新的功能,則是一個重要的方面。

恰如黑格爾的哲學中"正反合"思想所昭示的那樣,19世紀小說家重視情節的小說理念得到20世紀小說家的無情拋棄,但是到了21世紀,"情節"這一小說的重大要素又被重新改造、揚棄、使用,賦予其新價值和新意義。

二、情節的重要性不在突轉,而在生活化後面的人生際遇。

19世紀的小說家對情節的重視多是寄託在讓故事更加傳奇、更加曲折、更加吸引人上面。即是說,情節的設置在於它的"鉤子"的作用。

門羅小說中的情節也有傳奇性、也有吸引人的力量,但更多的功能不止於此,而是放在情節背後的人物思想的變化、情緒的波動、獨特感悟的激發上面。

門羅小說設置情節更多為的是發現生活內面更幽深的思想感情,更曲折複雜的人性面相。一句話,在艾麗絲·門羅那裡,情節的重要性不在突轉,而在生活化後面的人生際遇。

寫情節即寫人物,新世紀小說寫法:艾麗絲·門羅《機緣》啟示

情節的重要性不在突轉,而在生活化後面的人生際遇

《機緣》的主人公朱麗葉是一位取得古典文學學士和碩士學位之後,又在讀博士的21歲女孩,她應聘到一家寄宿學校當代課老師。

故事從她收到一封連她的姓都沒有寫清楚的皺巴巴的來信開始。

這封信來自六個月前她在火車上邂逅的一位中年男人埃裡克。朱麗葉只因信上寫著"我時常會想起你,我是時時刻刻都會想起你的喲"的話,便決定去看望這位已婚男人。

如果把這個故事理解成一個簡單的愛情故事,或者是一個惡俗的第三者插足、色男出軌的故事那就完全錯了。

但又不能把這篇小說歸結為其他類型,比如情殺、謀略、財經、偵探等故事類型,整個故事情節也只是女孩朱麗葉看望他在火車上的偶遇男人一條單純的線索,的的確確是一個愛情故事,起碼是個情感類的故事。

可仔細閱讀之後,完全讀不出類似《情人》那樣令人憂傷的愛情悲劇故事,也不是D.H.勞倫斯的情愛小說那樣突破文明枷鎖、追求個性解放之類的宏大主題。

對,都不是。

這是門羅小說最有意味的地方。它是一部21世紀的小說——惟其在21世紀,這樣的小說才可能獲得認可和共鳴。用老眼光,或老套理論無法解讀它的妙處。

誠如卡爾維諾所說,21世紀小說要卸去包袱,輕裝上陣。門羅卸去了情節的"鉤子"功能,直抵人物內心。

朱麗葉來到埃裡克的家後,卻發現他的老婆安剛剛去世,昨天下的葬。

而當她找到埃裡克的家,發現一個女人在幫埃裡克收拾房間,這個女人叫艾羅,一直幫助埃裡克照顧癱瘓在床八年的妻子。

艾羅招呼朱麗葉進屋,狐疑地打聽她的情況,猜測她與埃裡克的關係。而朱麗葉也很好奇這個幹練的女人除了照顧埃裡克的妻子,是否還與埃裡克有其他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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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敵較量

兩人就這樣試探、刺激、攻防著對方,這裡似乎沒有情節,只有對話,溫和的對話下面是洶湧的情感。

下面是朱麗葉和艾羅的對話。這段對話勝過一百個情節的急轉,實在精妙至極:

"好吧,埃裡克出去了。"艾羅說,"他今晚是不會回來的。我想是不會的。他去克里斯塔那兒了。你知道克里斯塔吧?"

朱麗葉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們都住得很近,因此誰都清楚別人的事。我們都很熟。我不知道你住的那個地方情形怎麼樣。是在溫哥華吧?"(朱麗葉點了點頭。)"在大城市裡。情形就不一樣了。因為埃裡克心眼好,那樣地照顧他的妻子,所以別人也得幫助他,你懂嗎?我就是幫助他的人裡的一個。"

朱麗葉說了一句很不聰明的話:"不過你不是拿工資的嗎?"

