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是87版红楼梦三十周年,6月17日,是他们在北京相聚的日子。
30年,应该算长了吧。
可是,观众没有忘记红楼,演员也没有忘记。
贾宝玉的扮演者欧阳奋强,一直在积极组织红楼梦剧组再聚,20年一次,25年一次,30年,再来一次,这次要更隆重些,把能请的人都请到。
这样的聚首算完美么?
只是,少了陈晓旭。
她如今还好吗?
她去那边已十年。
这十年来,一直有人在为她祈祷、祝福,她知道吗?
1984年春,《红楼梦》全国招募演员。
父亲看到了,认为这是锻炼陈晓旭胆量的好时候,鼓励她去试试。
毕彦君从《大众电视》上看到这个消息,也跑来鼓励陈晓旭,“你写封自荐信。”
毕彦君比她大十岁,是个成熟演员了。
“你的外形,气质都接近要求,你也喜爱《红楼梦》,理解林黛玉,就这些该去试试。”
陈晓旭犹豫了很久,终于提起笔来写了一封自荐信。
“你不是新发表了两首诗吗?剪下来,装信封里。”
陈晓旭接受毕彦君的建议,将那两首诗从杂志上剪下来。
红楼剧组,每天都收到无数的自荐信,推荐信。
王扶林导演一有时间就去剧组的临时办公室里溜达,希望能找到自己心仪的自荐信。
没成想,还真被他找到了。
陈晓旭的信,是所有信件里,资料最齐全。
他立即让潘欣欣给陈晓旭回信,“你要重点说明:希望她立即去北京面试,食宿自理,如果没有入选,路费不报销。”
六天后,陈晓旭收到了回信。
她非常激动,当天就把《红楼梦》的小说和自己过去记的读后感拿出来,挨个翻阅一遍。
两天后,她去了北京。
她不在乎报不报销。
按照导演的要求,潘欣欣问了她上百个问题。
初次口试,通过了,可以和导演见面了。
第二天,乌云密布,大雨瓢泼。
陈晓旭依旧准时准点地出现在面试地点。
她苍白,瘦弱,一身浅绿色衣裤打扮,手里还抓着一把滴着水的雨伞。
导演见了她,很满意。
可是,他觉得陈晓旭来的不是时候。
“你来早了,过些时间我们才开始选演员录像,你能在北京等到录像吗?”
陈晓旭慌了,“不行,我是瞒着剧团里出来的,下午就要坐车回鞍山了。”
原来,陈晓旭的老爹是鞍山京剧团的导演,母亲是京剧演员。
而她,就是按照父母的规划成长起来的姑娘。
她小学四年级就退学了,先进入鞍山杂技团,苦练基本功。
后来杂技团解散,她进入了父亲所在的鞍山话剧团。
四年来,她都没有存在感,多数时候打打下手,最多不过演个配角。
导演一听她不能留,只好妥协,“你的照片和诗歌要存档,你回家等消息就行。”
如此,陈晓旭来了一遭又回去了。
站在女生中间的就是导演王扶林
1984年的春天快过半了,鞍山话剧团里突然来人了。
他们是红楼梦剧组专程派来和陈晓旭的工作单位签合同的。
这合同一签就半年,也就是第一期红楼学员班的时限。
好友毕彦君高兴的不得了,父母也欣喜若狂。
只有陈晓旭心里早明白,她一定有戏。
上次回家之前,导演对她说,“把你这次来的火车票收好,下次来的时候好报销。”
林黛玉这一组,有三个候选演员。
张静琳演的很好,但人太阳光,太活泼,没有林特有的专注,忧郁与悲伤,后来安排她去试试晴雯。
张蕾年龄大,需要不断补妆,导演觉得,要是妆太厚,会给人不真实的感觉。
陈晓旭呢,年轻,有诗人的气质,不足之处就是鼻子大了点。
还有人觉得,她太瘦弱,像是发育不良,可以去演惜春。
三番两次,都没定下来。
导演只好试探性地问问陈晓旭自己的意见,“其他角色你有喜欢的吗?”
