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狼外傳

北山狼外傳

寒風兒吹,雪花兒飄。狼頭戴一頂“氣死風”,腰纏一條茄色圍脖,手握一柄老钁,吭哧吭哧挖著老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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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苗要蓋浮糞哩,隊上牲口少,攢不下糞,隊長瞅準了地主吉六家的老屋。老屋北靠城牆,油水厚哩!於是集中男女勞力,挖的挖,拉的拉,撒的撒。

城牆極硬,一般人啃它不下。隊長喊:“狼,你幹這個。”

被稱作狼的人是從北邊山裡來平原地方的。那年他的女人難產歿了,他才三十出頭,兩張口變成一張口,飽是飽了,只是夜裡睡在炕上腳底冰涼,於是想拾掇個暖腳的。家裡只有兩孔破窯,沒有人來添口,他只好來平原給一個寡婦倒插門了。這地方人嘴皮輕佻,嗜好給人起外號,因他是北山來的,便叫他北山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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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是聽隊長指撥的,活重是重了點,掄一晌钁頭可多掙一分工。有人戲謔隊長是狼他二爸,說狼的地耙(巴結)的好。狼不言語,只是使勁兒挖。戲謔者興趣未減,轉變話題,說狼首次來村如何相親,又說狼的本兒如何大,命中率如何高,剛交一年,就得了個牛牛娃。

提到牛牛娃,狼臉上就現出笑,娃兒生下二十多天了,他想為娃兒大大方方做個滿月,只是手頭太緊,添了張口,怕是養不起哩!於是他做夢拾了個騾子價,挖到了一窖金。睡醒後只是酸苦地笑笑。

戲謔聲漸漸稀了,趁隊長鑽進五保戶屋裡喝茶的功夫,搜肥者躲到近旁的屋簷下避風。

“咚!咚!”狼的钁頭仍在風雪中晃著,頭上沁出了汗珠,氣死風早捲上去了。風雪把迎面撲來的塵埃稀釋成糊狀,緊緊粘在狼的身上,撣不掉,掃不下,狼變成了一個泥人兒。他嘴微張著,眼眯縫著,钁頭還在晃著。忽然,噗的一聲,老钁嵌進牆縫一個小洞裡,左拔右拔拔不出來,他咬緊牙,猛一使勁,嘩啦一聲,一塊土崩了下來,接著一個圓形東西滾到腳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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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一靜神,見那東西拳頭般大小,黝黝的黑。他的眼睛倏地瞪大了,心裡一陣歡樂的緊跳,慌忙蹲下身,以極快的速度把那東西揣進懷中。狼站起身,腿也顫著,手也顫著,環顧四周,還好,無人注意他。那塊冰樣的東西緊挨著肚皮,他卻覺得象揣了一團火,燒得頭腦嗡嗡響......

地主吉六被吊在屋樑上,幾個紅袖章掄起皮帶,叫他交出剝削窮人的血汗錢。吉六抗不過,引人在園中牆根下刨出一籠耀眼的雪花銀……

“哼,奸猾東西,交了白的,還藏著黑的!”狼嘿嘿笑了。

猛然,男女社員縮頭縮腦地圍了過來。原來隊長喝足了茶,肩膀一搖一晃地出現了。狼沒注意隊長到來,一手按著那寶物,一手拄著老钁把兒喘氣。

於是有人趁機打趣:“狼,磨的啥洋工?”

“照歪樣吃土地爺毬是泥捏的!”

隊長走到狼跟前,狠勁地“吭”了一聲。狼慌忙蹲下身,雙手按住肚子呻吟著。

“咋啦?”隊長大惑不解。

“肚子疼,唉喲!怕是絞腸痧哩!”狼猛然記起新近聽到的這個病例,便喊出口。

“哦”隊長說,“疼的蠍虎,派人送你到醫療站看醫生。”

狼一下慌了:“不,不,我有個老根子,怕是吸冷風犯了。”

“新病陳病都要看醫生哩!”隊長堅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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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狼看了一眼隊長,“平時犯了,趴在熱炕上暖暖就好了。”

“哼,狗日的,怕是想趴到你婆娘肚子上去暖吧,天還沒黑哩!”隊長笑罵,大傢伙跟著起鬨。

狼急躁、恐慌:“唉喲——”一個勁哼著。

“回窩裡睏覺去吧,狼!”隊長在狼屁股上輕輕踢了一腳。

狼如同刑滿釋放的囚徒,在大家笑罵聲中弓著腰,哼喲哼喲往家走。一進屋,就迅速關了門。

女人正給娃兒哺奶,見狼慌慌張張進屋,懨懨地問:“大白天關門,外面有攆狼的不成?”

