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龍何以突然“四面楚歌”?

陶短房 旅加學者

12月4日,法國總理菲利普(Édouard Philpe)宣佈,暫停11月18日公佈的、原定自2019年1月1日起上調燃油稅(柴油上漲0.069歐元/升,汽油上漲0.029歐元/升)的決定半年,在2019年5月前凍結電費和天然氣費用上漲,自2019年1月15日至3月1日在法國全國範圍內開展“廣泛的、有關稅收和公共支出的辯論”。這被認為是對法國總統馬克龍(Emmanuel Macron)改革措施的嚴重打擊。

馬克龍何以突然“四面楚歌”?

法國“黃背心運動”

此次調高燃油稅的決定是馬克龍政府“履行《巴黎氣候協定》減排義務、加速推動能源綠色環保化進程”的重要環節,也是馬克龍一系列重大改革措施中的一環。從高調推出到半途而廢,時間過去還不到一個月,正是因為“黃背心運動”的強烈衝擊。

所謂“黃背心”,是指為反對燃油稅進一步上調而聚集上街的抗議人群。這些通過網絡串聯聚起的人群統一穿著歐洲普通市民早晚高峰(尤其接送孩子)時用於提醒街上車輛“小心避讓”的黃背心,以彰顯其代表草根市井和普羅大眾,最初他們只是和平地走上鬧市,訴求和宣洩其對碳稅的不滿。隨著事態的擴大,“黃背心運動”迅速轉趨激烈,他們不再滿足於和平抗議,而是多次在巴黎等地街頭焚燒汽車、衝擊店鋪,和警察發生衝突,他們所高呼的口號也從“取消碳稅增加”發展到“反對生活成本提高”乃至“馬克龍辭職”,由一場經濟抗議演變為政治抗爭。12月1日星期六,這場運動達到高潮,並通過媒體、網絡迅速傳播擴散,給法國乃至整個世界造成了強烈震撼。

面對強烈衝擊和巨大壓力,馬克龍雖然表現出明顯保留和極不情願。在總理宣佈收回成命後幾小時,馬克龍還在公開場合痛斥“黃背心”們“擾亂公共秩序”“無論任何理由都無法為自己辯護”。但他最後還是被迫做出讓步,而“黃背心”們卻仍然不依不饒,高呼“馬克龍不下臺絕不收兵”。

“黃背心運動”僅僅是馬克龍近期一系列內憂外患的一個側面,事實上,曾是“萬人迷”、擁有左中右各派群眾廣泛青睞的馬克龍,近半年來已經陷入四面楚歌的尷尬孤立境地。11月30日,民調機構Viavoice公佈了最新民調結果,馬克龍支持率跌到了歷史新低26%,而不支持率則高達65%,要知道他當選以來最高民調支持率曾突破60%,即便兩個月前也有近半的46%之多。

之所以形勢轉變如此突然,原因是多方面的。

馬克龍何以突然“四面楚歌”?

馬克龍

首先,“危機公關”處理不當。

今年五一節,馬克龍保鏢、26歲摩洛哥裔法國人貝納拉(Alexandre Benalla)休班期間冒充警察上街“執勤”,結果和街頭示威者發生衝突,動手打人,而馬克龍本人在事發之初反應遲緩,直到被媒體和反對派曝光才姍姍來遲地作出應對。

這次事件被一直苦於找不到馬克龍“槽點”的各派反對黨大肆炒作,短短十多天裡一貫勾心鬥角的法國左右翼各黨居然聯手在國民議會提出譴責動議並發動國會調查,而由此帶來的“人設崩潰”則令眾多原本因馬克龍政治形象清新、親民而支持、欣賞他的法國人“粉轉黑”。更嚴重的是,這次公關危機讓馬克龍同時得罪了左右兩翼的支持者——五一節示威本來是左翼的經典保留“曲目”,總統保鏢毆打示威者無異於和左翼過不去;而事發後領頭髮難的卻是右翼共和黨,馬克龍團隊的拙劣應對令大量右翼支持者大失所望。證據表明馬克龍團隊事發翌日就知道實情,卻僅僅給肇事者內部停薪留職兩週和技術降級的處分,甚至直到7月下旬還讓他參與協調法國足球隊奪得世界盃後前往愛麗捨宮總統府接受總統接見的沿途交通安保,更在輿論群起指責後由總統發言人羅熱-博出面表示“處理很妥當”“這已是愛麗捨宮工作人員有史以來所遭受的最嚴厲處罰”。這些做法讓本已漸冷的輿論再度熱起來。

馬克龍對此次“黃背心運動”的應對也同樣是一場“危機公關”災難。事實上,此前法國已兩次上調“碳稅”,公眾不滿情緒非常強烈,針對政府公共開支政策的抗議示威此起彼伏,而馬克龍卻後知後覺,先是不顧“氣場不對”強推燃油稅升級,繼而無視“黃背心運動”可能演變為騷亂和暴力的明顯信號,應對乏力。這顯然只能進一步磨損其每況愈下的公信力

馬克龍何以突然“四面楚歌”?

