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參:提振美國經濟的一味東方靈藥

“除中國外,人參的藥用價值從未得到認可;只有中國人視之為靈丹妙藥。但對於明尼蘇達那些絕望的赤貧者而言,人參無疑正是一味‘靈丹妙藥’。”

——《法裡德縣共和黨週報》 1894年2月14日

人參在中國社會的地位勿需贅言。既往從醫學史、文化史乃至制度史對其研究可謂汗牛充棟。不過中文研究多關注於遼參、黨參、高麗參等品種,於西洋參著墨甚少。後者於18世紀末為法國傳教士所發現,並在19世紀大量出口至清朝(最初稱法蘭西參),成為美國對華貿易的主要商品。本文試圖通過爬疏美國方面的文獻記錄,揭示人參產業如何在19世紀中葉美國遭受經濟危機與南北戰爭的雙重打擊時,扮演了提振區域經濟的重要角色。

西洋参:提振美国经济的一味东方灵药

康熙四十年(1701),法國耶穌會士杜德美(Pierre Jartoux, 1668-1720)來華傳教。四十七年(1708),他奉命於遼東、滿洲一帶測繪地形,於此接觸到人參。杜德美隨即將人參的形態、生長環境與藥用價值寫信告知其遠在加拿大的友人拉菲託 (Joseph-François Lafitau, 1681-1746)。拉菲託以杜德美繪製的人參圖樣詢問當地的易洛魁土著,發現這居然是易洛魁人常用的一種藥材。更讓拉菲託吃驚的是,易洛魁人稱之為“garantoquen”,即“像人一樣”(like a man),可謂與“人參”異曲同工。拉菲託發現人參的消息於1718正式發表,從而拉開了加拿大乃至北美地區大規模挖掘西洋參的序幕。

最早將西洋參出口至中國的是法國商人,因此清末民初的記載多以為西洋參產自法國,如《本草叢新》:“(西洋參)出大西洋佛蘭西”;《醫學衷中參西錄》:“西洋參產於法蘭西國”。不過美國商人很快後來居上,成為對華出口西洋參的主力。1784年2月22日,中華女皇號(the Empress of China)自紐約港出發,滿載30噸採自阿巴拉契亞森林(Appalachian forests)的野生人參,以及兩萬墨西哥銀元駛向廣州。1875年5月11日,中華女皇號順利返回紐約,並帶回了超過三萬美金的利潤(相當於如今一百萬美金)。自此人參與白銀成為美國對華出口的兩大主要商品。

當然,西洋參的大規模出口也使得其價格不斷下滑。在1784年之前,西洋參在華售價高達每磅30美金;到了中華女皇號大量出口西洋參時,價格下降到每磅4美金;到1790年,進一步降低至每磅25美分。由於美國人的介入,西洋參價格最低時甚至達到16美分一磅——僅約之前的1/200。難怪駐廣州的法國領事滿腹牢騷:“就是那些美國佬,把價格搞得這麼低!”兩百多年後中國商品以低價衝擊國際市場的風采,怕也不過如此。儘管如此,法國人眼中一根筋的揚基佬們仍不斷增加出口額:1802年,美國出口人參30萬磅;到了1824年這一數字升至80萬。

1857年,註定是美國曆史上不平凡的一年,爆發了所謂“1857大恐慌”(Panic of 1857)。簡而言之,這是一場由國際貿易下滑引發的金融危機。首先是英國由於經濟惡化,拒絕執行以等額黃金作為發幣保證金的“1844年銀行特許狀法令”(Bank Charter Act 1844),引發國際性金融恐慌。同年美國載有三萬磅黃金的中美洲號(Central America)在從巴拿馬至紐約途中因颶風沉沒,讓紐約諸多銀行翹首期盼的黃金付諸東流,大為惡化了本已脆弱不堪的金融環境。這場經濟危機中受衝擊最大的主要是有大量仰賴金融支撐的鐵路建設項目的北方,其中又以五大湖區域受禍最劇。南方的農場主們則據此認為北方必須仰賴南方來穩定經濟,從而為兩年後的南北戰爭埋下了禍根。

然而有趣的是,在這段非常時期,五大湖區域的明尼蘇達州卻爆發了採集人參的狂潮(Ginseng Rush)。這一狂潮為期甚短,卻是許多明尼蘇達居民獲得了足以渡過經濟難關的可觀收入,因而留下了人參“拯救”明尼蘇達的傳說。