狼沒計較女人的話,神秘地湊到她身邊,撫摸了一下嬰孩的頭,“他娘,”聲音顫顫地,低低地,“這熊是個有福的,咯咯——”他笑著。

女人疑惑地看看他,往日他進屋不是這副模樣,今天莫不是犯邪了?

狼顫兢兢從懷中掏出那寶物,在女人面前亮出:“親親,看這是啥東西?”

女人接在手中,黑溜溜,熱乎乎,湊近鼻尖嗅嗅,沒有氣味,只好搖搖頭。

狼得意地晃著腦袋,壓低聲音:“肉眼凡胎,怕是把真金給你,還當黃銅哩!‘土’,聽說過沒有?這值頭騾子價哩!”

“是嗎?”女人吃驚了。問他從哪裡弄的。

狼眨巴著眼睛,把獲得的經過講了一遍。女人眉裡眼裡都是笑,為“土”的處理操起心來。狼嘿嘿笑著,說趕明早雞起,拿到山裡去,出售了,把快要坍塌的屋子翻修一下,再為娃熱熱乎乎做個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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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天漸漸黑了。上炕後,狼被女人破例摟在懷裡,讓他吮吸她的奶子。

雞兒叫過頭遍,女人搖醒了狼。狼起身洗了臉。為了安全行事,女人將“土”一針一線給他縫在褲衩裡,狼胯襠下嘟嘟囔囔的,像吊著驢蛋。女人幫他套好棉褲,“驢蛋”不那麼明顯了,明眼人看了,只不過說他本兒大罷了。狼試著在地上走了走,有點彆扭,再試試,就覺得自然多了。臨出門時,女人把孃家看月婆拿來的幾個飥飥饃給他裝進兜裡。狼看著女人,掏出一個塞給她,然後俯下身,在嬰孩嫩嫩的臉蛋上吻了一下,微笑著走出門外。

雪不知什麼時候住了,雞兒在鳴,狗在咬,天空晴的象青石板,冷清清的星星眨著詭秘的眼睛。

狼腳步輕輕,趕天明一氣走出三十多里,爬上北坡,已是早飯時節。狼走得渾身通熱,褲衩中那寶物磨擦得胯襠生疼。他想解下那寶物塞進挎包或揣進懷裡,可他知道眼下處處設有關卡,稍有不慎,就會露出馬腳。胯襠疼是疼了,但疼得舒服,疼得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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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向他的第二故鄉望了望,白茫茫的原野上佈滿大大小小的村落,那有著三個人合抱不攏的大白楊樹的地方,他的女人和兒子正在一個破舊不堪的屋子裡。狼看見他的兒子在微笑,他的女人在微笑,他也不由嘿嘿笑了。笑著笑著,那微笑變成了憤怒,狼罵隊長,罵會計,罵村上叫他北山狼的男女。隊長勞動時鴨子曬糞用嘴撥,工分比誰的都大。會計筆尖一戳,比誰家分的糧食都多。還有那當工人的,教書的,見他頭揚得象公雞。氣人的是隊上人舔肥捏瘦,同是北山一個村的人,他的鄉黨在平原公社當書記,幹部群眾見了,親的象孫子,老遠就打招呼。見他呢?輕蔑地喊“北山狼”,真太

欺人了。這下,老天開了眼,要叫他發財了,得讓村上人認得狼是麻(兇)的。他一跺腳朝北邁開步子。

山路滑溜溜的,山風不時從溝窪處鑽出來,狼不由打了個寒顫,往下掖掖氣死風。可是不行,他覺得頭有點暈,腿有點酸。狼向四野望了望,山連著山,嶺連著嶺,找個歇腳的地方也難腸,去哪裡買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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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思間,他猛地拍了一下自己腦瓜:端的金碗討飯哩,硬裝窮喲!他想起“土”,那吊在胯襠的寶物,傷風感冒吃一點,可管用哩!他解開褲帶,摸摸索索將褲衩弄開條縫,在“土”上掐下麥粒大一點兒,在手心丸了丸,一仰脖子囫圇吞下。那寶物一進肚,他頓覺渾身輕爽,步子邁得大了。傍晚時,狼已來到二百里外的一個山莊。

