曖昧,才是日本的生存哲學

日文“あいまいな”(曖昧な),音同“哎呀媽呀”,類似中文的“曖昧”,有“不太清楚,比較含混”的意思。

中文常常用曖昧包裝愛情,比如許多情歌裡唱的那樣:“曖昧讓人受盡委屈”,或者“反正現在的感情都曖昧”。日劇中其實也有這類“中式曖昧”,比如《勝者即是正義》裡小黛律師和雅人叔之間的感情關係。

曖昧,才是日本的生存哲學


除此之外,日本文化裡也有一些中文語境不太常見的曖昧場景,比如前段時間熱映的《小偷家族》裡,奶奶在海邊用沙子蓋著自己的老人斑說,“哎呀斑點越來越多了呀。”這是對死亡的無憾,還是懊惱?

再比如,奶奶和安藤櫻走在開滿櫻花的橋上,奶奶說,“是我選擇了你,你也選擇被我拖累。”安藤櫻笑著說,“是羈絆。”


「羈絆」是日劇中常見的詞,有一些無奈,也有一些心甘情願、何其榮幸。


還有一幕,下著大雪的冬夜,堆完雪人回到屋裡,哥哥問爸爸,“當時我摔斷腿,律師說找上門時你們正準備逃跑,是打算扔下我嗎?”爸爸說,“嗯。對不起。”哥哥說,“嗯。”這是能夠依靠的親情,還是需要互相體諒的底層脆弱?

國產劇、好萊塢大片,總願意讓觀眾明確看出誰是好人、誰是壞蛋。相比於這樣“文以載道”式的表達,

日式曖昧更傾向於給觀眾更大的空間,他們希望觀眾可以自行想象劇情可能的發展方向。

曖昧,才是日本的生存哲學


日本文化不喜歡把中心思想用露骨的語言表達,他們認為那樣會破壞掉文學藝術本身的氣場。

《小偷家族》是典型的日式曖昧,它對於底層親情的描寫極為細膩。它不要求每個人都成為一個有道德的人。

對於日本文化來說,道德審判和審美體驗是兩套系統,審美並不承擔道德的責任,一旦進入到審美體驗當中,道德的善惡就被暫時放棄了。

這與中國的區別是,中國儒學的道德主張擴展到了美學領域,並消滅掉了美學的獨立性。而日本曖昧的生命力就在於,它抵抗住了道德的沙文主義,給了不完美一個生存的土壤。

在美學的領域中,它願意欣賞道德的不完美。

今天這篇文章要與你分享的,就是一些典型的看上去不太完美的日式曖昧場景。這些場景,你或許會覺得又有趣又好玩,又或者,你會像看完《小偷家族》的那個晚上一樣,長久地沉默。



曖昧 1.0

了不起的顧客,您是一顆尊敬的洋蔥


在日本服務業,服務人員常常尊稱顧客為“様”。“様”簡單地說,可以翻譯成“大人”,比如“神様”,就是“神明大人”的意思。

“様”的漢字也就是中文裡模樣的“樣”,模樣是怎麼表示尊敬的呢?叫人模樣,日本人真實要表達的是:了不起的顧客,您真實的自己是多麼豐富,而我是卑微的,我只能夠認識到您表面的模樣,所以我只能用您的模樣來稱呼您。

用模樣去指代一個人,仍然存在一些小風險。如果是一個在英美文化中成長起來的人,可能就會覺得這很瘋狂。

英美文化十分在意中心和邊緣的區分,他們覺得人的實質是重要的,表象(即模樣)是不重要的。實質有真理的意思,表象則表示虛假。在不曖昧的西方人看來,叫人模樣,大概類似於說對方是個假人。

對於英美人來說,每個人都是顆糖炒栗子。 糖炒栗子裡面是重要的,殼不重要,被叫糖炒栗子殼,沒有人會開心,被叫糖炒栗子仁才開心,好吃。

日本人看人,是看成洋蔥。洋蔥外面剝了一層還是一層,裡面一層外面一層也沒什麼區別,剝到最裡面,就看到一個字——空,啥都沒有。因此,叫人模樣,也就合情合理了。


曖昧 2.0

我不開心了, 你難道不知道嗎?