1857年8月,俄亥俄人壽保險與信任公司(Ohio Life Insurance and Trust Company)的倒閉引發了銀行業的連鎖反應,使經濟恐慌蔓延到鐵路工業及土地市場,而這正是明尼蘇達的支柱產業。當地銀行及商行紛紛宣告停業,雖然政府發行州債以支撐鐵路建設,但收效甚微。由於明尼蘇達州的農產品缺乏對外出口的市場,當地農民甚至出現了以物易物交換農產品的現象。這一窘境在1858年秋天出現轉機,雖然當時的報紙仍然充斥著縣治安官銷售農產品的告示,有些農民卻注意到一門新生意——挖人參賣錢。

明尼蘇達州的野生人參主要分佈在其密集榆木、櫟木等構成的硬木林之中。素有“茂林”(the Big Woods)之稱。然而此前人參的價值並未受到當地人的重視。自1858年以來,克林頓兄弟(Edward Clinton和Joseph Clinton)開始僱傭當地人在“茂林”勘探並採集人參,同時帕拉特(Colonel B. F. Pratt)也僱傭遊民在聖彼得挖掘人參。在1859年人參狂潮來臨之前,當地報紙或許認為這一小規模行為對經濟無濟於事,因而並未加以報道。克林頓兄弟與帕拉特也刻意保持低調,並未在報紙上刊登招工廣告。因為他們均獲得承諾,所開採的人參由費城的出口商照單全收,上不封頂。僅1858一年,明尼蘇達州便出口了價值1萬美金的人參。這一消息不脛而走,引來數十位買家紛紛湧入,最終導致了1859年的人參狂潮。

這股狂潮的頂峰約在1859年5月末至6月中旬,幾乎每個臨近森林的社區都湧入大量的買家。對人參的大量需求與取之不竭的供應導致收購商大肆派發廣告,一夜間廣告充斥著各地的“街角、公路、甚至於森林的樹上”。

現金的湧入以及鋪天蓋地的廣告不僅誘使茂林周遭數以百計的農民及鎮民開採人參,還吸引了大量移民湧入這一區域。同年6月的《黑斯廷斯週刊》(Hastings Weekly Ledger)記載:“每個人都投身人參貿易。大概有七十五名男性和男孩已經離開此處,到臨近的北邊地區開採,還有一些到了威斯康辛。”類似的情況還波及聖安東尼、明尼阿波里斯、維諾那(Winona)等地區,人們紛紛開著貨車,全副武裝而來。人參大軍中甚至出現了其他州居民的身影,6月19日的《民主黨先驅報》注意到“大量來自密爾沃基、格雷伊戈爾(Grey Eagle)和伊塔斯科(Itasca)地區的居民湧入本州,從事人參挖掘工作”。其中一位來自密爾沃基的旅客據稱是位東方的資本家,攜帶4萬美金鉅款。

接下來的數週中,挖掘人參都是茂林地區的頭等大事。販賣人參的收入是這裡數以千計的挖掘者們兩年內唯一的現今來源,因而他們也以各種方式展現其對人參的感激之情。農民們將人參尊為“上帝賜予明尼蘇達的禮物”,曼卡多(Mankato)市民們舉辦了“人參舞會”,旨在讓“勞動者們暫時忘卻蚊蟲叮咬和挖掘根莖的辛勞,在人參波爾卡舞(Ginseng Polka)的音樂下翩翩起舞”。更有甚者,一位聖彼得當地的吟遊詩人海登(Henry R. Hayden)更是把著名詩人郎費羅(Longfellow)催人奮進的名作《更進一步》(Excelsior)改編成了鼓勵挖掘人參的《更深一尺》(Dig Ginseng):

夜幕即刻降臨,

泥濘的公路上走過一個小夥子,

帶著木棍、錫桶、揹包、鋤頭和鐵鎬!

挖人參喲!

他愁眉未展,憂心忡忡,

“艱苦的日子”已經奪走他賴以休息的夜晚,

如今他的守護天使輕聲吟唱著,

以他母親的語調,

挖人參喲!

在歡聲笑語的酒館裡他瞥見,

上等的哈瓦那雪茄的灼灼光亮,

冰冷的雪利寇伯樂的凜凜寒星,

他在路過時輕聲說道:“哦,愚蠢的人們!”

