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我只認識你

你帶我回去吧,我們一起開個火鍋店,我對飲食還是有研究的”。我一怔,沒有看她的表情。她又趕忙說:“開玩笑的,看把你嚇的。”


全世界我只認識你


十七歲那年,我的腦袋裡充滿幻想。這些幻想折磨著我,把我攆出逼仄的陝西農村,慫恿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一次偶然的機會,我逃出學校,來到青海西寧,寄住在一個勉強扯得上關係的親戚家。

這座偏遠的西北城市不算繁華,有著無限的空曠感,連地標也是川流不息的大十字天橋。站在天橋上,看著道路延伸,生活也像是被拉長了。說不清心裡是激動還是落寞,我很想認識一些生活在這裡的人,和他們說說話。

在一個廣場上,我遇到了梅子。那時,我總會走很遠的路來到廣場,看年輕的姑娘們打羽毛球,想象無數種邂逅的可能,這其中就有梅子。她長得漂亮,有雙會說話的眼睛,一口四川話有一種嚼著舌頭的可愛勁兒,我們偶爾在廣場上遇到,開始漫無邊際地聊天。

梅子告訴我,自己是個坐檯小姐。

梅子十幾歲時離開四川的家,幹過很多的事情,賣衣服、開店、賣保健品等等,賣保健品之後,做了小姐。

她的坦誠讓我吃驚,可那個年紀的我並沒有在意這些。古來只有妓女和俠客不在家門口營生,這誰都知道。我們漸漸熟絡起來,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只是閒聊吃飯。梅子陪我去我喜歡的書城,我給她做火鍋,她成了我在這裡唯一的朋友,我再也不用一個人到處晃悠了。

我去了她上班的地方,一個比洗頭房大一點的私人會所。外表是普通門面,裡面有樓梯,露出曖昧的淡粉色燈光。一大堆濃妝豔抹的女人在抽菸、打牌,有人來了就站起身子,等待被挑選,然後接客,回來後繼續聊天、抽菸、打牌,中間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她的同事知道我不是她男朋友,有幾個女人笑著問我:“小帥哥,要不要給你也服務下?”我雖然血氣方剛,但內心更多是緊張彆扭。更重要的是,我給老家的女友說過,兩年後回去見她,一定潔身一人。當然,梅子的同事多半是在開玩笑,我怎麼會當真呢。

梅子是她們之中唯一不抽菸的,但喜歡喝酒,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拎著一瓶酒來找我。我第一次看到這架勢,心想不能再和她有什麼來往,可第二次她又來,喝完一瓶直接睡倒,不管在哪兒。

因為梅子的緣故,我漸漸喜歡上了這裡。高原上天空湛藍,空氣清淨,有風沙的時候,我們便躲在屋子裡。她常常沉默地望著窗外的漫天風沙,我碰碰她,問她在想什麼。她說,在想什麼時候能回去,自己欠了很多債,還清了才能回。想到這裡,梅子兩眼發光,說還完賬,再賺點錢,就回老家開個服裝店。她最早說的是開咖啡店,大概是覺得實現不了,換成了服裝店。

“26歲前把一切安排妥當,就得考慮嫁人了。”她開心得像個孩子。

梅子給我介紹了一份在飯店後廚幫忙的工作。這家店她之前呆過,因為工資不高辭了。我本就無事可做,便在那裡打發時間。她依然是我無趣生活裡所有的樂趣,常來店裡找我聊天,偶爾也會提到她的男朋友。

她男朋友叫小羅,大她兩歲,但看起來比她稚嫩一些。他有時來我們店裡,看到梅子跟我說話,就靜靜地坐著,也不打岔,有時衝我笑笑,從她那兒拿了錢就走。我一度懷疑他們是姐弟關係,看著一點也不像情侶。

有一次,我們正說話,小羅慌里慌張跑進來,後面緊跟著一夥人,揪住他便打。我提起凳子正要上去救人,梅子拉住了我。我喊了聲“放開他”,梅子捂住我的嘴。然後就出現了奇怪的一幕:梅子拉著一個男性朋友的手站在旁邊,看著她男朋友捱打。

等幾個人打累了,走了,小羅爬起來,一口氣喝掉了梅子的酒,坐在那兒半晌不說話,隨後一瘸一拐離開了,梅子也陰著臉。我想小羅肯定在恨我們剛才袖手旁觀。

後來梅子告訴我,打小羅的是他從前一起的夥計,都認識,不會往死裡打。因為小羅吸毒,他們見一次打一次,讓他戒掉,可他戒不掉。他們表達感情的方式很直接,她也不知道怎麼辦。

我感到這是我無法理解的生活。在我有限的經驗範疇裡,或許小羅是梅子和外部世界唯一的情感聯繫,在徹底淪落風塵前,她總得抓住些什麼。

梅子給我講了件她剛入行時的遭遇:一個小夥點她的鐘,說是按摩,然後跟她發生了關係。完事後,小夥出門報警說,他東西被她偷走了,警察將他倆帶到了派出所。

審訊的警察肥頭大耳,還沒審完,就給梅子一個耳光,問是不是她偷的。梅子搖頭,又被扇了一耳光。直到最後,問一句就被扇一個耳光,梅子咬緊了牙,還是搖頭。警察氣得沒了脾氣,這才放走他們。

“這民警真是王八蛋。”我聽後義憤填膺。

“還好,只是打而已。”她說,之後那個警察帶她吃了頓豐盛的午餐,說知道是她偷的,吃完就不追究了。勸她以後別幹這行了,找份正經工作。

“那你到底偷了沒?”

