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那些悄悄改變了將軍命運的人

我講的是新發現的關乎我命運的老故事。說它老,因為它發生在40多年前我當戰士和排長的時候;說是新發現,因為過去從來沒人告訴我,這幾年在與人閒聊中才知道。

2011年7月某日,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我當兵時的一位老副營長打來的,說他到了北京,住在某賓館,讓我中午過去聚聚。分別近40年了,接到他的電話自然喜出望外,我立馬停下手頭工作,坐車去看他。他還約了幾位老部隊的熟人,大家一起敘舊,好不痛快。中午自然要喝幾杯,大家邊喝邊聊,我問起曾經當過我連長的×××,希望他到北京來玩。他說,“他也許不好意思找你。”不好意思?啥意思?

“你還不知道呀?1969年,他堅持要你退伍。要不是團裡孫樹傑主任反對,你早脫軍裝了。”

他的話讓我有點發蒙。1969年底,我在團報道組當戰士報道員,但編制還在連隊。搞退伍教育時,沒有人通知我退伍呀?

“你還記得退伍教育前,我們團是從山西襄汾縣拉練到河南葉縣的嗎?”

“當然記得。開始坐汽車,後面步行,走了一個多星期。”

“你和誰一起行軍?”

“孫主任呀!”

“想沒想過孫主任為啥讓你與他一起走?”

這個,我真沒想過。只記得拉練前,孫主任讓我跟著他走,可一出發他就讓我走在他前面,到宿營地後,他還會派我下去了解情況,回來向他彙報,然後寫行軍簡報。晚上,我和他加上警衛員在一間房子裡睡覺。

“看來你真是不知道。那次,孫主任是要考核你的腿。”考核我的腿?我瞪大眼睛看著他,他告訴我:“你們連長要你退伍,孫主任問他有什麼理由,他用右手指著右腿,一拐一拐地走給孫主任看,說你腿不行,坐骨神經痛。孫主任說:‘我沒發現他腿有問題呀!’你們連長說:‘平時看不出來,一長途行軍就有問題。’‘好!’孫主任說,‘那就在長途行軍中看看。’這一趟走下來後,孫主任把你們連長尅了一頓,說他胡說八道,謊報情況。”

原來如此!怪不得連隊曾傳說我退伍分配到江漢油田,後來卻沒影了。

其實連長說我有坐骨神經痛沒錯,只是不該誇張罷了。

我陷入回憶。老副營長說:“要不是孫主任,哪有你後面的記者、作家、將軍……”大家不由一陣感嘆,說:“那時候的領導真好,幫了人還不讓人知道。”

我與孫主任接觸也就半年時間,從1969年8月至1970年1月。坦白地說,我對他只有畏懼而沒有親近。他一次也沒有表揚過我,常常是板起臉批評。有天晚上放露天電影,刮北風,有點冷,我穿著大衣去了。到場一看,全場就我一個穿大衣的。散場後,他把我好一陣臭訓:“一個新兵,不按規定著裝,自由散漫,吊兒郎當,像個兵嗎?”我寫的材料和稿件給他審,每次他都會挑出一堆毛病,批你一通。記得團隊在山西執行任務時,有次我從一營採訪回來,稿件中寫到二連一名戰士因在石灰池邊工作,受有害蒸汽傷害,眉毛都掉光了。他指著這句話說:“太玄乎了!你是親眼看到的,還是聽人說的?”我說是聽副教導員說的,他要我重新核實。我打電話問副教導員,他說沒問題。“他說沒問題就沒問題嗎?二連離營部幾十裡,他到二連去看了嗎?你馬上去二連核實,要見到戰士本人。”

從團部到一營部可以坐火車,下火車到二連因沒有公交車,就只能坐“招手牌”了,攔到什麼車坐什麼車。我很不情願地上路了,覺得孫主任簡直是吹毛求疵,沒事找事。可到二連一看,乖乖!那個戰士的眉毛根本就沒掉,只是在生石灰倒進石灰池見水後,沸騰的池水中跳出一小塊渣子打在他的眉骨上,傷及皮膚和眉毛。他眉骨上留下了一個小疤,眉毛少了幾根,但不仔細看看不出來。這件事不知怎麼傳成眉毛掉光了。我回去彙報後,他對我說:“寫材料、搞報道,不能有一句假話。登不登報無所謂,但如果說假話就要處分你!“我感謝他讓我避免了一次失實,但對“說假話”的批評感到很委屈。

