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貽芳
世有奇女子,風骨耀華夏。
——度公子
1893年1月,臘梅芬芳的時節,吳貽芳出生,別號"冬生"。
吳家姐妹都是異類,不同於一般的名媛淑女。
貽芳和姐姐貽芬,不屑於學習女紅,反倒異常憧憬新式學堂。
守舊的父親並不同意,他認為女子的幸福並不在讀書,而在於嫁個好人家。
奈何女兒貽芬生性剛烈,據理力爭無果之後,竟然試圖吞金自殺。
父母受驚不小,只得將姐妹二人送入杭州弘道女子學堂,她們終於得到上學的機會。
少年吳貽芳
1909年,是讓吳貽芳一輩子都忘不了的一年。
吳貽芳父親跳江自殺,哥哥吳貽榘作為家中唯一的男性,也在上海跳入黃浦江隨父親而去。
母親一病不起,很快去了,姐姐吳貽芬傷心過度,竟也在母親的棺槨前懸樑自盡。
一時間,所有的親人與依靠全部化為灰燼。
那時吳貽芳才16歲,她被巨大的悲痛所籠罩,精神幾近崩潰。
“人生的不幸幾乎全集中到我身上,我真是哀不欲生,也萌生了輕生的念頭。”
就在這時,二姨家將吳貽芳接到杭州自己家中。
可此後一生,吳貽芳再也沒有露出開懷笑容。
右二吳貽芳
1915年,金陵女子大學開學。
第一屆學生只有九個,吳貽芳是其中之一。
金女大四年,吳貽芳學習勤奮,卻神情抑鬱,不苟言笑,幾乎不與人交流。
同學們刻意推舉她為學生自治會會長。
當上會長後,吳貽芳不得不與老師和同學交流,組織課餘活動。
她一下子完全變了。
1919年,畢業之際,“五四”運動爆發,吳貽芳組織同學打著校旗,手持十字架,參與到學生遊行中。
其時,一個首屆只有5名畢業生的女子大學,在學生運動的浪潮中,站在風口浪尖。
轟動了南京學界!
1926年,吳貽芳在密執安大學念博士。
恰逢澳大利亞總理應邀來做演講,他在演講中肆意批評中國:“中國,不僅經濟落後,而且人民無知,政府無能,盜匪遍野……”
聽到這裡,吳貽芳憤怒不已,她站起來大聲抗議:“你這是對中國的嚴重汙衊!”
憤然離場。
吳貽芳連夜趕寫一篇批駁澳大利亞總理的文章,第二天便發表在《密執安大學日報》上。
文章言辭嚴謹有力,不卑不亢地維護著祖國的尊嚴。
吳貽芳
1928年,母校金女大發來電報:邀請她歸國擔任金陵女子大學校長。
這一年,她剛滿35歲。
成為當時中國最年輕的校長!
早期的女子學堂,宗旨就是培養賢妻良母。
即使像梁啟超那樣的開明人士,對於女性的教育也只是上可相夫,下可教子。
金陵女子大學,是中國女子高等教育的一個夢想。
人們說:是吳貽芳實現了這個夢想。
吳貽芳為金女大定下校訓:“厚生”。
她說,“厚生”是我們人生的目的。我們不光是為了自己活著,而是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來幫助他人和造福社會。
這樣不但有益於別人,自己的生命也因之而更豐富。
1936年的德國柏林,參加奧運會的金陵女子大學
吳貽芳眼界超群,她強調只有健康的身體才談得上健全的精神。
許多金大女畢業生,日後都回憶,這所大學讓她們擁有了健康的體魄。
即便到了晚年,她們都腰板筆直,充滿朝氣和活力。
金女大不僅文理兼修,實行學分制。
還可以學習騎馬、射箭、網球這些男性的科目,完全是一派自由開放的學風。
在金女大,吳貽芳就像一個逆勢而行的“保護傘”。
女生們有了尊嚴,有了學識,並真正在社會中實現自己的價值。
上體育課學射箭
風度體態既是新時代知識女性的氣質修養,也是文化健康的外在體現。
初入校的同學,要接受一系列的身體檢查。
其中一項頗為特別:在老師們面前,沿著碧樹成蔭的小路,筆直地走過去。
髮髻一絲不亂,坐姿筆直端正的女老師們審視著學生,然後記下她們的表現:是否肩歪?是否駝背?有無內外八字?
