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靈深處掘進——讀劉慶邦長篇小說《黑白男女》

在當代文壇,劉慶邦無疑是一位優秀的、有重要影響力的、有自己鮮明風格的現實主義作家。劉慶邦對現實主義的堅持已有幾十年,他執著、決絕、“一根筋”,甚至表示要將現實主義進行到底。他坦言“我這一生在創作上無需更多的主義,能把現實主義的路子走到底就算不錯”。劉慶邦的長篇小說《黑白男女》2015年春天在《中國作家》全文首發,上海文藝出版社重點推出,遂產生廣泛影響,連載眾多,影視青睞,好評如潮,市場暢銷,並榮獲“鄂爾多斯文學大獎”。《黑白男女》的心靈化、詩意化、哲理化,《黑白男女》的大愛、大善、大悲憫,《黑白男女》的複雜、語言、結構等要素的成功構建,不僅使劉慶邦在現實主義道路上越走越寬廣,而且使現實主義兼收幷蓄,拓展深化了現實主義本身。

《黑白男女》主要揭示了一家國有大型煤礦,井下發生了瓦斯爆炸事故,一次炸死了一百三十八名礦工後的故事。許多家庭幼年喪父,老年喪子,中年喪夫,慘痛復慘痛,悲哀更悲哀。三種悲劇集中在眾多礦工家庭上演。這本來是一個重大的悲情題材,生活像鉛球一樣落地生坑,生離死別的衝擊驚心而慘烈。劉慶邦將巨大的悲劇作為一種視角、一道側光、一個切口,他沒有正面鋪陳瓦斯爆炸善後的處理,而是另闢蹊徑,靜水流深、不事聲張地敘說了周天傑、鄭慶生、衛君梅、蔣媽媽、秦風玲等五個家庭人員重大災難後的心靈軌跡、生活風貌和命運抗爭。礦區那些芸芸眾生,悲痛中蘊藏著一種堅定、莊嚴和倔強,在蒼涼灰暗之上,小說的調子輝映著亮光、溫情和暖意,超拔出絕望之後的希望,將死之悲哀和生之頑強,頹亡廢墟與新生活開啟築成了一曲悲壯的生命禮讚,以有限涵射出無限的社會風景。

“事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處事兮何所終”。在我看來,優秀的小說家不僅僅是揭露,不僅僅是單純的取向崇高,不僅僅是提供清晰答案,他們更應該向讀者展示人、人性和人心。世道人心是複雜、寬廣、多變的,有多種可能性,線性思維於事不逮,輻射思維才是正大一途。因此,複雜、厚重、豐饒、飽滿是優秀小說的題中之義,特別是長篇小說。《黑白男女》嫻熟、老到、精準的敘事始終在人物、心靈、細節中深入掘進,從而回應了我們這個複雜多變的時代。李敬澤指出:劉慶邦在小說中愛自己與自己打仗,用自己的矛攻擊自己的盾,又以自己的盾抵禦自己的矛,使矛更銳利,盾更堅固。比如小說主要人物衛君梅。衛君梅的處境是多麼複雜、尷尬、弔詭,她的所謂尊嚴、堅強與操守,是多麼地脆弱、野蠻與扭曲,多麼地不堪一擊。愛情在某種範圍內是環境的產物,也是文化的產物。壓抑與控制愛的衝動,生存與生活成為第一人生態度,是無奈而悲涼的。衛君梅面對愛情或者同情,面對風華正茂的青工蔣志方不是沒有動搖過、遐想過,她曾勉強接受了蔣饋贈的手機,最後又在大庭廣眾之下堅決奉還。她想愛,想婚姻,想有一個完整家庭,但她不敢愛、不能愛,更不能重新結婚。劉慶邦也許真正展示的,是“愛情名義”背後複雜、尷尬和難處的人際關係,是嚴硬如鐵的“法則”,是生存生活的艱難,是恐懼家庭的再生變故,是房子的失去等更多不確定難以意料的風險。衛君梅已經愛不起了,改變不起了,因為要付出的成本太高了。這都是她不能承受的愛之沉重。為了穩定現有的家庭秩序,她必須放棄所謂的“愛”或者“同情”,壓抑對新生活的嚮往。她尚存的理性,有自發自覺的,但更多的是被逼無奈的。小說中洗煤廠女工楊書琴一語道破天機“她要重新嫁人了,房子恐怕就保不住了”。其實,楊書琴、秦風玲們對再婚的想法是相同的,她們一門心思要拉住一個男人,否則就是等同於傻子,日子是熬不下去的。但反過來看,衛君梅有自己做人底線,必須要拋棄非份之念,她對蔣媽媽的承諾,她對鄭寶蘭和其他女人的表白,她對多難中的所謂“愛情”有一個基本判斷,她想活得真實,對自己負責,對孩子負責,言行一致,這關乎她繼續生存的臉面與勇氣。一個值得敬重的人的成長過程,其實就是一個不斷抵制本能、誘惑和困難的過程。