“挖人參喲!”

“不要在今夜開始,”鄰居們勸說道,

“你要風餐露宿,”

“還有毒蛇在旁!”

但回應的仍舊是這句年輕的聲音,

挖人參喲!

一位美麗的女僕,有著漆黑的眼眸,

和紅潤的香唇,她忍住嘆息,

淚水從眼中掠過,

面帶潮紅地在他耳邊呢喃,

挖人參喲!

一位農民語帶惡意地說,

“當心別被蚊子咬了!”

“人參可沒幾根,泥土倒是硬得很呢!”

一個響亮地聲音響起,蓋過了他的虛張聲勢,

挖人參喲!

天剛破曉,你也許會看到,

在林間遍地樹葉的覆蓋下,

一位小夥子,手持鋤頭和鐵鎬,

(眉間正汗如雨下)

挖人參喲!

一位旅行者途經此地,

報告說所有空地,

都堆滿了巨大的人參!

小夥子仍然並未放慢速度,

挖人參喲!

在這一整個夏日中,

把人參挖掘、清洗、堆放,

但不論人參是洗淨的還是乾燥的,

天上的人們將永遠呼喊著,

挖人參喲!

人參挖掘得如火如荼,令其他活動黯然失色。僅聖彼得一地,據載:“酒吧門可羅雀,各種撲克也受到冷落,甚至釣魚、獵鴨、政治和宗教等活動也乏人問津,人們唯一關心的只有人參。” 6月的《民主黨先驅報》則認為聖彼得這座城鎮已幾乎被“遺棄”,因為“任何日薪低於3美金的人都湧入森林投身人參挖掘之中”。

西洋参:提振美国经济的一味东方灵药

除了經濟誘因之外,人參挖掘的走紅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它近乎沒有從業門檻。無需培訓、無需技巧、也不需要昂貴的設備。只要沒有背傷、能忍受泥土和蚊蟲,任何人用一根鋤頭、一個麻袋都能從中盈利。一般人每天能收穫10到20磅人參,有人甚至可以超過50磅。這樣挖掘出的人參其表面的泥土至少佔總重量8%-9%之多,然而買家們並不以為意,甚至更傾向於被泥土覆蓋的根莖。因為泥土可以保持人參的水分與新鮮,並證明其根部並未摻水以增加重量。這從側面也可看出人參貿易的利潤之豐厚,足以使收購商不太計較成本。

實際上,收購商的利潤也招致了一線挖掘者的抱怨。他們賣給收購商的價格約為每磅8至9美分,而後者轉售給費城和巴爾的摩的上游買家的價格則高達每磅75美分至1美元。(作為比較,1820至1903年之間,美國出口中國的人參均價約每磅2.5美元)不過這一對比存在一定誤解,因為野生人參在下游收購商手中還要經過清洗、分類和曬乾等過程,其售價包含了這些成本。

值得一提的是,早在1859年,美國就應用大規模機械清洗與處理人參。在羅克福德(Rockford)的鴉河(Crow River),直徑四尺(約1.2米)的筒狀水力裝置被用來清洗人參,每次可容納800磅人參之多。在除去人參的根刺後,另一項重要工作便是曬乾。許多個體戶或買家把人參放到房頂曬乾,一時間成了主要人參產地的獨特風景。但由於當地空氣溼度較高,這一方法並不高效。因此在主要收購點逐漸出現了專為人參設計的烤爐乃至烘乾房。但高效的同時,安全隱患也隨之而來。同年6月,一起因火爐缺陷而引發的火災將一噸人參付之一炬。

儘管無論挖掘者還是買家都很清楚這樣的人參熱潮無法持久,然而它戛然而止之快還是超乎其預料。到數週後的6月24日,《中部共和黨人》(Central Republican)就指出:“人參貿易現今已幾乎完全停止,這無疑與收購商與挖掘者的期望背道而馳。”29日該報又撰文稱:“人參貿易在過去幾周之內急劇下滑。如今進入市場的人參已微乎其微,所有報導都一致同意‘茂林’的人參供應已宣告枯竭。”將人參貿易的衰落歸為過度開採似乎言之有理,畢竟近萬人連續挖掘了數週之久,足以將城鎮周邊的森林搜刮一空。然而當時較遠處的森林尚未開採,人參並未絕跡,何以供應驟然下降?

