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胖兒童居首,中國未來不可承受之重

肥胖全面侵襲雖還需時日,但總是躲不過去的,它將最終演化為一波與生活方式相關的慢性疾病

《財經》記者 賀濤 | 文 王小 | 編輯

2018年10月9日傍晚,位於北京市海淀區黃莊路口的一家快餐店裡,擠滿了中小學生。有些孩子是成群結伴而來,有些則是家長陪同。附近有數所中小學校,以及眾多針對中小學的教育培訓機構,帶火了周邊的快餐店生意。

10歲的元寶,身高146釐米,體重卻將近60公斤。他是這裡的常客。每逢週二和週日,家長要帶他在附近上英語班,上課時間恰好臨近飯點,他會遊說父母吃快餐,漢堡、薯條、炸雞、可樂是他的最愛。

在快餐店進食,很難逃脫不健康的食物,而不健康飲食是造成肥胖的主要原因之一。

在中國,像元寶這樣的小胖墩兒越來越多,美國《新英格蘭醫學雜誌》的一份報告估計,中國已成為肥胖兒童數量最多的國度。

政府層面對兒童的肥胖問題已有警惕。9月25日,在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的例行新聞發佈會上,肥胖問題被重點提及。中國肥胖人口數量已緊緊追趕美國,未來可能擁有最大數量的超重國民。這方面的領先,沒有任何好處,只會帶來巨大的麻煩——最直接的就是對國民健康的“侵蝕”,以及由此帶來的慢性病和鉅額醫療花費。

肥胖兒童居首,中國未來不可承受之重

(研究表明,中國已成為肥胖兒童數量最多的國度。圖/視覺中國)

小胖墩兒越來越多

元寶小時候由爺爺奶奶帶,隔輩人比較寵溺孩子,在吃上尤其如此,生怕孩子虧營養,且在中國傳統觀念裡,認為胖孩子壯實健康。

這一觀念在生活中多有“植入”,年畫裡懷抱大鯉魚的胖寶寶;曾經的流行歌曲中也唱,“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身上還揹著一個胖娃娃呀”。因此,在中國,孩子們的肥胖問題遠未引起社會的足夠重視。

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營養與健康所所長、中國營養學會副理事長丁鋼強在上述衛健委新聞會上表示,目前中國兒童青少年營養健康問題得到了明顯改善,孩子們的平均身高增長了,營養不良的發生率下降了。但是,由於膳食結構和飲食習慣發生了一些變化,超重肥胖的發生率也在明顯增加。

多源頭的數據都展示了不樂觀的趨勢。

2010年-2012年,中國居民營養與健康狀況檢測顯示,中國6歲-17歲兒童青少年超重率是9.6%,肥胖率是6.4%,兩項加起來有16%。男生高於女生,城市高於農村,而且跟幾十年前比,明顯上升。

國內多個單位專家聯合編寫的《中國兒童肥胖報告》(下稱《報告》)指出,1985年-2014年,中國7歲以上學齡兒童超重率由2.1%增至12.2%,肥胖率則由0.5%增至7.3%;如果不採取有效的干預措施,到2030年,7歲及以上學齡兒童超重及肥胖檢出率將達到28.0%。

“如果任其發展的話,確實要達到這個水平。”北京大學醫學部公共衛生學院教授馬冠生是上述《報告》的主編,他告訴《財經》記者,這還是根據2014年以前近30年的數據進行預測的結果,最新的發展趨勢可能更加嚴峻。

《新英格蘭醫學雜誌》在2017年6月發表的一份報告表明,情況在變得更糟:儘管青少年肥胖率最高的是美國,接近13%,然而中國和印度的肥胖兒童數量最多,分別達到1530萬人和1440萬人。

目前,肥胖成年人數量最多的依然為美國和中國,分別達到7940萬人和5730萬人。但未來,現在的肥胖兒童長大成人,中國的肥胖成年人數量很可能躍居首位。

引起肥胖因素相當複雜。根本上,肥胖是因能量攝入超過能量的消耗,導致體內脂肪集聚過多達到危害健康程度的一種慢性代謝性疾病。

人類在兒童時期,脂肪細胞的數目就基本不變了,肥胖主要是由脂肪細胞變大引起的——因攝取的食物過多,轉化成脂肪儲存在脂肪細胞中,將其撐大,人就變胖了。

有人天生新陳代謝效率低,攝入的能量消耗速率慢,不容易捱餓。要知道,在人類歷史上,大部分時間都是吃不飽飯的,這樣的人就具有生存優勢,特別是碰到饑荒時,也更容易活下來。如此一來,與肥胖有關的基因就容易遺傳下來。但在富足社會,這類人的優勢變成了累贅,他們更容易長胖。