陈晓旭是这样回答的:“如果您让我去其他角色(的组),观众会说你让林黛玉演了别人。”
她的笃定和坚持,让林黛玉成了第一个定下的角色,甚至还在贾宝玉之前。
排练许久,角色敲定,开拍开始。
第一场戏,是“宝黛读西厢”,这是在杭州西湖边上拍的外景戏。
杭州春天了,可温度就是上不来,桃花也不开,镜头里总是光溜溜的树杈子,很不好看。
整个剧组只好等。
欧阳奋强建议用假花,剧组不置可否。
他急了,可无所事事。
陈晓旭安慰他,“既来之,则安之。你看西湖风景多好,我们难得有空闲,一起逛逛吧。”
在红楼梦的拍摄期间,她依然在写诗,欧阳是她的第一个读者。
她喜欢读纪伯伦的诗,推荐给欧阳,两人读后就交流心得体会。
欧阳喜欢看三毛,两人就满大街的闲逛,找书店搜罗三毛的书。
他们还喜欢拍照。
等待的日子里,陈晓旭,欧阳,还有吴晓东(贾云的扮演者)一起在西湖畔拍了不少照片。
那时候她最活泼,可爱,鬼点子最多。
后来,工作人员跑来通知他们开拍了。
欧阳问:“桃花还没开,怎么办?”
三人回外景地一看,树上真花假花一大堆。
有一场,黛玉要弹一曲《高山流水》向宝玉倾诉心声,情到深处,弦已断绝。
林黛玉是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但陈晓旭对古琴一窍不通。
欧阳问,“是不是要报告导演找替身?”
她没说话,她不想在口头上耍威风。
第二天,她去音乐学院找了一位老师。
老师让陈晓旭弹一曲听听。
“怎么让我弹?我一点都不会!”
老师惊讶的看着她,“你一点都没学过?我学了4年,才有现在的成色。
你从来没学过,后天却要弹‘流水’?不可能的。”
陈晓旭恳求道,“不是全部,只弹几个小节就可以。”
老师弹了几节,陈晓旭学了几节,全靠死记硬背。
老师给她纠正了手势,陈晓旭跟着模仿,没过多久,居然能弹出样子来了。
她还向老师要来了琴谱。
老师不信她能看懂,而她则凭着一股黛玉才有的固执说,“培训的时候,老师专门讲过如何看琴谱。”
她勤学苦练,不断钻研。
两天后,老师拍着陈晓旭的肩膀说,“你可以出师了,去吧。”
三年来,她付出了所有。
力所能及之处,要做的更好。
力不能及之事,也要学到手,让角色更完美。
结果,三年红楼拍完,陈晓旭的艺术大门关上了。
回望时,再也寻不到归途。
那时,她住在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夏天西晒的时候,屋子里比外头还热。
父亲来看她,热的不得了,想去她的屋子里凉快一下。
结果,一进去,受不了,出来了。
而陈晓旭自己就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书。
父亲问:“你看了多久了?”
一下午。
她一下午就这么坐着,看书。
父亲觉得她太辛苦,苦得替他难过,惋惜。
1990年,三年过去了,发生了很多事,依旧穷得叮当响。
亦师亦友的毕彦君从朋友变成了前夫,而她遇见了生命中的另一个人,郝彤。
按道理,她要钱就能马上有钱,但她就是有一股子劲儿,咬着牙坚决不走捷径。
一个企业要花60万买她的肖像权做广告,她不卖。
她就是不愿挣来得快的钱。
她宁愿吃方便面,坐二等汽车,甚至骑自行车。
吃猪蹄,大家都吃一个。
她和丈夫郝彤只吃半个猪蹄,因为买不起整个猪蹄。
父亲从鞍山给她带来4000块钱。
她立即说,哎呀,救命的钱。
父亲说她太苦,何必呢?