孫主任改變了我的命運,而我卻茫然不知,連一句感謝的話也沒有說,還對他的嚴厲屢有微詞,我拍了一下腦袋,說:“我真渾!”問:“他現在哪裡?”大家都不知道,只聽說他早就轉業到了西安。算起來他應該90 歲了,不知他是否還健在?我們的心情都沉重起來……

孫主任把我留下來了,1970年元旦後不久,我就被調到師報道組,當年被提幹,下的是排長命令。在師報道組,我逐漸成了挑大樑的人,寫的稿件幾乎都能上省級以上報刊,師裡三個步兵團先後都上過《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署的雖然是集體筆名——陸岩石,但執筆者是我。與成績突出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立功受獎、外出學習等好事都沒我的份。有次《長江日報》編輯來報道組講課,邀請一人去給報社介紹寫小評論的體會。他知道我是主要執筆者,有意於我,領導卻派了一個不會寫評論的人去,而且還要我寫好了發言稿給他帶去唸。領導公開說:“你不能出頭露面。”師裡出了一個機要員典型,領導春節也不讓我過,硬趕我和另一人去他的家鄉採訪,稿件寫完後要送北京,領導卻只帶他去了,結果軍報編輯部要求修改,他們改了兩遍不過關,這才讓我趕往北京。

如此四年多時間,一起調來的戰友有的正式下了政治部幹事的命令,有的下基層提升了,我卻依然還是排長。為什麼會這樣?我隱約聽到了一個嚴重情況:被家鄉人告了!告我的是一個姓謝的幹部(時任公社黨委書記,後任縣司法局長),一口咬定我是打革命領導幹部的組織者和兇手。如果所言為真,至少在部隊是待不下去。為弄清問題,部隊一直在派人調查。直到1974年9月的某日,新任政治部郭主任找我談話,說:“過去我們對你不大放心,經過反覆調查,現在放心了。”他沒有告訴調查的詳情,接著說:“決定你到通信營有線連任副指導員,三個月熟悉一下情況,再改指導員。”就這樣,罩在我頭上的陰霾散去,接下來的4年時間我連升四級,當到了教導員。接受調查的這段經歷讓我後怕,如果領導不下決心查清楚,我就被謝某人告回老家去了。我對老部隊、老首長的深厚感情,就是由這一件件事積累起來的。

幾年前的一個夏天,當年師報道組的一名領導來北京玩,我用年份茅臺酒招待他,感謝老部隊對我的培養和愛護,他也不客氣,說:“那是,對你的愛護可以說無人可比。”他講起了當年的往事:“政治部接到告狀信後,審幹辦公室先後派了三撥人去外調,結果問題一次比一次說得嚴重,準備將你作退伍處理。因為已經外調了三次,大家都不便保你了。關鍵時刻,一個人救了你。你知道是誰嗎?”我搖搖頭,他說:“是張應恩副政委。”我對張副政委一直很尊敬,他調到武漢後,我每次去武漢都去看他,可他從來沒有給我說過這件事呀!“當時,張副政委把保衛科張科長找來,說,關於地方告小江的問題,前面派去的外調人員都不是專業辦案的,人家說啥他就記啥,所以越查問題越大。你派兩個內行去,要像辦案一樣,人證、物證、旁證,都要搞清楚。如果證據確鑿,這個人我們就要處理;如果沒證據,就不能再耽誤人家了。張科長派三團保衛股長帶一名幹事去調查,告狀者謝某什麼證據也拿不出來,盡講一些似是而非的情況,他們按張副政委的指示,一項一項找證據,調查了一個多月,證明謝某所言不實。最後問他為啥要誣告,他說,‘文革中他與我觀點不同,寫過我的大字報,凡是他們那一派的人我必須要他回家種地,參了軍我也要把他告回來種地。’等問題弄清時,張副政委已經調到武漢去了……”

這頓酒喝得很盡興,也很沉重,我老是在想,孫主任和張副政委是改變了我命運的人,可謂恩重如山,而他們卻從不向我和任何人提起,這不就是《老子》所說的“建德若偷”“大象無形”嗎?我當然應該報答他們的恩情,但也許他們最希望得到的報答,是要我像他們那樣做人。在一個人的成長過程中,不知得到過多少人的幫助,但真正幫了你的人是不會掛在嘴上的,而那些自詡如何如何幫了你的人,其實可能一點也沒有幫你,甚至可能還害過你。

作家檔案

江永紅,少將,湖北天門人,解放軍報原副總編輯,戰士出身的著名軍事記者與報告文學作家,其作品多次獲全國、全軍大獎,榮獲全國記者最高個人成就獎——範長江新聞獎、中國人民解放軍專業技術突出貢獻獎。

(軍事故事會·解放軍新聞傳播中心融媒體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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