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三年，魯迅先生在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文藝會上發表了一個演講《娜拉出走之後》。他從易卜生的《玩偶之家》談起，說在當時一個女子，若是忍受不了婚姻，離開家庭，會遇到哪些情況呢，他借用他人的說法，指出，出路無非兩條，一條是歸來，另一條是淪為娼妓。
魯迅先生髮表演講的這一年，一個名叫張愛玲的女孩剛剛三歲，二十年後，她創作了一系列以女性為主題的小說，女主角雖然性格各異，但大都可以歸類為出走的娜拉。她們沒有歸來或是淪為娼妓，只是一路與生活的驚濤駭浪搏鬥，與住在身體裡的新舊兩個自我搏鬥，有時會獲取安身之地，有時是徹底毀滅。
話劇《玩偶之家》舞臺照
比如《傾城之戀》，雖然它被一些電影導演拍成一個愛情故事，它的核心，卻是謀生。
小說的女主人公白流蘇出身於沒落的大戶人家，結婚之後，和丈夫關係不好，她決定離婚。在當時，這是一個開創之舉，她很奇怪地獲得了成功。但是離婚之後她往何處去？按照當時的情況，她不能出去工作，因為當時職業女性社會地位地下，會影響家庭的名聲，也不容易再嫁個好人家。
她只能回到孃家，和哥哥們生活在一起。哥哥們騙取了她離婚時分到的財產，開始嫌棄她在家裡吃閒飯，這可能是當時很多女性不敢離婚的緣故，在舊時代裡，女人的財產、身份、存在價值，只能在丈夫家裡獲得，一旦離婚，就成了多餘的人，無處存身。
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她認識了一個名叫範柳原的男子，範柳原單身，而且有錢，對白流蘇很感興趣，白流蘇希望能嫁給他，讓他成為自己的長期飯票。
可是範柳原並沒有被愛情衝昏頭腦，他很清楚白流蘇不愛自己，他不想娶一個不愛自己的女人回家，甚至直接對白流蘇說：“你也許以為婚姻是長期賣淫”。同時他又很喜歡她，對他最有利的方案是，把白流蘇發展成自己的情人。這樣，他既可以在感情上獲得滿足感，又不必付出婚姻的承諾。
白流蘇很清楚，一旦成為他的情人，在保守的中國社會，自己將身敗名裂，但她沒有其他出路，因此不能放棄這個機會。她只能跟範柳原周旋，一方面避免與他有身體上的接觸，另一方面，又通過姿態、語音等誘惑他，讓他陷入情網不能自拔，最終只有通過結婚這種方式得到自己。
在這裡，我們不難看出，《傾城之戀》雖然是一部愛情小說，卻是顛覆性的，之前的愛情小說，男女相愛之後，都會變成一條心，甚至具有一種俠義精神，中國古詩裡有這樣的句子“拼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就是說，我哪怕葬送掉這一生，也要和你一日歡喜。
這是一句女人說給男人的情話，因為在中國古代，女人一旦跟婚姻之外的男人發生性關係，不管是婚前婚後，都會名聲掃地，這一輩子都完了。
梁家輝、蘇玉華牽手共釋《傾城之戀》
在其他的文學作品裡，我們也可以看到，戀愛中的女人，心甘情願地進入一場冒險，中國最著名的戲劇《西廂記》裡，崔鶯鶯還沒和張生說幾句話，就抱著被子和枕頭來到他的房間，她未必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但是有句話叫做“戀愛中的女人智商為零”，中國古代文學作品樂於表達這一點。
事實上，這個戲劇出自唐代詩人元稹的小說《鶯鶯傳》，在小說中，崔鶯鶯最終不但被張生拋棄，還被他說成是妖孽。這固然是因為崔鶯鶯美麗如妖孽，另一方面，中國男人對不通過婚姻制度獲得的女人總是有警惕性，上床可以，娶回家做妻子絕不可以。
所以，在男人眼裡，女人通常分為兩類，一種賢妻良母，是要是娶回家的，一種是具有性魅力的美人，是在外面玩的。有意思的是，對於後者，他們雖然不會娶回家，卻一直用各種方式表達愛戀，用詩歌小說戲劇等形式加以詠歎讚頌。
崑曲《西廂記》
白流蘇卻與這兩者都不同，她離婚，說明她並不是第一種賢妻良母，但是，離婚後，她也知道了人生不易，她要生存，要找個人結婚，她不敢愛，也不敢隨意付出。只有女性作家，才會對筆下的女性，這樣設身處地，這是一個突破了“男性凝視”的角色，她的各種決定，是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男性世界的審美做出來的。
在小說中，張愛玲用了很大篇幅描寫這對自私的男女如何互相算計，範柳原對旁觀者釋放出他們已經同居的信號，試圖切斷白流蘇的退路。白流蘇雖然無奈，卻也知道，只要自己沒有和範柳原發生關係，手中就還有資本。
她最終還是做出讓步，因為她感覺到了年齡的壓迫，擔心隨著年華老去，這籌碼逐漸消失，她不得不在範柳原並沒有做出婚姻承諾的情況下，委身於他。
眼看著白流蘇功虧一簣，太平洋戰爭發生了，白流蘇和範柳原在轟炸中相依為命互相牽掛，感覺到了自己對於對方的愛。對於範柳原，白流蘇並非不愛，她之前是不敢愛，戰爭讓眼前的每一刻都有可能是最後一刻，他們終於可以無所顧忌地相愛。
張愛玲說：“這個世界上也許容不下一對自私的男女，但容得下一對相依為命的夫妻”，轟炸結束後，範柳原跟白流蘇結婚了。
電視劇《傾城之戀》劇照
也算一個美好結局，但是全憑偶然，換言之，如果不是這場突如其來的戰爭，白流蘇只能成為範柳原的情人，很有可能在年老色衰之後被他拋棄。
張愛玲說：“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雖然“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這個說法非常諷刺，暗示了，離開舊時代的家，女性想要獲得容身之地，不但要有美貌、智商、穩定的情緒，還要看命運，要有一場戰爭這樣巨大的偶然因素加持。這種大團圓式的結局，更體現了女性的處境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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