中國正在上演著這一劇變。多年來食品的短缺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飲食的豐足。而且,中國的營養消費在向高脂肪、高糖、高鹽和低膳食纖維飲食轉變。

世界衛生組織(WHO)駐華代表處疾病控制組協調員施楠博士告訴《財經》記者,不健康的飲食和缺乏運動是導致肥胖和超重的主要危險因素,而廉價、容易獲得和高脂肪食物的消費,推動了肥胖和超重的增加。

在中國,有46%的兒童經常食用含糖飲料,超過八成的11歲-17歲的青少年沒有足夠的運動。

除了上述原因,澳大利亞悉尼公共衛生學院教授溫利明認為,中國嬰幼兒母乳餵養方式被配方奶粉所取代,會導致嬰幼兒肥胖流行率的抬升。

施楠博士認為,超重和肥胖的驚人發展趨勢及其影響,可能籠罩著孩子們的未來。

緩慢逼近的災難

兒童和青少年的肥胖是個全球性問題。前任WHO總幹事陳馮富珍將這一問題形容為“一場緩慢逼近的災難”。

在過去40年中,全世界肥胖兒童和青少年(年齡在5歲至19歲)的數量增加了10倍。倫敦帝國理工學院和WHO領導的一項新研究顯示,如果目前的趨勢繼續下去,到2022年,肥胖兒童和青少年的數量將超過體重不足的兒童。

施楠警告稱,當前的兒童們可能成為人類歷史上第一代視超重為常態的人,將對人類健康和衛生服務產生巨大影響。

兒童和青少年一旦陷進超重或肥胖狀況,往往是惡性循環的開始。由於肥胖,元寶不僅體質下降,參加體育活動的積極性也變差,運動不足,胃口又大,體重很難控制。

超重肥胖不僅危害兒童青少年的正常生長髮育,對其心理、行為、認知和智力產生不良的影響,甚至造成兒童血壓、血糖、血脂的升高,影響中小學生身體素質和健康的成長。而且這也會拖累他們成年以後的健康,導致更高的患糖尿病和心血管疾病的風險。有證據表明,三分之一的超重青少年會在成年以後發生肥胖,三分之二的肥胖青少年在成年以後依然肥胖。

有些研究認為,這一代超重的孩子可能會比他們的父母壽命短。

肥胖症作為一個獨立的風險因素,對糖尿病影響最強烈。而最令人擔憂的糖尿病消息是,中國已是世界上糖尿病患者人數最多的國家。

2013年,《美國醫學會雜誌》發表了一份中國科研人員的報告,根據一項大型全國調查的結果,作者估計中國有1.14億成年人患糖尿病,在中國成人人口中的流行率接近12%。受訪者中,只有不足三分之一的人瞭解其病情,四分之一的人接受了治療。

這一調查最令人震驚的結果是,估計中國全體成人人口,近一半處於糖尿病前期,相當於另有4.93億人面臨這種致人衰弱的疾病連同其種種費用昂貴的併發症的風險。

溫利明的擔心是,肥胖導致的醫療保健負擔。目前美國與肥胖相關的醫療費用高達2097億美元,佔美國所有年度醫療保健支出的20%以上; 估計肥胖的間接成本每年高達660億美元。如此一來,每年因肥胖問題產生的總體醫療費用可能超過2750億美元。

中國所在的亞太地區,被視為糖尿病危機的“震中”。相對於較發達國家,這裡的患者發病更早,病情更重,死亡也更快。

一些研究顯示,中國人要比歐洲人大約早10年患糖尿病,甚至體重稍稍增加,就會抱病在身。這很可能跟中國人的基因相關,身體在妊娠期和兒童早期即已“編程”,可以靠低能量攝入存活,而能量攝入甚至略有增加,就會面臨代謝問題。

糖尿病及其費用昂貴的併發症,包括失明、截肢和透析,可給衛生預算和家庭財務帶來非同小可的長期負擔。如果聽任目前的趨勢繼續下去,像糖尿病一類費用昂貴的疾病將會吞噬中國經濟發展的收益。

大麻煩正在形成中。它的到來還需要時日,但總是躲不過去的,它將最終演化為一波與生活方式相關的慢性疾病。

甩掉肥胖何其難

兒童肥胖帶來如此大困擾,減肥的原理其實卻簡單,要麼減少能量攝入,要麼增加能量消耗,要麼把兩者結合起來,就是把健康飲食和積極的生活方式結合起來。

然而,知易行難,減肥成功的人深知其中苦楚,而且一旦放鬆,肥胖很容易捲土重來。孩子超重肥胖以後,再想恢復到正常的體重困難更大,需要孩子、家長、學校老師,以及社會各方面付出更大的努力,可能是一個長期的過程。

