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制之痛(小說)

改制之痛(小說)


我有個老習慣,就是有煩惱事就喝兩盅,兩盅下肚倒頭便睡,什麼事就淡忘了。在你醉酒時,上級或同事或家人或朋友會把你的煩惱事處理了。喝了點酒又是躲事的最好方法,有人來找時,家人和朋友就會說,等兩天吧,他都喝醉了。俗話說,官不差醉人。酒真是個好東西,它幫我度過了許多難關,處理過很多棘手的事。 今天我又喝兩盅,但沒怎麼醉,也是用來躲事用的。

下午三點陽湖縣機械廠,要舉行體制改革動員會。因為近年新上任的縣委書記邵一民,要在陽湖縣全民企業中實行體制改革,這陽湖機械廠是第一批試點單位。什麼是體制改革啊?多解釋反而不清楚,如果用通俗的一句話,就是徹底的賣。把企業的所有權和經營權,通過賣,統統交給私人,國有資本全部退出。縣裡不僅能得到一筆資金,同時又能把國有企業的老大難問題,如,勞保、醫保、職工的拖欠工資、企業經營虧空.....等等,都可一攬子解決。國家由老闆變成了稅務局,專管收稅,也不會去當民政局和慈善機構什麼的。

陽湖縣機械廠改制的準備工作,在這之前已經緊鑼密鼓的進行了。什麼改制領導小組啊,清產核資小組啊,運作好些天了。今天的會議只是走過場而已,向全體職工通報一下。因為機械 廠是國營小企業,無職工代表大會制度,賣與不賣的決定權都在縣政府,說是走過場真的不為過分。

改制小組的組長由機械局的局長劉軍擔任,常務副組長就是陽湖機械局副局長、兼陽湖機械廠廠長黃懷水擔任,副組長還有機械廠總賬會計李士信。由於我平時口無遮欄,影響和破壞了別人的許多好事,得罪了許多人。我雖是技術副廠長、工程師,這次改制的組織沒有我,也就是說不要我參加。因此,我預感到這次改制將很不平常,一場大的利益瓜分的序幕即將拉開,但一定沒有我的份。

昨天晚上九點多,在機械局任局長助理的老同學,洪苗在近二年沒有任何聯繫的情況,突然給我來了電話,老同學夜半來電我一陣狂喜,先問候再拉家常,工作情況老婆孩子零零碎碎統統搗騰了一遍。眼看要掛電話了,最後老同學小聲且嚴肅的對我說:機械廠改制的事千萬別摻和,因為有人不喜歡你參加,這裡也不會有什麼巧給你討。我剛要問為什麼,老同學突然說,家裡有人找他,急急忙忙地掛斷了電話。

我想了許多,我大學畢業就參加了機械廠的建設,二十來年了,和廠同甘共苦走過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和廠有感情,和職工有感情,如今說賣就賣了,難免有點傷感。特別是老同學的那個電話,想到改制的所有事情沒有我這個在廠裡學歷最高,職稱最高的技術副廠長參加,真的不可理解。通過老同學這個電話,覺得這將是一場鬧劇,自己又何不當一個自在逍遙的看客呢?

不給參加就不參加,沒有巧給我就不討。誰說我討了?二十多年來我又討了什麼啊?想到這裡我氣不打一處來,我又想到了我的老朋友——洋河大麴。這酒人家喝酒是辣的,我喝到嘴裡是香的甜的。酒真是好朋友,幾口下肚什麼都會煙消雲散的,酒真是個好東西,好東西.....

“ 咚咚”,酒後剛躺下不久,就有人在樓下敲門了。“誰啊?”老婆大聲的問,下面的人好像沒聽見似的,還是在繼續地敲,無法老婆很不耐煩的去開門,看看到底是誰,這樣不自覺。

“我就知道你會玩過去的把戲,我就是不吱聲,你不下來我就使勁的敲。”下面是機械廠老工人範大倉帶著幾工人在嘰嘰喳喳的喊著。“老嫂子啊,王大廠長呢?”

“他喝醉酒了”,我老婆應付著。這大倉是我同時進廠的老工人,平時我倆在一起無話不說,我的底馬戲他全知道。“別來這一套,什麼時候了,廠快沒了,你還能裝得下去嗎?”

說著就帶著幾個人,把我從床上拖起,架著就走。不管我老婆怎麼罵就是不理。“算你們這些大爺好佬,別架我了,我跟你們走!跟你們走還不行嗎?”我說。

時間還不到兩點。厂部門前醫療點門口,已經聚集一百多號人了。

“憑什麼賣啊?全縣的廠多著呢,為什麼就要先賣我們廠?賣之前要跟我們的工資補齊了!”