“偷了。”

我一時語塞。

梅子看我洩氣,解釋說,那時太需要錢了,老闆說再不上鍾就不要我了,我上了好幾個鍾,客人不滿意不給錢,實在沒辦法。

她楚楚可憐的樣子讓我比任何時候都憐惜她,這憐惜變成了憐愛,讓人無法剋制。夜深了,我忽然想帶她去山上看看日出,二話不說就拉著她往外走。

夜裡的風割著臉,像細小的刀子。我們越走越遠,城裡的燈火漸漸模糊,月光清冷。

走了半小時,山依舊那麼大,一點沒變。夜裡太冷了,冷得我打消了看日出的念頭。

她突然小聲說:“你帶我回去吧,我們可以一起開個火鍋店,我對飲食還是有研究的”。我一怔,沒有看她的表情。她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趕忙說:“開玩笑的,看把你嚇的。”

回到住處已是三更,姐妹們拿過毯子給梅子披上,她興奮地給她們講夜裡的見聞。

我躺在床上,風在耳邊獵獵作響,梅子那句玩笑話像打了樁,在我腦子裡怎麼也吹散不去。

過了些日子,女朋友小雅說要來西寧找我玩。

梅子聽說小雅要來,表現出我無法理解的高興。出於雄性動物的本能,我預料到如果她們見面少不了一場風暴,可就在我接女友那天,梅子還是出現了。

小雅有些發愣,盯著梅子看,我介紹說這是我一個朋友。小雅有些暈車,面無表情,像沒聽到我在說話。

我帶她到旁邊的地方休息,梅子提議去她上班的地方坐坐。我沒想太多便答應了,帶小雅徑直朝會所走去,事後證明自己真是個大傻瓜。

剛走到門口,小雅看到了裡面的妖嬈女人,很快意識到了什麼,扭頭就跑。我趕緊追上向她解釋。

“我千里迢迢來找你,你竟然跟別的姑娘…而且還是做那個的…” 她哇地一聲坐在地上哭了,臉因為著急和氣憤漲得通紅。

我向他不停解釋,說自己怎麼著也不可能和做那個的好上。她讓我保證不再聯繫梅子,我連聲應允,帶她回到了住處。

第二天,梅子來找我們,被小雅拒之門外。她打電話說,帶了些東西送給小雅,放在我親戚那裡。

因為這事,小雅和我大吵了一架。我沒轍,只能服軟,答應把東西送回去,以後不再和梅子聯繫。

第二天,梅子來了,我把她叫到一旁,說這段時間不要聯繫了。她善解人意地說了句“哦,知道了。”沉默了一會兒,又遞給我一包東西。

“給你們倆帶的,這邊手抓羊肉很好吃。”

我沒接,還把昨天的那個東西塞回給她。

她笑了笑,接下了。我看著她的背影感覺很過意不去。

小雅堅持要在西寧看住我,我們只得在這裡找份臨時工作,可一個多禮拜都沒找到。

有天,我忍不住說,要不問問梅子,她人脈廣,在西寧時間長。

小雅沒吭聲,半響才說:“她當然人脈廣,你讓這樣的人給女朋友找工作,是想讓我也去做嗎?!”

“她認識人多,之前也做過很多工作,比如文員、設計。你看咱們這幾天找了這麼多,都不行。”

她不吭聲了,我知道她屈服了。

梅子見到我們仍然很高興。她剛閒下來,送走一個客人,連衣服都沒怎麼換,低胸短褲。

“小雅想留下來,但找不到工作,所以問問你看認識人不。”

“我以為什麼事情呢,沒問題啊。”

“我們請你吃飯。”

“好啊。”

這頓飯吃的不怎麼愉快。小雅一句話不說,坐的遠遠的,像怕感染病毒。梅子一個人吃了很多,說剛下班,太餓了。

梅子給小雅找了個文員的工作。幹了兩個月,她家裡打電話讓她回去工作。她無可奈何,只能先回去。

臨走前我給她做了幾十次保證,保證梅子只會是普通朋友,我們會減少來往。

後來,我在一家公司跑銷售,時常陪客人喝酒吃飯。有幾次我喝醉了,客人在我手機上找到梅子的電話,說你朋友喝醉了。梅子把我拉到了她們店裡睡了一晚上。這種情況發生了很多次。

她說,就你這酒量還陪人喝酒呢,下次我替你喝。我以為只是個玩笑話,有一次酒局死活搞不定一個老闆,也意味著我拿不到提成,我這時想到向梅子求助。

之後,梅子把那老闆搞定了。

我把提成的錢分給梅子,她不要,說:“我的職業就是陪睡,那人不是把我那份給我了麼?還不少呢,有一千塊。”

我說,這是業務提成,跟那個不一樣。她接過來說:“你看,我在你眼裡就值這個錢。”

從此,我們成了業務上的搭檔,這樣搭夥幹了幾個月,有一天我去找她,說有個活,被她拒絕了。

看她不高興,我找她朋友追問。她朋友告訴我,小羅死了,死在了荒郊野外。

我很震驚,想安慰梅子,但她沒什麼表情,我只能陪她去外面走走。

梅子拎著酒瓶子,衣服也沒換,和我安靜地坐在廣場上。喝完酒後,她沉沉地趴在我肩膀,哭成了淚人。過了很久才站起身子,說:“走吧!”

又過了半年,我離開了西寧。分別前夜,梅子拎著一瓶酒來給我踐行,我們說了很多話,最後喝得一塌糊塗。第二天,她送我到火車站。

在車站,她抱住我哭了,用微弱的聲音說:“我其實就認識兩個人,小羅和你”。

火車開動,她與站臺的柱子一起,漸漸模糊。

我們再也沒有見過。

後來,我開了一家火鍋店。偶爾,我會想有一天一個女孩拎著一瓶酒走進來,笑著跟我說:

“老闆,喝酒嗎?”

(作者程霄,火鍋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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