她答,“艰苦点儿好。”
广告公司开起来之后,她还坐地铁去工作,朴素得让人心疼。
有人认出了她,她就帮忙签个字,合个影,然后不声不响地离开。
她不喜欢见人,更不喜欢接受采访。
生意渐渐步入正轨,陈晓旭依旧保持着不见人的习惯。
客户让见见,她也不见。
客户让陪吃饭,她说不去就不去。
学佛之后,她就准备一桌素席去会客,全然不顾招待客户的规矩。
有时候就把客户给得罪了。
可后来,大家都知道她就是这脾气,这性子,公司倒是非常可靠,做事也麻利,也越来越喜欢跟她做生意,并不计较。
生意好,钱来得快,陈晓旭就把爸妈从鞍山接到了北京,一家人住在一起,那段日子特别快乐。
然而,有一天她宣布:我想出家。
经过15年的发展,陈晓旭领导下的广告公司,成为了一家年营业额近两亿元的4A广告公司。
她被评为04到05年度中国三十位杰出广告人。
05到06年度中国十大最具风采女性广告人。
05年度,经济风云人物。
人生经历了跌宕起伏,在最辉煌和安稳的时候,却想出家。
其实,早在05年,事业发展最好的时候,她就有了一心向佛的念头。
姑姑就问,“那你准备出家么?”
她答,看机缘。
2007年春节时,机缘到了。
因为当时陈晓旭在长春,不在家里,丈夫郝彤把家人聚在一起。
郝彤先磕了三个头。
陈晓旭的父亲一看,以为是要过年。
郝彤说,“初六这天,晓旭要出家了。”
陈晓旭的父亲感到特别震动。
除此之外,还特别生气,“这么大的事,就这么通知我们一下就完了?”
而陈晓旭的婆婆一听,哭了。
郝彤还没说完,“正月十六,我也出家。”
2007年,陈晓旭42岁了。
她放弃了过亿的身价财产,也撇下了年过七旬的父母,在长春百国兴隆寺剃度出家,法号妙真。
而这时候的她,乳腺癌已经恶化,并出现了骨转移,已经不能正常行走,得靠拐杖和轮椅辅助。
一切行动都受到了限制。
得病这事,她瞒了家里大半年,当家里人了解了她出家后面原因的时候,最好的治疗时机已经过去了。
陈晓旭说,“如果用西医给我治,那我就选择死亡。这治完了又化疗,这人就不成样子了,我不愿意那样。”
与父亲语重心长的谈了几次,她都是这个意思。
最后,父亲无奈地说,“这人太爱美了,不愿意最后弄得七零八碎的。”
出家不到两月,就传来了陈晓旭病逝的消息。
后来,家人也想通了,或者不是想通了,而是找到了出口去解释她的所作所为。
2017年冬,父亲回忆陈晓旭时,说了这么一段故事:
陈晓旭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妈妈就做了一个梦。
一个老头告诉她,这孩子名字叫陈ye芬,ye是一个草头,底下一个“也”字。
普通的字典上没有这个字。
父亲急了,想问问这到底有什么含义。
找到了一位师傅。
师傅说,这个字念“爷”,二声,是南方的一种不起眼的小草,自带些许清香。
父亲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这名字不好听。如果非得取这个名字,还得问问高人。
后来又找了一位老先生问问。
老先生一算,“这个名字啊,林黛玉的命,要悲痛一生的,不好。”
父亲实在想不出来,就干脆取名陈晓旭吧。
正好她是旭日初升的时候生的。
“名字改了,可命还是没改。”
父亲叹着气说。
欧阳奋强说,“红楼梦是个魔咒,把演员的一生都困在了里面。”
陈晓旭说,“我不太喜欢别人说这(林黛玉)是我的工作,因为我觉得我最美好的印象和回忆,就是红楼梦那时候。当他们提起林黛玉时,还是勾起了我最美好的回忆。”
像张明明一样,她靠着自己的才华在红楼之外闯出了一片天。
但两人还是不一样,陈晓旭不愿走出红楼,就算早已功成名就。
说她念旧也好,痴迷也罢。
红楼梦的三年,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三年,她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十全十美的画中人,无论喜悦,还是彷徨,都与这个人有关。
她希望艺术的大门不要关上,但还是关上了。
她不得不放手,但最终发现割舍不下。
于是,
从此以后,她靠回忆而活,穷途末路也甘愿。
从此以后,她依幻梦而行,再苦再累也随意。
从此以后,她乘狂风而驰,良辰再美也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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