“他們幹部撈足了,我們這些窮工人如今房子也沒有,勞保醫保幾年都有未繳,現在一賣就想完事了?”。

“這麼大的廠子,賣給誰啊?要賣我們大家湊錢買,厂部那幾個幹部,整天在一起嘰嘰咕咕的,不知把這廠估了多少錢?如果是別人買還可以,要是他們幾個頭兒買,我就搬他們家吃去吃”。

大家盡情在發表著自己的觀點和牢騷,抒發著對賣廠的不滿。這時有一個小個子從不遠處跑來,手裡拿著一張紙條,高喊著,“大家來啊,來看看這些幹部是怎麼.....”

這一喊,我就知道那個小鬼手裡拿的是什麼了。這個紙條我上兩天就看到過,上面說的是我們的一把手黃懷水夥同總帳李仕信私設小金庫分錢的事。我為避嫌假裝酒高了,順勢躺在了醫療點的病床上,假裝打起了呼嚕。

外面的人越來越多,這時範大倉突然衝進醫務室,在我的身上亂翻,我還是假裝睡著,讓他任意擺弄。當他手摸到我身上十快錢時,興奮起來,“夠了夠了,有這十塊錢,我可叫他們有得洋相出。”說著就跑出了醫務室。

大會在厂部大會議室舉行,全廠三百多人幾乎到齊。原定會議三點招開,由於公佈敏感問題,群情激昂,秩序太難維持。四點鐘才在吵鬧聲中草草開始。

機械局局長劉軍主持了會議。“同志們,在縣委縣政府......”劉軍簡短的開場白後,就由我們的廠長黃懷水,宣佈機械廠清產核資結果和改制方案。全場靜得連一根針掉地也能聽得清。當黃讀到20萬元剛買的時代超人驕車只折價7萬元時,全場一遍噓聲,讀到去年剛買的一臺30萬元數控車床只折價12萬元時幾乎全體起立,罵聲一遍.....

我坐在中排仔細地聽著,越來越證明我的判斷,一個大的罪惡陰謀,即將浮出水面。這時,會前從我身上掏走10元錢的那個範大倉,拿著茶杯到主席臺上的茶壺裡倒了一杯水,然後又小心翼翼、喜皮笑臉地把水端給了我,好像是說,在你身上拿了錢,對不起了。我知道,他要表達的是從我身上掏直10元錢的事,他這一行為是在給我道歉呢。在臺上主持會議的劉局長看到這個細節,再看看會場這樣的亂,突然對著麥克風說:“我們希望某些人不要在幕後搗鬼,破壞縣委縣政府的重大決策的實施,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這時會場突然的鴉鶴無聲,全場的目光都轉向了我,我也被弄得莫名其妙,下意識地向大家招了招手,引來了全場的轟堂大笑......

黃懷水繼續在臺上讀著機械廠清產核資報告,當讀到機械廠總產只有520萬元時,全場立即炸開了鍋。

“這是哪家審計公司出的報告?少說1000多萬的資產怎麼變成了500多萬?”

“為啥帳面資金只有2000多元?平時用錢和用水似的,到賣時怎麼帳面就沒錢了?是不是給你們私分了?”

吵雜聲愈來愈大,這時範大倉不慌不忙地從懷中掏出一疊材料向會場散發著,我才知道中午他從我身上拿我10元錢的真正用途,是複印揭發黃懷水私分公款的材料的。有的人乾脆上臺奪過黃懷水手上的麥克風,對著材料讀了起來.....

大會就此中斷,大家不歡而散......

晚上,陽湖電視臺在董文華的歌聲中滾動播報著陽湖機械廠資產和經營權整體出售的通告。我氣憤地關了電視上了床。他們這班人膽子好大啊!我心想。突然有個念頭在我腦子中一閃,對啊,不是要對外整體拍賣的嗎?就是公開拍賣,我為啥就不能報名參加競買呢?自己雖沒有這個實力買,至少能把總價向上抬一抬啊!我心中突然開朗了許多,立即叫老婆起來,查查家底,10萬元的報名保證金,還是足足有餘的。早把老同學的告誡忘到了腦後。

早晨我把存摺兌換成了現金,到招投標市場已快十點了。從登記簿上了解到,報名競買的人已有三人,一個是廠長黃懷水,一位機械廠總帳李士信,還有一位是機械局局長劉軍的親戚黃懷水的親信張守仙。我看了這三個報名人,一點也不驚奇。我交了錢,報了名,帶著一種複雜的心情往家回。這已報名的三個人,其實就是一個人。這資產核算價這麼低,他們的目的已一目瞭然了。我這點砂子,摻在裡面不知能否起點作用,他們知道我參與竟拍,不知能有什麼對策,也不知我是否因此能有飛來的麻煩?