原因更在於經濟方面:明尼蘇達大量爆發的人參出口打破了原本穩定的市場供需平衡,其出口量甚至超過了東部在短期內所能銷售的總量。據阿姆斯壯(J.M. Armstrong)的《拉姆齊縣醫療史》(History of Medicine in Ramsey County)記載,1859年美國出口人參總量為110,426磅,而明尼蘇達州僅聖保羅及黑斯廷斯兩地的出口額卻高達203,400磅,比全美出口總量還多出近一倍。如此瘋狂的超額供應無疑違背了市場規律,勢必不能持久。

儘管人參的紅利在五六週後就宣告終止,但它在多個方面對明尼蘇達的經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從人參挖掘者的角度看,他們大部分在之前的經濟恐慌中幾乎喪失經濟來源,卻因人參得以得到可觀收入。據《羅徹斯特自由新聞》(Rochester Free Press)估計,在法利博(Faribault)與聖彼得(St. Peter)之間約有1萬名這樣的挖掘者。他們每日報酬至少有1至2美元,平均為2至5美元左右,其中佼佼者可達到10美元。從當地經濟的角度看,人參市場的資本注入無疑解了經濟蕭條的燃眉之急。據稱在七週之內,法利博與聖彼得就各自湧入10萬美元的熱錢,以收購人參。對此一位黑斯廷斯的商人評論道:“茂林發現取之不竭的人參的消息一經傳播,令派克峰(Pike’s Peak)的淘金潮相形見絀。有人估計明尼蘇達在這一季節人參交易的潛在價值可能高達2百萬美元。”在這一人參狂潮中,僅曼卡多就出口了50噸人參,還有位法利博的買家每週收購6噸人參,並放言要收購200噸之多。人參所得使得許多家庭得以購買生活必需品甚至解決債務危機。據載一位米縣(Rice County)的農場主本因經濟危機,以700美元抵押了自己的農場,最終在全家努力下憑藉人參得以贖回。此外,剩餘的利潤也被農民們立即用於農場的改良、播種、儲備之中,並且尤為重要的是,給予他們“好日子就要來了”的信心。

出售人參因而成了明尼蘇達在1859年緩解經濟危機的重要契機。在1859年後的數年間,雖然採集狂潮不復存在,明尼蘇達的人參出口仍然佔據全美出口總量的大部。直至1863年後,隨著溫尼貝戈族印第安人(Winnebago Indian)被逐出明尼蘇達,以及愈演愈烈的南北戰爭所帶來的人力短缺,明尼蘇達的人參出口才開始衰落。儘管如此,為向買家證明其人參的品質並保障長期的人參貿易,明尼蘇達州政府於1865年2月13日立法通過了《人參法》。其內容如下:

保存並保護人參生長法案:

在明尼蘇達州每年5月1日至8月1日之間,如有任何個人或團體試圖挖掘、擁有、販賣、購買任何人參,該個人或該團體將由法庭裁決,處以5至100美元之罰款。

雖然有立法保護,但在持續開採之下,到了1894年明尼蘇達的野生人參已瀕臨滅絕。不過此前美國的從業者便達成共識,若要長期維持對華鉅額的人參出口,勢必要人工養殖。經過多年實驗,1880年喬治·斯坦頓(George Stanton)成功在紐約培育人工養殖的人參,並逐漸取代野生人參成為出口的大宗。

進入二十世紀,明尼蘇達的產量也逐漸被威斯康辛、密西根、俄亥俄等州所取代。人參再度成為一個罕為人知的詞彙,不過正如《中部領袖》(Le Center Leader)所說:“如今看來似乎難以置信,但事實上人參曾在本州的森林中茂密生長並有著廣闊的市場,它是本州早期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因為它在前人們極度窮困之時,給予了他們賴以為生的收入。”

中國的資本,讓美國人民為之不捨晝夜、跋山涉水地辛勞工作,並最終解決了基本的生存問題。這種微妙的錯位感不僅源於中美角色之差異,更源於這裡的“中國”還是遠比當今中國落後與衰弱的晚清,想來難免讓人有“魔幻現實”之感。或許這正是歷史的複雜脈絡下,所呈現的詭譎與魅力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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