倘若在體態老師這裡留下“黑記錄”,必須參加為期一年的“矯正體操班”。
學年末,還要競選“最佳姿勢小姐”。
1937年金陵女子大學資料
吳貽芳是最好的儀態榜樣。
48屆化學系的梅若蘭,對校長充滿崇敬:“她的風度非常好,走路筆挺,那麼的年輕、文雅。
她就像一個標杆,我們都不由得模仿!”
很多學生都是衝著她才來學校。
後來,她們中的一些人,即使在文革中被折磨了近十年,依然傲骨錚錚,從容不迫。
“五月花會”是金女大的年度盛會。
空曠的操場中間,豎起一根由白紫綢緞纏繞的竹竿,這是花會的標杆:May Pole。
女孩兒們在“May Pole”下面翩翩起舞,身材高挑的跳男步,嬌小苗條的跳女步。
花會終時,學校會選出“五月皇后”,皇后之名,冠予最自信活力的女孩。
自信、清純、熱情,氣質優雅的金女大女生成為南京一景,成為女知識分子的典範。
吸引金陵大學、中央大學等校眾多男生的矚目。
1937年金女大改編話劇《月裡嫦娥》
每天早上,吳貽芳都會在校園裡轉上幾圈,和學生打招呼。
她有接見每一個新生的習慣。
一日,人生地不熟的新生陶庸正在100號樓下的新生布告欄下徘徊,聽到背後有親切的聲音問:“陶庸,從北京來這裡學習,習慣嗎?”
陶庸心想,自己一個新生,從來沒和校長單獨說過話,校長怎麼知道自己的名字?不過,這種感覺真好!
後來,她詢問了高年級學姐才知道,每年開學之前,校長都會熟悉每一名新生的名字、興趣愛好。
所以,校長能叫出每一個人的名字。
20世紀30年代,女孩兒們都以能上金陵女大為榮。
家境優渥、容貌秀麗並不值得炫耀,能通過金女大的入學考試,才稱得上時髦。
能到金陵女大讀書的人實在是鳳毛麟角,其中不乏很多名門之後。
章太炎,黃炎培,張治中的女兒都曾來就讀。
吳貽芳卻致力於把金陵女大辦成一所平民大學,她竭盡全力錄取貧困學子。並在圖書館提供打工機會。
金陵女大也曾錄取一名特殊的學生,她叫曾季肅,當時已經36歲。
帶著7歲的女兒和5歲的兒子踏進了金陵女大。
1929年曾季肅畢業了,此後,她一生致力於教育事業,創辦了上海著名的南屏女中。
多年後,一起和她讀大學的女兒曾彌白,也做了金女大的學生。
再後來,成為中國著名的生物學專家。
有學生特意從上海趕去南京求學,因為剛失去母親,也因為氣候不適應,發燒住院。
第二天早上醒來迷迷糊糊覺得有人在摸她的頭,原來是最敬愛的吳校長。
眼淚忍不住流下來。
也有學生和軍人戀愛結婚,後來這名學生的丈夫在南京保衛戰中犧牲。
吳貽芳不僅破例讓她重回學校,還提出她的子女由學校一起共同撫養!
在吳貽芳看來,女性是否進入婚姻的殿堂,完全是個人選擇。
金女大從來不禁止自由戀愛,吳貽芳甚至為學生們安排好了談戀愛的地方。
當時,學校有些學生和外校學生談戀愛常常晚歸,一個晚歸的學生被關在外面,只得爬窗戶進宿舍。
吳貽芳一聽說這樣的情況,特別擔心學生的安全,將宿舍樓下的會客室劃出一些半封閉的小間,有桌椅供戀人聊天。
晚上九點前,女同學可以帶男朋友在裡面交談,這就是她開設“戀人專室”。
在當時十分超前!