快到厂部,遠遠望去,門前聚集了許多人,一輛警車停在那兒,划動的警燈在門前顯得特別的醒目。我預感到,出事了!警車的出現,我突然覺得機械廠的改制,會比我想的還要複雜得多得多。這時我才想到我參與竟買是不是錯了?真有點後悔起來。到厂部門口,警車已經發動,範大倉在警車後的柵欄裡顯得很沮喪,向我舉手示意。警車帶著塵土走了,我的心也愁暢了起來。

到家後,還未等我坐下,電話就響了,拿起電話,傳來了做局長助理老同學洪苗的聲音:“誰叫你去報名竟拍的?聽我話快點去撤了!否則你會後悔的!再告訴你一次,機械廠的改制沒有巧給你討,你自己好好理解去!範大倉的被抓,只是剛剛開始......”,沒等我說話,他就撂了電話。

真是沒天理了!我想,我就是要參加竟拍,看他們能拿我怎麼樣?共產黨的天下,人民的財產他們能生吞活奪的搶去了嗎?我就要在其中摻這個砂子,叫他們吃不下去,還要嗆他個半死。我的犟脾氣又來了。中午又喝了二兩洋河大麴,看電視裡一遍又一遍滾動播出的機械廠資產和經營權整體拍賣的通告,一點也睡不著。

天黑時模糊聽窗外有警車聲。我伸頭向外一望,只見警車上的警察已經下了車。看我打開窗戶,警察問,“王廠長家在哪單元?”我說,“別問了,我就是。”警察說,“那你跟我們走一趟吧,有事找你瞭解一下”。我趕緊下樓,這時樓下已經聚集了很多看熱鬧的人,老婆拿著一個小包,急急忙忙跑了出來,急得直掉眼淚.....

派出裡,兩個警察正八百地跟我擺開了架式。姓名、年齡、職務、職稱的問。所長詢問,小民警記錄。

所長問:“你為什麼給錢給範大倉複印小字報?”

我說“沒有啊,我只知道我酒高睡在床上時,有人在我身上亂翻,是誰、翻去什麼東西我不知道。”

所長問“有誰證明你沒給他錢?”

我反問“誰又能證明我給了範大倉錢了?”

所長說:“範大倉自已都承認了。”

“他承認了就作數了,我又不是小孩,他承認了只是承認了他自己。和我相干?你得叫其他人證明我給了他錢,才作數對吧?”我說。

所長又問:“那在會場上,範大倉散小字報前,到你跟前又是請示了你什麼?”

“他為啥要請示我?有什麼事要請示我?他只是端水給我喝的。什麼也未說!說什麼,你也可以問範大倉啊?”我說。

“為什麼全場那麼多人他不端,為啥要端給你喝呢?”

“ 我不像那些人想侵吞國有資產!”我說很生氣地說。。

......

過後,我簡單地說明有人想利用機械廠改制之機,侵吞國有資產的情況,我是他們這個過程中的一個障礙,所以他們要加害於我。所長說,這個我們不問,我們只是查辦散發小字報、搗亂會場、破壞國企改制的事。

在留置室裡,望著外面的電視裡還是滾動播報著陽湖機械廠資產和經營權整體出售的廣告。突然電視裡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我叫範大倉,是陽湖機械廠職工,這次搗亂我們廠改制會場,亂髮小字報的,我不對,錯得呢。公安局拘留我七天,出去一定好好做人......”播的是陽湖電視臺專有節目《沉痛懺悔》,範大倉在這個節目中的突然出現,說明改制會場上散發小字報的範大倉已被拿下。我覺得範大倉的拘留,只是他們反攻的開始,真正的目標不是這個普通的工人,而是我這個喜歡搗蛋又參加竟買的副廠長。

夜深了,外面下著小雨,深秋的氣溫很低。預示著今年的陽湖機械廠不會平常。我清理著幾天來的所為,並不違章違法,心情好了許多。只是對方所作所為明顯的張狂,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

清晨,所長和民警拿著筆錄本子,再一次的詢問了我,無非還是問昨晚的那幾句話,我拒絕回答。

“你們是為虎作倀,是幫壞人整好人,他們是一班侵吞國有資產的小人,時間會證明一切的。你們有本領,有證據就是把我繼續留置好了,法律賦予你們只有二十四小時的權力,然而法律也賦予正義和人民更多的權利......”我說。

我這一說所長態度好了許多,他說“我們通過昨天的詢問,或多或少能瞭解一點事實的一二來。我辦案十多年了,正常情況第一次詢問我就知道事情的真相了。知道你受了委屈,你們廠職工鬧會場的事,縣裡很重視。但你放心我們會依法律程序辦事的,對於留置人員要多次詢問只是一種程序,請你不要見外......”