曖昧,才是日本的生存哲學


日本人說話,還喜歡把事實和情緒、價值做打包處理。

“山田さんは奧さんに逃げられた。”直譯成中文是,“山田先生被他的太太逃走了”。這句話的真實的含義是,“山田先生,很不開心的,被動地接受了他太太逃走的事實”。

逃走是一個客觀事實,不開心是一種價值判斷與情緒反饋。而這句話裡,情緒被隱藏起來了。“不開心”變成一種有心人之間的暗語,它要求你進入說話者的心理狀態,體會他的說話意圖。

在日本,事實與情緒、價值的曖昧,使得談戀愛成為了一件需要“你猜我猜”的事情。

曖昧,才是日本的生存哲學


一個男生對一個女生有意思,但是不知道能不能再進一步,怎麼暗示呢?比如他喜歡花子,他沒話找話,指著某處的圓珠筆,對花子說,“這是圓珠筆”。花子一看,這支筆實際上離說話人並沒有很近,在這種情況下,中文應該用“那”來表示。

男生用“這”,是在暗示什麼?暗示咱倆關係蠻近的。在這時候,女孩子接茬不接茬就很重要了。她如果仍然說“這”,就說明她接受好意了。如果她堅持說“那”,就表示“誒,不要得寸進尺,咱們是普通朋友”。

遠近大小的景物客觀事實裡,沒想到日本人還能塞入社會關係的小秘密。這種很細微的小東西,是與日本人交際時,外國人很難掌握的。


曖昧 3.0

一粒米里住著七個神靈



曖昧,才是日本的生存哲學


去日本,走在京都的大街上,隨便一抬頭,就可能遇見一座神社。

日本有悠久的神道教傳統, 他們相信,世界上應該有800多萬位神,他們跟凡人一樣,遊走在各處,各個階級都有自己的神,你能想到的,都有一位專職的神在庇佑。比如有保護樹的,保護眼睛的,還有庇佑美貌的。每年的農曆10月,就是神的聚會,他們會從四面八方趕到位於日本島根縣的出雲大社拜見大國主大神。

在日本,人們喜歡用“5元”來向神靈請願,因為“5元”用日語讀出來,是願望成真和幸運的意思。碰見神社,你可以進去求籤,大吉的籤請你帶走,大凶的籤請系在神社的樹上,神靈來幫你消化。

日本注重環境衛生,也正是因為他們相信,樹有樹的精靈,如果你把森林弄髒了,就是對神靈不敬。

在神道教影響下的日本家庭,家教和中國的家教差不多,都主張吃飯時要把米粒全吃乾淨,但背後的道理和我們不一樣,我們的道理是,“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日本人的道理是,每一粒米里面,都住著七個神靈,你不好好吃,就是對不起神靈。


曖昧,才是日本的生存哲學


所以日劇裡,日本朋友吃飯之前都先要拍拍手,說“我開動了”,它真實的含義就是,感謝食物把精氣貢獻到了我的身體裡,使得我的生命可以延續。

食物也可以像人一樣對話,這是日本文化對生死的界限。


曖昧 4.0

撲面而來的命運,接受它,甚至欣賞它


曖昧,才是日本的生存哲學


1945年8月9日,B29轟炸機飛到小倉上空,發現雲把小倉給遮住了,炸彈扔不下去。於是他們計劃去炸離小倉比較近的備選目標,長崎。此時長崎晴空萬里,炸彈扔下去,長崎頃刻化為廢墟。


曖昧,才是日本的生存哲學



這是個偶然事件,在現實世界中,毫無疑問長崎被炸了,但我們可以設想一個可能世界:可能世界中,長崎上空的雲也閉起來了,使得美國人也沒有轟炸,長崎就沒事了。

正因為可能世界和現實世界之間的初始條件非常接近的,不過就在於一片雲彩和兩片雲彩,它是不是遮住了視線。而它造成的後果差別又非常巨大,長崎存在和不存在,而這就使得我們對於現實世界的觀感產生了巨大的“偶然性感覺”。

我們當然無法否認長崎市被炸的客觀歷史事實,但是要加上“偶然”這樣一個很重要的模態副詞,伴隨著模態副詞,也許是其他的心理感受,這種心理感受就是可惜、可憐,要不是這樣,那就那樣,我們都能夠體會。