"自然,是付我工資的。但這不僅僅是份工作。另外,還有一些忙是隻有女人才能幫的,他有這樣的需要。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不能是有丈夫的女人,我不相信這樣做行得通。那不合適,會引起掐架的。最初埃裡克有桑德拉,後來她搬走了,他又有了克里斯塔。有一個短時間內他同時有克里斯塔和桑德拉,不過她們是好朋友,所以沒什麼問題。可是桑德拉是有幾個孩子的,她想搬到離更正規的學校近些的地方去。克里斯塔是個手藝人。她把海灘上撿來的木頭刻成玩藝兒,你們管那木頭叫什麼來著?"

"海漂。"朱麗葉很不情願地說。她被失望和羞辱都弄昏了頭。

這簡直就是拳擊戰。

一開始朱麗葉佔上風。她那句"不聰明的話"脫口而出,質問艾羅:別說得好聽,你收不收埃裡克的錢呢?

後來,艾羅咄咄逼人,老拳連揮,讓朱麗葉招架不住——小姑娘,你不懂吧,你的情郎埃裡克跟我好著呢,除此之外,他還有桑德拉和克里斯塔,今晚就住在克里斯塔那兒。

這種心理風暴是在平靜的敘述中進行的。也可以看出門羅高超的小說藝術:她把情節的突轉內化為一種生活流,而這個生活流下面是複雜變幻的人生際遇。

寫情節即寫人物,新世紀小說寫法:艾麗絲·門羅《機緣》啟示

小姑娘,你不懂吧,你的情郎埃裡克跟我好著呢

三、艾麗絲·門羅對小說情節的處理:貼著人物寫、讓人物帶著情節走。

《機緣》的情節看似很簡單——無非是一個女孩和一箇中年大叔偶遇之後半年再次相見的故事。

其實,這樣的概述是有缺陷的、危險的。

缺陷在於它忽略了故事內核的複雜性和曲折性,簡化即歪曲。

危險在於它讓一篇世界級名作混同於一般的敘事作品,忽視了它最動人之處。

仔細閱讀後,我們發現《機緣》的情節並不簡單,也不落俗。

這部作品充滿了懸念,而這些懸念處處投射到令人新奇的生命風景。而這些人生景觀都是貼著人物走,讓人物帶著,事情便自然而然地發生。

其實,艾麗絲·門羅非常擅長設置情節,小說常常懸念疊出,令讀者不忍釋手;只不過她不著痕跡,不露聲色,把筆力集中在人物的情感變化,著力於探察人心深處更幽深的地方。

比如,開頭朱麗葉接到了來自埃裡克的一封信,這封信就是一個懸念——它啟動了小說情節的發展,開啟了朱麗葉的西海岸之旅。

這封信令讀者好奇:

第一,信封上沒有寫明朱麗葉的姓,就像中國人的信封上寫著"麗老師收"、"美老師收"或"娟老師收"一樣,莫名其妙,說明寄信人不知道收信人的姓;

第二,信是由校長帶給朱麗葉的,而且信封已經髒兮兮的,說明這封信已經擱置已久;

第三,信的末尾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喟嘆,寫信的人對收信人的思念之情溢於言表。

這封信讓朱麗葉啟動了自己的行程——"兜一個小圈圈,去探望一位住在海邊的朋友。"

這個情節說明了朱麗葉是一個不成熟的女孩子,她做事憑感覺;但是讀者同時看到朱麗葉的單純天真、多情善感,容易成為情感的俘虜:一封皺巴巴的未署姓氏的信,末尾一句明顯哄人的話,就讓她做出瞭如此重大的決定。

女主人公朱麗葉真可謂草率而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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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皺巴巴的未署姓氏的信

情節貼著人物,情節揭示人物,情節推動人物。這是門羅小說技巧的一個重要特點。

坐汽車、輪渡、出租車,很快就到達目的地:鯨魚灣。此時應該見到男主人公了吧?這是讀者熱切盼望的。

但是門羅卻不寫這些——甚至此時此刻,男主人公的姓名、特點、職業、長相都沒有介紹,讀者模模糊糊地只知道海邊有個男人在等著她,馬上就要見到了。

小說的妙處在於,不接著這個思路往下寫,而是開始了六個月前朱麗葉橫穿加拿大的一次火車旅行的一段敘述。

而這段回憶性的敘述才是小說的主體部分,佔據篇幅的四分之三。

在這段旅途中,朱麗葉認識了埃裡克,而兩個人物的性格開始全面展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命運在事件中陡轉、情感深處更為細膩的部分開始裸露出來。