因為兒童和青少年處於特殊的生理階段,不能用飢餓療法來控制,以防造成營養不良等後果。為控制體重,兒童應選擇能量含量略低、蛋白質等營養素含量相對較高的食物,多吃粗加工或者富含膳食纖維的糧食和蔬菜;放慢進食速度;在沒有飢餓感的情況下,少吃能量密度高的食物,如油炸食品、甜點、肥肉和冰淇淋等;喝白開水,不喝或者少喝含糖的飲料。

不難發現,這些建議幾乎都違背了孩子們的天然喜好,孩子減肥的難度也就大增。

個體減肥難,國家整體的減肥行動就更難上加難。WHO成員國有一個全球肥胖控制目標,到2025年,將肥胖流行率的提升保持在2010年的水平上。

這一目標不算高,只求當下糟糕的局面不致愈演愈烈。即使如此,能否完成目標仍充滿不確定性。2016年《柳葉刀》雜誌的一項研究預測,如果2000年後的趨勢持續下去,達到這一目標的概率“幾乎為零”。

目前,世界上還沒有哪個國家能夠在任一年齡組中扭轉肥胖流行趨勢。只有高收入國家的肥胖率趨於穩定,但仍然高得令人不可接受。

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是,兒童肥胖率的差距因家庭貧富狀況而擴大。當富家孩子瘦下來時,窮人的孩子卻越來越胖。

根據《經濟學人》的報道,坎伯威爾格林(Camberwell Green)和杜爾威奇村(Dulwich Village)都位於倫敦以南,相距僅數英里,但兩地的孩子肥胖情況相差很大,坎伯威爾有一半的10歲和11歲的孩子超重或肥胖,是英國孩子肥胖流行率最高的地區之一;杜爾威奇村的同一數據則只有五分之一,是該國最低水平之一。兩個近鄰為何有如此大的差距?研究者發現,是因為後者的家庭平均收入是前者的兩倍。

貧富差距帶來的變化是多元的。首先,富裕人家的孩子和受過良好教育者有更好的自律,他們會花更多的時間在家裡做健康的飲食,很多人住在綠地附近或加入體育俱樂部;而貧家子弟則更容易被垃圾食品廣告所誘惑,他們的父母整天為付房租和日常費用而焦慮,不太可能想到要做一頓健康的晚餐。

與此同時,健康飲食的成本更高,蔬菜和未加工的肉類,要比漢堡和比薩等不健康餐食貴。

如此看來,要想解決肥胖問題,也要解決不平等問題。這是更為棘手的問題。

發達國家的肥胖率趨於平穩了,這主要歸功於公共衛生政策的重視和健康促進干預的投入,它們的經驗可以借鑑。溫利明對《財經》記者分析,前三項節約成本的干預措施是對不健康食品和飲料徵稅;減少針對兒童的不健康食品和飲料的廣告;修改營養標籤,以便更好地描述可以適量食用的食物。

近些年,中國政府有不少文件都提到控制兒童肥胖問題,較新的是2017年,國務院辦公廳頒佈的《國民營養計劃(2017-2030年)》,其中將控制學生肥胖率作為一個主要的目標。

但相關文件都缺乏切實可行的、能落地的舉措。馬冠生常年跟蹤研究中國的兒童肥胖問題,他認為,現在兒童肥胖防控方面的科研和適宜技術手段都具備,但從國家層面尚未對兒童肥胖問題採取真正的行動。

他主持的一個“快樂課間十分鐘”的課題,在全國進行了包括幾十所學校在內的多中心研究,讓孩子參與創作適合他們年齡階段的身體活動。這些活動因地制宜,既可以在操場上開展,也可以在教室中進行。觀測結果顯示,一個十分鐘平均消耗32千卡的能量,上午做一次、下午做一次,長期下去,健康效應就出來了。

但項目結束後,由於沒有像眼保健操那樣推進,當初參與項目的部分學校都沒堅持下來。

馬冠生認為,“不能再等了”。肥胖防控工作應該前移至中小學、甚至幼兒園階段。

兒童肥胖在公共衛生層面的防控很難一蹴而就,但作為兒童及其家人,可以起而行之。施楠建議,“肥胖是可以預防的,特別是在兒童時期,越早開始提倡健康的飲食和生活方式,效果就越好。”

(本文首刊於2018年10月15日出版的《財經》雜誌)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