生活中潛隱的文化心理人格無時無刻不在,衛君梅的愛情婚姻的“大局觀”,必須受制於環境的“大局觀”,必須受制於“集體文化認同”,必須受制於房子、孩子、面子,一時衝動,將會釀成無法挽回的悲劇,而且不復如前,且將加倍奉還。衛君梅是瓦斯事故的受害者,丈夫突然遇難,帶著兩個孩子的她無疑屬於“弱勢群體”。因此,她只能一次次被小叔子的媳婦謾罵、惡罵、咒罵,不斷被婆婆、弟媳、小叔子這些“自家人”欺辱,她只能說“罵羊呢”,只能另開一個門,只能被外人拉到小樹林裡險些遭強姦。她面對的日常生活是如此地世俗、庸俗、惡俗,隱忍是唯一的出路。因此,當她下決心還手機斬斷情思之後,對她素常敬佩的鄭寶蘭終於忍受不住,對衛君梅大發脾氣,“最後一根稻草”同樣把鄭壓垮了。反常為妖。鄭寶蘭頓然讓我們疑惑。其實這是小說家一種高明的敘事策略,讓讀者透過表相看本質、看複雜、看心靈深處的精神壓力,同樣猝不及防失去丈夫的鄭寶蘭也活得不容易,公公癌症、父親癱瘓,母親雙目失明,孩子鬧騰、要守住“身份”……她面對的大多是沒解的撓心事,誰予撫慰?與誰訴說?世俗生活,就是實在之籠,不管“城內城外”,她們都難受,都到了崩潰的邊緣。沒有把握世俗生活實在本質的作家,哪能把握小說的心靈質感。劉慶幫是一個儒家,重人道,重天道,有一顆赤子之心,不忍之心,仁愛之心,故他的敘事道法自然。秦風玲、蔣媽媽、楊書琴等這些女工們,是如此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是生死離別兩重天的大愁,是難過溝坎的大愁。有丈夫與沒丈夫截然不同。因為她們是已故礦工的妻子,礦區的女人,與礦工礦區互為一體,她們本身就是一個整體,這裡大多女人面對突如其來的災難,難熬又必須熬的日子和疼痛,面對綜合、致命、毀滅性的打擊,面對“頂樑柱”的突然消亡,選擇“活下去”,並要活得有尊嚴、有價值、有希望。因為生活還要繼續。

人要說話,小說家更是活在語言的氛圍裡。梅洛·龐蒂說:“因為在作家那裡,思想並不從外面主宰語言,作家自身就像一種新的習語,它自己形成自己發明表達手段,並按照它特有的定義產生變化” 。《黑白男女》的語言大俗大雅,大土大洋,洗盡鉛華、大白話、口語化,是地地道道的礦工味,特色非常鮮明,可以說與礦工礦區血脈相通、筋骨相連、水乳交融、詩意盎然。有評論家稱,翻遍古今中外寫煤礦礦區的小說語言,無人能出其右。我們看左拉的《萌芽》、勞倫斯“諾汀漢礦區“三部曲”、巴爾多梅羅·利約《十二號風門》《胡安·法里尼亞》《地底下:礦工的景象》等,這些寫煤礦礦工小說的總體語言,顯得板正、書面、遊離,與主體生命缺乏血脈相連的互動、整合、共振,“從題材動力論”的意義上說有一定的‘隔’。對此,劉慶邦早有清醒的認識。他認為:“人是環境動物,也是倫理動物。礦工是離開土地、離開田間耕作的農民,有農民的心態、農民的文化傳統,只是他們比田野耕作的農民更艱難,更具有強韌的力量,這是一群看透生死的人。”中國的煤礦大多在城鄉結合部,有的在山區丘陵地帶,甚至更偏僻的深山縐折,即使在科技如此發達的今天,有的煤礦仍然“通訊靠吼,交通靠走,娛樂靠酒,治安靠狗”,是一個相對封閉孤立的社會單元。它既有農村的特點,又有城鎮的脈動,語言、風俗、習慣可謂自成一體。再加上礦工下井直接面對大自然,屬高危行業,水、火、瓦斯、煤塵、頂板五“毒”俱全,半班下來,除了牙是白的,其他都是黑的,在井下就愛說“克拉邦語言”,男女那點事,如此的“軟文化”“市場興旺”。煤礦的語言是一種存在、強大的存在、頑強的存在。忽視、忽略和消解這種語言,產業、環境、人物、故事就難以烘托出來,起碼小說會不夠生動、到位、真實。《黑白男女》的語言幾乎土得掉渣,既在泥土中滾過來,又在煤水中長久浸泡,連汗味中都有煤礦的氣味,連牙縫裡都有除不了的煤塵,連褲襠裡都有又黑又亮一抖落散了架的煤渣,老少皆宜,婦孺皆通。比如:小說“開頭”一章:“採煤工不談女人、煤炭產量低;機電工不談女人,燒了發電機;掘進工不談女人,巷道壓得低;放炮工不談女人,放炮如放屁”;楊書琴鄭重其事地對青工蔣志方表白“我就是震動篩”;周天傑看自家的兒媳婦鄭寶蘭是一匹“母馬”,兒子是“栓馬樁”;秦風玲說自己死去丈夫的領帶是“褲腰帶”;鄭海生癱瘓在床對瓦斯擬人化的痛罵;礦工下班回家騎自行車上坡等於“上老婆”,等等。語言是內心的一種反映,能準確駕馭語言並與文本渾然一體是優秀小說家的硬功夫,是同化,是境界。《黑白男女》語言針腳結實、細密、生動、準確、傳神、符合人物性格,是該作的又一大亮點。