她從未對一個特殊的、真正的男人——更不要說是對她的任何一個老師了——有過什麼幻想。在她看來,年齡比較大的男人——在真實的生活裡——好像都有點兒不太乾淨。

這個男人年紀有多大呢?他結婚至少已經有八年了——也許還得多上兩三年。這麼看,他總得有三十五六歲了。他頭髮黑黑卷卷的,兩鬢稍微有些花白,他前庭寬闊,皺紋不少,他雙肩很結實,稍稍有些前佝。他身材幾乎一點也不比她高。他雙目隔得很開,深色的,眼神很熱切,但同時也很警惕。他的下巴圓圓的,有個小凹坑,像是很好鬥似的……

他們一起吃了晚飯——還一人喝了一杯酒——接下去他們上瞭望車廂去,在那裡,他們坐在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只有他們兩人。這一次朱麗葉戴上了她的套頭運動衫。

兩個人相識了。在一起吃飯、喝酒、看星星。

埃裡克給朱麗葉講了北極星的位置和獵戶座、天狼星的狀況,而朱麗葉則運用自己古典文學的知識,給埃裡克講了古希臘神話諸神和星座的關係,講了諸神之間的愛恨情仇。

人物就在這樣的情節摺疊、迴旋、轉合過程中展開他們情感的縱深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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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的邂逅

四、情節的意義不只是增強故事性、可讀性,重點在於增強生活感、現實感。

對門羅而言,情節並不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他重視情節,重視故事的懸念。李文俊先生在《逃離》的譯後記中說:

在她的小說的表面之下,往往潛伏著一種陰森朦朧的懸念。這恐怕就與她對人的命運、對現代世界中存在著的一些神秘莫測之處的看法不無關係了。(李文俊《逃離·譯後記》)

但她並不依賴情節,不把情節的突轉作為小說的重要任務。《機緣》裡的故事性和可讀性不是情節賦予的,而濃郁的生活感和現實感來自於情節的自然展開。

這篇小說中確實有"陰森朦朧的懸念"。

朱麗葉在旅行火車上遇到一位五十多歲的黃髮男子,坐位就在她的對面,而這位男子希望與朱麗葉"搭夥兒聊聊"。

朱麗葉不喜歡黃髮男子,藉故走到車尾部的瞭望車廂看風景。

當火車在一個火車站停下的時候,那位男子悄然走到火車前面看不到的拐彎處,當火車再次啟動之後,那男子已經成為在火車下面血肉模糊的屍體了:很明顯他是臥軌自殺了。

這個情節是小說一個"陰森朦朧"懸念。但是這個懸念並不是為了增強可讀性,也不是為了吸引讀者注意力,而是為引出主人公的態度而設置的。

黃髮男子碎屍於車輪下,朱麗葉看到自己在瞭望車廂裡遇見的那個男人(埃裡克)幫助列車人員收拾屍體,於是她就找到這個男人確定黃髮男子是否是他對面那位旅客的外部特徵。

當他確定之後,朱麗葉傷心地哭起來,因為她認為黃髮男子的死,與她的冷漠有關。

於是埃裡克就勸說她不要有負罪感,你又不知道他會自殺。令朱麗葉傷心的是,她原本是個熱心的富有同情心的人,如果不是那天她心情不好,她會與那黃髮男子"搭夥兒聊聊"的,那就有可能不至於他走到停靠車站的火車前面司機看不到的拐彎處,臥軌尋死了。

朱麗葉傷心地哭泣,埃裡克為她的行為解脫。

他說只是那個黃髮男子運氣太差,偏偏在你心情不好的時候要求給你聊天,紓解心裡的鬱悶。朱麗葉心情漸漸好起來,他們開始了熱烈的討論關於公共事務和私人生活的關係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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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上的奇遇