這時所長的手機響了,他說,“你們的局長又來催了”。

他也不避嫌的在我面前接了電話。電話傳來了機械局長劉軍的聲音,無非說我太可惡,是這次鬧事的總後臺,小字報也極有可能出自我的手等等。還聽見他說,能不能把他關幾天,那怕是關到看守所裡一天也殺殺他的威風等等,如果關了他,一切事情好辦,你要到哪個飯店吃就到哪個飯店吃,哪兒好玩就到哪兒玩等等。

所長說,“你要想關他,你就要抓點緊,找出確鑿的證據來,我這裡最多留置二十四小時,法律不是兒戲......”

留置我接近二十四小時時,所長的電活幾乎被打曝了。最後還是讓我出來了。

走出了派出所大門,我的心裡一點也不覺得輕鬆。已到二十一世紀,在我們陽湖邪惡還膽敢利用政治工具打壓正義,而且是這樣的囂張和張膽。真是我們法律的悲哀,也是我們國家的悲哀。

回到家裡,打開電視,裡面播的還是範大倉的《沉痛懺悔》。想想近兩天發生的事,真是好猾稽。老婆說,你要是上了這電視看你以後如何活人?弄了幾個小菜,喝了幾盅酒,可今天就是無法入睡。心想,錢真不是什麼好東西,有的人為錢瘋狂,有的為錢害人。我們的這幾位上級,為了這機械廠能順利便宜的到手,已經快動手殺人了。古人云,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盜亦有道。這最簡單的道理他們都不知曉。錢真是他媽王八蛋!

早飯剛吃過,樓下又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伸頭看去,又來了一輛警車,兩個警察叫我下去。他倆又把我帶到派出所。這次所長不見了,只是兩個年輕的民警,問的還是昨天的事,還是昨天那幾句話,我還是那樣的回答。問後又叫我坐在一旁別走,意思還想留置我。我反身就走,兩位民警上前阻攔。我把手伸給他們:“有本事你就把我銬在這,否則我就得走。”我氣憤地說:“你們是人民警察,不是某些人的狗!”說過,我就打的回了家。

第三天,九點剛過,我準備上街去理髮。剛下樓梯口,又來了一位民警,叫我跟他到派出所去一趟。我說:還到派出驢去一趟呢,有本事你們就把我銬了!否則就是公安局局長來我也不跟你去。我街也不去了,返身回家。剛進門,電話響了,電話裡我那局長助理的老同學說:“不聽我勸怎麼樣?麻煩事來了吧?我再勸你一次,出去躲躲吧,等機械廠賣了你就沒事了”。

老婆在旁邊說“算了吧,別撐這硬頭船了,他們把廠全拿去又礙我們何事?四十多歲的人了,求個安吧!”看老婆掛在臉上的眼淚,我心一下軟了,下午我坐車去了揚州。

在我出走揚州的第三天,陽湖機械廠拍賣在縣招投標市場大會堂如期舉行。縣機械局局長劉軍的親戚,副局長、廠長黃懷水的親信張守仙以416萬元的價格拍得陽湖機械廠的產權和經營權。原來清產核資總資產價是520萬元,根據縣國有企業改制辦規定標底價為清產核資價下浮20%,標底就變為416萬。

黃懷水,李士信,張守仙三人參加了竟買。競標時,只有張守仙報標底價416萬,其餘兩人未報價,拍賣師宣佈:張守仙獲得陽湖機械廠的產權和經營權。

改制後的陽湖機械廠更名為陽湖縣宜陽機械廠,三個竟拍人都在這個廠任了職。張守仙任董事長,黃懷水任廠長,李士信任副廠長。

幾天後,我回到陽湖。也就在這天陽湖縣宜陽機械廠舉行了掛牌儀式。縣委縣政府機械局發來了賀電送來了花藍,縣政協主席陳懷友剪了彩。自此,湖陽機械廠改制宣告結束。

在家裡我又做了幾個菜,拿起了小酒。這時,電視裡傳來解小東《咱老百姓今兒真高興》的快節奏的歌聲,屏幕上滾動播放著縣直各單位祝賀陽湖縣機械廠改制成功的賀信。

“咱老百姓,今兒真高興,高興高興高興......”

後記:

改制後陽湖機械廠有幾個人一直堅持上訪。半年後陽湖檢察院介入偵察,逮捕了陽湖機械局局長劉軍、機械局副局長兼機械廠長黃懷水、機械廠總帳會計李士信,陽湖縣宜陽機械廠董事長張守仙。三月後,湖陽人民法院以瀆職罪受賄罪判劉軍有期徒刑六年半,以侵吞國有資產罪判黃懷水有期徒刑十年、判李士信有期徒刑五年,以行賄罪判張守仙有期徒刑二年緩刑二年。

陽湖機械廠改制不了了之,大量資產流失,處於停產狀態,職工兩金已多年未繳,70%工人外出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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