劉慶邦的煤礦小說何其多也。他是講究技藝、控制感和節奏的作家,他熟悉小說的控制,認為當下小說的控制比放開更緊要。莊子《庖丁解牛》謂:“臣之所好也,道也,進乎技矣”。控制是他技藝的“道”。《黑白男女》放得開,收得籠,但不緊繃,不拘束、不扭捏,一派舒展大氣,自然而然,然後然也。儘管切口很小,通篇佈局卻張馳有度,恰到好處,該交給讀者的空間預留充分。我們再看他的其他小說亦是如是:《鞋》的“翻尾”,《西風蘆花》的“虛寫”,《種在墳上的倭瓜》的“抒情”等,就知道劉慶邦是多麼注重小說技藝。《黑白男女》的結構,合理地吸收了中國經典傳統現實主義小說的積極元素,俄羅斯文學的恢宏,歐美小說的技法,不故作高深,不賣弄“前衛”,明白清晰,簡潔明瞭。整部小說設一“開頭”,就叫“開頭”,提綱擎領,引人入勝;然後是大量心靈化、詩意化的細節;設一結尾,叫“結尾不是結束”,餘音嫋嫋,回味悠長。“鳳頭”“豬肚”“豹尾”齊活。每章節的標題也不玩花哨,意清字白,比如:第一章叫“沒了兒子”,第二章叫“兒媳去了哪裡”,第八章“我才不守寡呢”……小說中的人物起名,依百家姓而排,但祛除了“趙、錢、孫、李”,從“周、吳、鄭、王”開始。劉慶邦曾戲言“人生的目的在於生人”。他今年65週歲,已有小孫子,《黑白男女》中周天傑的小孫子戲份不少,並非閒筆,且他有人物參照,有體會、有感悟,故小來活靈活現,栩栩如生。周天傑與黃鼠狼的對峙是互為關注,互為仇敵,煤礦文工團到龍陌礦的演出,眾生亮相聚會等,都是小說的有機組成部分,使整部作品結構起伏跌宕,和諧熨帖。

讀罷《黑白男女》,我想起了關於小說的真實。真實源於小說家對自己最熟悉的人物、事物、環境、情感、心靈、語言等最基本的感受、審美、思考。我以為,小說的虛假、浮薄,輕飄在很大程度上,是小說家自己造成的,難以真正深入生活、紮根人民,不接地氣,進而就不能真正地打開生活,打開內心,打開小說,真實深刻地回應時代與讀者。小說家的靈魂、人格、取向一定會在小說中或多或少、自然而然地滲透進來。“我”在《黑白男女》的存在,“人性”的存在,“心靈”的存在 “精神”的存在,同樣影響了小說的存在。劉慶邦是真誠地深入生活、擁抱礦工的,從二十年前某礦確實發生瓦斯爆炸到《黑白男女》出版,他十九年時常想寫這部長篇小說,為此寫過長篇報告文學,寫了中短篇小說《信》《清湯麵》《別再讓我哭了》《黑莊稼》等大量積累性小說散文,查閱了百萬字的資料,到該礦和其他煤礦企業採訪了多次,與有關各種人士深談31次,積累了幾十萬字的各種筆記,再加上自己有農民、礦工、記者的閱歷,這些文學作品與實證資料都為《黑白男女》的創作做好了充分準備,使他在礦工礦區中紮下來根,而且扎得深、廣、實,故他在創作《黑白男女》時遊刃有餘,收穫頗豐。劉慶邦一鍬一罐地挖煤,一鋤一鎬地翻地,一行一句地打麿,既超然審視美與醜、善與惡、悲與喜,又直接地氣,情動於中,洞徹生命,從而成就了大愛、大善、大美的悲涼的人生壯歌《黑白男女》。

愛德華·紐頓在《聚書的樂趣》中說:“一個男人,或者一個女人,是世界上最有趣的東西;其次是一本書,它使人抓住秘密的核心”。劉慶邦在《紅煤》後記中鄭重寫下了這樣一句話:“煤礦的現實就是中國的現實,而且是更深刻的現實”。生活總是風雲四起,變故不斷,而男女分開,卻這般容易,剎那之間。珍重,黑白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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