這件事如果站在西方哲學的角度會怎麼看?西方哲學的代表萊布尼茨曾經與人討論上帝。來人問萊布尼茨,既然上帝是全知全能的,為什麼人間還有苦難?萊布尼茨回答說,上帝造了很多很多房間,每個房間都是一個可能世界。你是不是看到我們房間有很多災難?你到別的房間裡面去看一看,別的房間苦難更多。

西方哲學放大了命運的必然性,而這件事在日本人看來,卻帶有了一種極其偶然的美學屬性。

曖昧,才是日本的生存哲學


什麼叫偶然性?如果我們說得詩意一點:偶然性,就是必然性和不可能性在邂逅的一剎那撞出的火花。

不可能性和必然性交織在一起,這事就可能發生,也可以不發生,決定它的只是一些很小的因素,對於長崎來說,就是一片雲的事。

而長崎事件中最神秘的是,為什麼風此時此吹開了長崎的雲?此時科學不能解釋,為什麼它們來得這麼巧。

而這,在日本人看來,就是「撲面而來的命運」。命運有好有不好,個人要緊的是一種旁觀者心態,接受它,甚至欣賞它。

日本文化相信,在人看到的現實世界旁邊,還有一個與它非常近的可能世界,只要稍稍小小的參數變了,情況也就變化了。

人根本沒辦法解釋,為什麼參數被調到此刻看到的位置,而不是另一個位置。這種沒有辦法解釋讓世界產生了模糊感,產生了曖昧感,產生了神秘感。日式曖昧哲學相信,這是世界的本相。

這種對於命運的曖昧感,讓日本人多少有些相信水到渠成的緣分。曖昧似乎成了一種更容易讓人開心的哲學。它把人間的苦難當成常態,有一點快樂就蠻開心。


日本人追女孩子,如果對方不樂意,他可能反過來就會想,也許是緣分就沒有到。反之,他們也會想,兩個人要合拍是件很難的事,如果擁有那就要好好珍惜。這種哲學讓他們得以避免做出一些對於外部世界的過度索求,而滿足於現在所獲得的東西。

除此之外,相信命運以及世界的不可解釋型,也讓日本文化具有了一種反大數據的美德。

今天我們所面對的世界,是被數字控制的世界,有人主張大數據就可以把整個社會管理得很好,但日本的曖昧哲學不會贊同這個觀點。

數據主義的核心是形式,它關注人的形式,認為只要將人放到超級算法裡,就能預言人下一步的行為。比如你要去吃頓飯,根據大眾點評裡的推薦,你也許就下好了單。

但日式的曖昧哲學反對這一點,它主張你去到餐廳,按照自我感受,來決定這一餐的內容。

生命不能夠被算法形式化,只有感受是真實的,而大數據只會導致平庸。


曖昧,才是日本的生存哲學


在日本,平成時代即將過去,一些公號發文說,日本這屆年輕人不行啊,太頹太喪了。在中國,90一代也面臨著同樣的批評。不難看出,日式曖昧跟前段時間流行的“佛系青年”有些類似。


為什麼日式曖昧會成為一種年輕文化裡的流行態度?


或許是它更為寬容,不要求積極向上,或許它在嘗試理解,理解80年代以前的人生不太談到的生與死、快樂和不快樂。


曖昧,才是日本的生存哲學


我們不得不說,這樣的人生哲學或許才是一種更為溫柔、甚至更為成熟的價值觀。

它不做道德審判,更多的是一種審美體驗。它要求語境解讀,不斷章取義。它放大世界的偶然性,把快樂看作倖運,苦難當作命運。它不過分看重對於外部世界的物質索取,更多地主張回到內心,發現個人的真實。

這是我們對於日式曖昧的名詞解釋。

如果生活讓你疲憊,想要放棄,那麼請到溫柔的曖昧文化裡,暫作休息。比起外界所希望你成為什麼樣的人,曖昧文化的建議是,你需要停一停,好好想想你與萬物的關係。

如果人生讓你痛苦,那麼希望你好好感受。


曖昧,才是日本的生存哲學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