在這裡,小說的情節就是如此自然地從一個懸念變成了男女主人公關係越來越親密的契合點。

他們接著談這個題目,談的時間不算短,用壓低的聲音,但是很熱烈,使得經過他們的人有時會顯得很驚訝,甚至是很不以為然,就像人們耳邊偶爾聽到一場看來根本沒有必要的抽象辯論時一樣。過了片刻,朱麗葉認識到,雖然她是在論證——論證得還挺好,她覺得——公眾生活和私人生活中有負罪感存在的必要性,可是她卻在一時之間喪失了這種負罪感。你甚至可以說是在自我欣賞呢。

他建議他們上酒吧那邊去,在那兒可以喝杯咖啡。一到那邊,朱麗葉才發現自己肚子很餓了,然而午飯時間早已過去。棒狀餅乾和花生米是他們能夠得到的東西,對它們她大嚼大咽,那副狼狽相使得方才進行的那場很有思想性、略微有些針鋒相對的辯論不可能再死灰復燃了。因此,他們就改而談起自己來了。他的名字叫埃裡克·波蒂厄斯……

這就是小說的神妙之處。

在黃髮男子死亡這件事上,原本彼此有些敵意的男女主人公,經過一番辯論達成了驚人的一致。

在二人的熱烈討論中,有負罪感的朱麗葉卸掉了沉重的抱負;而埃裡克成功地將話題從死亡男子引導他們自己的身上。

他們開始互相訴說,互相傾聽,互相欣賞。最後他們相擁、吻別。

小說《機緣》揭示了人類情感生活中最不可捉摸的地方和部分。

男女之間的吸引力,或者說愛情的魔力在人與社會關係中起著怎樣的作用,這篇小說得到了真實而細膩的展開。

尤為重要的是,小說沒有給這種情感關係設定太多價值判斷。

門羅是讓讀者自己去發現、判別和體味,至於究竟好不好,她從不做武斷的引申,這就使得這篇小說的主題繁複多義,充滿了迷幻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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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的主題繁複多義,充滿了迷幻之感

五、主要情節之外,需要旁逸出許多次要情節要素,讓小說立起來。

作為新世紀的短篇小說大師,門羅在小說藝術上給人很多啟示,其中在情節安排方面,給人驚喜不斷。

除了上述的幾點之外,她在次要情節要素的處理上更見功力,值得學習。以下三個方面可圈可點。

1.月經來潮的情節安排極富創意和暗示性。

月經來潮是女性特有的生理現象,似乎只有女作家才關注這個方面。但在文學作品中很少有女作家在這方面有令人印象深刻的描寫。

確實有些困難:

一來寫月經來潮有汙穢之感,擔心讀者讀到這裡會有些心理不適,汙染了小說敘述;

二來女性月經期間的心理活動常常比較難以把握,如果把握不好,往往給人瑣碎和無聊的感覺。

門羅把這個寫作難題解決了,而且運用自如。

《機緣》中有三處寫到朱麗葉的月經來潮。

第一次是列車在出站之後猛然停住了,此時她感到腹部脹痛,趕緊提起行李包去列車衛生間換衛生巾。

這段描寫很細緻,尤其是在她看到見紅的馬桶,猶豫是否沖洗的心理狀態,寫得很是充分。

這一次的月經來潮,其實暗示了黃髮男子臥軌自殺血肉模糊的場面,兩者之間具有"互文性",增添了小說的憂鬱氣氛。

第二次是她在列車上睡著之後,醒來發現埃裡克在對面親切地看著她。

她忽然發現自己難看的像個老太太一樣的睡相暴露給了埃裡克,感到尷尬。同時,月經盈紙,馬上到廁所處理。

這個情節的安排獨具匠心。

月經來潮中的女人心情複雜。往往更多情、更善感、更富有同情心、更容易被誘惑。

正如前文提及,正是在此次月經來潮中,朱麗葉與埃裡克忽而爭吵,忽而和好。她自己忽而流淚,忽而大笑;忽而情緒抑鬱,忽而愛心氾濫。

把一個帶著月事旅行的21歲女孩的心情描寫的如此細微,逼真到近乎恐怖的地步,只有艾麗絲·門羅的超絕的藝術筆力才能達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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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來之筆

第三次提及月經問題很有戲劇性,是在車廂裡吻別的時候。

吻完以後,他沒有鬆手,而是抱著她撫摸她的背,接著又吻遍了她的整張臉。

可是她掙脫開去,急切地說:"我可是個處女呢。"