馬克龍

其次,在推動改革時本末倒置,忽視公眾感受。

事實上“燃油稅”和“節能減排”是前任奧朗德政府所力推的,馬克龍只是個政策延續者。但如前所述,他在推動這項政策時忽視了公眾、尤其工薪階層和中低收入者的感受,結果一項原本帶有濃厚左翼色彩的政策,推動實施過程中卻首先遭到左翼群眾的強烈抵制。正如一些分析家所指出的,此次燃油稅上調和此前幾次一樣,重災區是柴油,而柴油車是法國普通家庭、工薪階層最普遍的代步工具,且不說政府並未出臺針對其意欲推廣的新能源車的財政傾斜政策,即便有,這類車輛的維護、運營成本都偏高,是中高收入階層更青睞的出行工具,更何況燃油稅增加勢必導致運輸成本升高,會產生諸如物價水平上升等連帶效應,“重災區”同樣是工薪階層、普羅大眾,“黃背心”及其支持者認定這種做法不啻“劫貧濟富”。

燃油稅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各派對現行政策不滿者聚攏起來、共同宣洩不滿的一個由頭。事實上馬克龍執政以來辜負眾望的政策遠不止此。馬克龍在經濟上瞻前顧後,缺乏力挽狂瀾的“大手筆”;移民政策上首鼠兩端,令主張“寬容善待”的左翼和主張“減少接納、關閉國門”的右翼都不滿意。“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的失業保險和退休金制度改革同樣得罪了兩頭——反對這項改革的左翼指責總統“賊心不死”,支持改革的右翼則抱怨總統“光說不練”。

至於馬克龍在一戰終戰紀念日前提出的“歐洲獨立武裝力量”建議,雖然被火冒三丈的美國總統特朗普痛斥,但在法國乃至歐洲倒並未給他減分。德國總理默克爾對馬克龍的建議表示支持,歐盟、歐洲議會也不乏叫好之聲,甚至連日來一直對他左右夾攻的國內左右翼政黨、政客,也本著“我們都是法國人”的“大立場”,為他說了幾句同情的話。但隨後“黃背心運動”的突然大爆發,讓國際層面的這點小小得分,完全起不到止損的作用。

馬克龍何以突然“四面楚歌”?

馬克龍

第三、政治根基淺薄,基本面偏窄。

作為一顆從社會黨內訌中游離出來,在很短時間內迅速崛起的政治新星,馬克龍缺乏法國傳統左翼、右翼甚至中翼政治家所普遍擁有的,基礎廣泛、立場堅定的基本支持群體,他的“前進黨”雖在立法選舉中取得不少席位,卻是個甚至比他本人的政治生命更加年輕的、根基淺薄的群體。由於他的當選打破了法國第五共和國長期維持的、微妙的政治生活平衡,不論中左、極左、中右、極右、新老中間派,絕大多數“前進黨”以外的政治勢力都對突然陷入“黃背心運動”圍攻窘境的馬克龍抱持一種幸災樂禍甚至趁火打劫的態度——儘管他的“燃油稅”政策實際上是延續左翼執政時的政策和一貫主張,而改革養老金和失業保險制度、減少公共開支,則是右翼執政時一直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更讓人啼笑皆非的是,部分極左和極右翼民粹人士卻在“打倒馬克龍”的大旗下,破天荒地在“黃馬甲運動”中攜起手來。儘管對馬克龍是“滑頭”還是“慫了”意見分歧,但絕大多數在媒體上、網上和大街上繼續強調自己“黃背心屬性”的抗議者都表示,“這事沒完”、“還要堅持鬥爭”,“馬克龍下臺”。在這種情況下,馬克龍及其團隊很難得到“組織”的有力支持——而這樣的支持在法蘭西第五共和國政治生活史上,是左中右各派主流政客所不可或缺的“止損藥”。

從目前情況看,馬克龍並未徹底放棄抵抗:他一方面讓總理菲利普出面,對燃油稅等“叫暫停”,另一方面,本人卻仍然對“黃背心運動”和自己飽受爭議的改革保持沉默,甚至在碳稅叫停後幾小時還繼續公開指責示威者。很顯然,他希望借有限的讓步贏得迴旋餘地和喘息之機。

然而淺薄的政治根基和難以繞開的養老金、失業保險等重大改革關口,註定讓“四面楚歌”的馬克龍即將迎來一個絕不會平靜的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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