金女大的老師教育學生,男女一同出遊、跳舞、就餐,女生應付自己的錢。
金女大畢業的學生具有一種獨立意識和完整人格。
吳貽芳資料
吳貽芳的教育實踐是劃時代的,她培育女性自立自強精神和獨立思考能力。
1937年,日本帝國主義入侵南京。
金女大師生紛紛撤離,南京校園裡只剩下吳貽芳和36個教職工。
留守南京的吳貽芳和其他老師接連登臺演講,群情激奮,愛我河山。
日軍圍困南京,實施南京大屠殺時,吳貽芳動員全部職工,收容了大量婦女兒童。
金女大也在國際愛好和平運動中成為非常響亮的名字,蜚聲國際。
校長吳貽芳成為中國抗戰的代表人物之一。
抗戰中,金女大在萬里流亡中堅持辦學,也在艱苦的環境中,為婦女兒童做了很多貢獻。
抗戰勝利後,金女大亦是南京最早復課的大學。
表現出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
吳貽芳有中國女性少有的氣度。
1943年,吳貽芳組織“中國六教授團”赴美宣傳抗日戰爭,爭取美國朝野支持。
時任美國總統羅斯福在與其接觸交流中,深深被這位中國女性所折服,盛讚她為“智慧女神”。
人們稱讚吳貽芳“氣度非凡宛若天使”。
冰心贊她:心靈深處總是供奉著的敬佩老師。
“第一次瞻吳先生的風采,她穿著雅淡而稱身的衣裙,從容地走上講臺時,我就驚慕她端凝和藹的風度;
她一開始講話使我感到在我們女大的講臺上,從來還沒有過像她這樣傑出的演講者!”
吳貽芳
吳貽芳聽說自己學校的學生被列上了黑名單,連夜趕跑去見教育部次長杭立武。
嚴正地說:我吳貽芳擔保,金女大沒有你們逮捕的人。
她以自己的聲望拒軍警於校園之外。
儘管時局艱難,金女大里也確有地下黨的秘密組織在活動。
但是因為她的妥善保護、她的竭力爭取,沒有一名學生被抓走。
當時的教育界有一種說法,“男有蔡元培,女有吳貽芳。”
金陵女大的學生出國留學,根本不用考什麼“託福”和“雅思”, 只要有吳貽芳簽名的畢業證書,到英、美等著名大學都是免試入學。
金陵女子大學在民國時期也被譽為“東方最美麗的校園”。
吳貽芳聯合國憲章上簽字
1945年,當行政院公佈中國出席舊金山聯合國制憲會議代表團名單時,金女大沸騰了:
“吳貽芳校長是中國代表團中的唯一女性!”
一個月後,在舊金山,吳貽芳穿著暗色旗袍,沉著冷靜地走上主席臺,氣度非凡,風姿卓越。
她以中國代表的身份,闡述了中國政府對維護世界和平的看法。
大西洋的東岸,金女大的學生們,也一邊聽廣播,一邊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她更以無黨派人士的身份,成為第一個在聯合國憲章上簽字的女性。
在美國的精彩表現,讓吳貽芳在國內的威望也日漸高漲。
1946年,宋美齡提出讓吳貽芳擔任教育部長。
吳貽芳開玩笑拒絕道:“我是不會上當的,金女大還有許多工作需要我去做。”
1949年,宋美齡派人給吳貽芳送來機票,她果斷拒絕了,說:“我離不開金女大的學生,實在不能走。”
1979年,吳貽芳獲美國密執安大學為世界傑出女性專設的“智慧女神”獎。
同年,文革之後的首次校友會。
白髮蒼蒼的學生們,牽著吳貽芳的手,像孩子一樣哭喊:“老校長!老校長!”
吳貽芳
九百九十九個畢業生,是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也是女性教育的開始。
金女大的畢業生成為中國女性最優秀的代表。
是“中國近代女知識分子的群體典範”,成為各個領域的尖端人才。
給整個社會帶來極為強烈的示範作用。
具有前無古人的開創意義!
吳貽芳在金女大營造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理想世界,中西合璧的建築,飄蕩著琴聲和歌聲。
自信、熱情、活力充盈著每一個人的內心。
魯桂珍,1926級,著名生物學家,與李約瑟合作完成《中國科學技術史》胡秀英,1932級,哈佛大學終身教授熊菊貞,1942級,耶魯大學當年僅有的兩個女正教授之一劉恩蘭,中國第一位女海洋學家張匯蘭,中國第一位體育女博士李果珍,中國醫學影像學帶頭人,為中國引進CT和MR技術第一人。王明楨,清華第一位女教授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調整,金陵女大併入金陵大學。
1985年,吳貽芳一病不起。
一日下午,她突然清醒過來,想說話,卻說不出來,一張臉憋得通紅。
守護在旁邊的學生們急得直打轉。
直到曹婉對她說:"校長,您是想復辦金陵女子學院嗎?您放心,我們一定辦到。"
她才慢慢平靜下來,也自此離開人世。
吳貽芳年幼遭逢家庭鉅變,青年身逢戰亂不斷,新時代又遇劫難,但她始終持有一顆教育者的赤子之心。
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松柏!
兩年後,原金女大校友們的強烈呼聲下,在南京師範大學校內恢復成立了金陵女子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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