"是的,是的。"他笑著說,吻了吻她的脖頸,接著便鬆開了她,替他推開她身前的那扇門。他們順著過道往前走,直到她找到自己的鋪位。她在簾幕旁站直,轉過身子,很希望他再一次吻她或是撫摸她。可是他卻輕輕地溜開去了,彷彿他們不過是偶然邂逅似的。

多麼的愚蠢,多麼的不得體啊。自然,是害怕他那隻撫摸的手再往下伸就會觸碰到那個扣結,那是系月經帶用的。如果她是那種用月經棉栓的女孩,那就絕對不會有這樣的擔心了。

這是神來之筆。

心情的細微波動,細膩的心裡矛盾,希望被男人愛撫但卻被一個月經帶的扣結擋住,一切那麼自然,但讀來又是那麼驚心動魄。

這樣的筆觸只有大師級的水平才能產生,因為大師的寫作已經摒棄了所有的禁錮,她的任務只有一個:真實傳遞人心。

2.列車觀景車廂的幾次出現也增強了小說的詩意和文化含量。

門羅在《機緣》中安排了許多文化景觀。比如西海岸小鎮風光、粗陋的建築、沒有鋪柏油的街道、會做手藝的婦女、門前的狗等都增添了小說的詩意。

但最有詩意感和文化含量的恐怕就是長途列車的尾部沒有暖氣設備的觀景車廂了。

觀景車廂是一個情節的設置。在這裡,男女主人公第一次相識,他們一起看星星,加拿大雪野、森林、湖泊、山地一覽無餘。

寫情節即寫人物,新世紀小說寫法:艾麗絲·門羅《機緣》啟示

一起觀賞風景

觀景車廂的敘述功能還有很多,在這裡因篇幅所限,就不展開和引述了,請朋友們自己閱讀體會。

3.與男主角的第二次見面一再延宕,提高了小說的閱讀興趣,更為主題的繁複多義創造了條件。

最後要強調的一點是,門羅很會安排情節。

一些看似不經心的安排,其實都有巧妙的佈局。

比如朱麗葉與男主角的第二次見面一再延宕,拖延到小說的末尾,他們才見面,提高了小說的閱讀興趣,更為主題的繁複多義創造了條件。

請看小說臨近末尾,朱麗葉見到了埃裡克,小說這樣敘述:

六個月前,她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這麼一個男人。六個月之前,那個死於火車輪下的人仍然活著,也許正在收拾行李準備出門旅行呢。

"你來了呀。"

她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他是要她的。她站起來,全身發麻,見到他比自己記憶中的那個人老了些,胖了些,動作也更加粗魯了。他逼近她,她覺得自己通體從上到下都給撫觸搜索遍了,只感到全身沉浸在輕鬆當中,都快樂得不知怎麼才好了。這是多麼的令人驚異呀。但又跟失望氣餒的感覺是何等的相似呀。

希望見到自己想念的人,一路回憶,一路延宕。尤其是親眼看到這個男人除了剛去世的女人之外,早就有了另一個具有寬大的臀部和金色頭髮的女人艾羅。更要命的是,從艾羅嘴裡,朱麗葉知道他還有另外的兩個女人——克里斯塔和桑德拉!

對此,只有21歲的女博士朱麗葉當然感到失望和氣餒。

如果讓一個普通小說家敘述這段奇遇,一定會讓朱麗葉憤怒而傷心的離開,寫成一個悽美絕倫的愛情故事;如果給一個類型小說家講這個故事,也許會寫出一個復仇或偵探故事。

但是21世紀的門羅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沒有考慮太多,她寫了一個普通人朱麗葉,她寫了那一剎那的真實:看到他想念的男人,什麼失望、尷尬、氣餒等情緒,統統都忘了——只有輕鬆和快樂圍繞著她。

多麼真實而細微的敘述,簡直逼真到骨子裡去了。

也許,《機緣》恰恰印證了卡爾維諾預言的21世紀文學的五個品質——輕、快、準確、形象和繁複。

寫情節即寫人物,新世紀小說寫法:艾麗絲·門羅《機緣》啟示

艾麗絲·門羅的小說是我們的指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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