這裡地處陝甘交界,林茂糧豐,流水清冽,養得女人苗條似柳,面如桃花。傳說美女貂嬋就出生在這裡,她出世時,羞得這裡桃花三年不開。大概是女人佔盡風光,造物主把那男人大都弄得笨頭笨腦,挫手挫腳。據說這裡男人教育娃兒時說:你熊甭怪,等你媽回來把我端到炕上,看我揍你不!狼想到這兒笑了,要說平原地方人稱他是狼,那才是有眼無珠,這裡的男人才真真是北山狼哩!前幾年他曾來這裡換過糧,這裡人積陳,“土”和“白元”是搶手貨。

狼走進莊邊一個飼養室,微弱的燈光亮著,窯裡並排拴著一行牲口。一個狀似小兒的中年漢子嘴上叼著菸袋,蹴在炕上,眯縫著眼睛望了望他,並不開口。

“老哥,忙哩?”狼主動問矮漢。

矮漢見問,慢騰騰回覆:“來了”,指指火炕,“坐上來,暖暖腳,這裡有煙。”矮漢拿過木製的煙盒,盒裡盛著黃燦燦的菸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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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不客氣地坐上炕,掏出自己的煙鍋裝了鍋,在矮漢的煙鍋上對火。矮漢吹著,狼吸著煙,燃著了。狼和矮漢拉家常,話慢慢引到“土”上。矮漢瞧著他,知曉有些來頭,便壓低聲音:“大哥可帶著貨?”

狼輕聲說:“帶是帶了,你老哥可得尋個買主,生意成交,少不了你的跑路錢。”

矮漢說:“成,成,你先吃煙,我去尋人。”矮漢踩著地上的木墩溜下炕,消失在黑影裡。

矮漢走了後,狼吸了好幾鍋煙,不見迴音,他不免恐慌起來。隨想,要是矮漢把自己賣了,可得撒腿跑,相信矮子們是攆不上的。思想間,就聽窯外咚咚咚一陣雜亂的腳步。狼一探頭,不由呀的叫了一聲。四五個黑影直撲窯門。狼覺情況不妙,抽身就走,誰知剛到窯門口,就被打頭的一個掃趟腿掃倒在地。接著,狼被眾人推搡到不遠處一個窯洞裡。

窯裡亮著玻璃罩燈,細看時,牆上掛有革命委員會幾個字,推搡他的青年人精精壯壯,高高大大,比平原人還威風幾分。爺爺呀,狼不由抽了一口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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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首一個被稱作主任的狠狠地瞅著他,就像座山雕瞅著楊子榮,半晌冷不丁冒出一句:“哪裡人?”

“平原羊子鎮。”

“啥名字?”

“吉發,人都叫我北山狼。”

“哼。”主任冷笑著,“黑貨在哪裡,趕快交出來!”

“沒……”狼支吾。

“搜!”

眾人七手八腳,捏遍狼的腰,狼的衣袋,什麼也沒有。

“北山狼真猾,給我吊起來!”

一個愣小子拿盤麻繩走過來,搭在狼脖頸上。狼怕了,趕忙喊:“甭綁,甭綁,在身上。”他解開褲帶,在胯襠裡往出拽那寶物。

“掏毬哩!”戴紅袖章的乍呼。

只聽“嘶啦——”褲衩扯了,那個寶物終於出世了。

打頭的蹦過來,一下搶在手中,窯裡一陣嘻嘻哈哈。

狼周身冰冷,像倒空糧食的麻袋一下癱在地上。狼被押到軍管處,要判刑哩。軍管人員審訊黑貨的來路,狼痛哭流涕如實作了交代。軍管處派人在狼所在村作了調查,把“土”送往有關部門,待鑑定後定罪。

事情變得這麼突然,狼嚇懵了。他想著女人,想著孩子,想到自己要坐牢了,女人非跟他離婚不成,就大哭不止。

幾天後,平原村上隊長來了。狼一見隊長就捶胸頓足,淚流滿面。隊長卻笑嘻嘻地罵他:“狼,我日你先人,你狗日的好奸,好猾,想發財,尿泡尿照照你那模樣,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看先人墳裡發出來沒有?”

狼求隊長給上司說情領他回去。隊長一晃手中的信紙,“你狗日的想回去?得坐十年哩。”

狼一聽哭聲大了: “爺, 這咋弄呀?”

隊長說:“你狗日的想坐,人家不要你?”

“是嗎,為啥?”狼急忙擦了下眼淚。

隊長笑罵:“多虧你先人給你弄了個貧農,重罪免了,輕罪不饒,回去再罰你狗日的挖十天老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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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愣了,顫悠悠地跟隨隊長跨出監禁的門坎,走向稱他為狼的平原。

回去後,狼才知道,他那藏在褲衩裡的寶物並不是“土”,而是地主吉六家孩子塞在牆縫裡的一塊瀝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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